郭旭峰
這兩年我試圖放下心魔,淡然靜默,懷揣崇敬之心,貼近村莊,試圖沿著它日漸干枯的河流,找尋到它來時的出口。一遍一遍的來臨是一次一次的冷水撫頭的驚醒,目光所及之處是破碎,是一個時代遷往未來后留下的瓦礫,舊風景里遮蔽起來的愛,隱藏起來的恨,腐化的情仇,一撥撥撞擊內心的繁華(如果是的話)。那天我在冢頭鎮(zhèn)北街村,走著走著,有一只黑色老貓從廢棄的堂屋里躥出來,帶著早年的呼吸,逃向更加深重的黑。老樹一直陪伴,一直到老宅坍塌完畢,它們成為村莊招魂的幡桿。
鄉(xiāng)下的大妗子去年辭世,老表們搬來紙質的平房、電視、椅子,在墳前焚燒,一縷縷青煙,帶著她去了另一個村莊,在那里,她可以生火做飯,打掃庭院,過著先前柴米油鹽的日子。那輛扎糊得五彩繽紛的轎車,可否開進依舊擁擠的村莊?而紙馬車最先燃盡飛走,妗子坐上先走了,轎車留給后面陸續(xù)趕去的人,也會帶去更高的樓房。
有誰還會記起這里曾是一口井呢,有誰記起這里曾站著一棵千年槐樹呢,只是在人們建新房的時候,挖掘機鏟出一處漢代古井,不遠處一團盤曲樹根,溫濕幽深,手指般插向深淵,緊抓泥土,堅硬不腐。壘圈井壁的紅石頭拋撒出來,像遠古村莊的血管,陽光下像凝結的血液。
我去李口鎮(zhèn)周溝村的時候,村人說不遠處有王尚綱墓,疏村遠莊,孤苦無依,盜洞如井,荒涼如無,看后悲戚叢生。王尚綱乃大明朝汝州郟縣人氏,弘治十五年(1502年)登進士第,居官二品,理學深邃,乃明代中州大家,卒于浙江右布政使任所,享年五十三歲,葬于郟城東南落鳧山下,小村慢溪,靜安幽好。他對故土眷戀情深,從他存在以來極大豐滿著郟縣的肖像和內質,激勵后學,乃此地文化血脈。但早些年區(qū)劃調整,王尚綱墓地所屬村莊整體劃往他區(qū),故土變作異鄉(xiāng),這個區(qū)新生不遠,于王尚綱并無恩仇,墳塋也就日漸荒漠。住在別人的村莊里,王尚綱孤獨且寂寞。
有時候,村莊的記憶會戛然而止,像炊煙被時間的菜刀攬根砍斷。我之所以把“后渣園村95號”的門牌小心翼翼地摘下來,敬畏地安置于我的書房,是怕終究有一天找不見夢里村莊,它的老屋、折斷腰身的古槐、一座古繡樓的遺存、一段寨墻,如影視作品的逆序,遁入泥土,只有顫動的微黃劃痕,暗示歲月的逃離。有了來自鄉(xiāng)村的門牌,夢里村莊就立于可見的永遠,這是容身的驅邪符。
我執(zhí)意建設起紙質的村莊,請來諸子百家、先哲文賢、寫字大亨,我的老鄉(xiāng)王尚綱是座上賓。清茶一杯,長吟古今、暢談中外,他們的美德延續(xù)著人類最初的果敢、忍耐和氣息,夢里的村莊也因此光彩如新,保持著撲面的鄉(xiāng)土,作為城市的父親,他堅實存在,不依不饒地堅挺著鮮明的氣節(jié),懸掛著思想的利劍,砍風伐水,紙質的村莊,聳立不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