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吉島
歷史深處遙見一位男子,在秦樓楚館中逢迎風月,女子將心事一點點揉進管弦絲竹聲中,唱與自己聽,也唱與他聽。就著桌上的幾盞淡酒,男子將它們一飲而盡,瀉于筆端,便是一首首“脂正濃,粉正香”的花間詞。
他是溫庭筠,字飛卿,花間詞鼻祖,一個貌丑詞美的風流才子。身懷絕學的他詩比李商隱,才思華美的他詞超韋莊。如當時的讀書人_般,他學成了文武藝,卻入不了帝王家,于是他轉手將它們賣給了風塵中的紅顏。倚紅偎翠中,他將紅顏頌遍,為自己贏得了一代詞宗的身后名。
溫庭筠生于晚唐,那是個黯淡無光的時代,沒有盛唐的錦繡繁華,亦沒有中唐的靜好歲月。冥冥之中,他的命數暗合了朝代運數。他有一個當過宰相的先祖,卻絲毫沒沾到祖上風光,落入他手的只是一個衰微的家世。正因為祖上享受過圣眷優渥的榮寵,年少時他就立下宏愿——恢復舊時家聲。
舉家遷往江淮后,年幼的溫庭筠時刻不忘刻苦攻讀。未及弱冠,他綺麗的才思便掀開了江南的一簾幽夢。他填得一手好詞,一闋闋細膩唯美的辭章如縷縷春風,吹暖了萬千少女的心,吹闊了詩朋詞友的思路,吹開了詞壇上的花團錦簇。他擅長鼓琴吹笛,凡是有弦的,他都能彈出韻律;凡是有孔的,他都能吹出曲調。詞成曲出,歌女競相彈唱,文友競相酬和。他是秦樓楚館的座上賓,亦是名門望族的府中客。
有了如此光鮮亮麗的開頭,他以為恢復祖上榮光指日可待,于是胸有成竹地走進了科舉取士的考場,終究是他太樂觀,志在必得的開始換來的是黯然而歸。這次失敗雖然打擊了溫庭筠的驕傲,卻沒有打垮他的士氣。在詩書中摸爬滾打幾年后,他再次進京赴考,沒想到等待他的依然是名落孫山。
科舉落第后,本就傾頹的家業也開始入不敷出。正當溫庭筠一籌莫展時,賞識他才學的當地長官向他伸出援手——贈給他一大筆錢財,以備考試之資和吃穿用度,還勸勉他不要將一時得失放在心上,要堅持求學,日后定能蟾官折桂,一吐胸中濁氣。溫庭筠笑納了長官的好意,對科舉考試卻是望而止步。
詩書讀盡也枉然,一次次的落榜使溫庭筠心灰意冷,壓抑已久的苦悶急需釋放。于是,他拿著長官給的錢攜朋喚友出入酒肆,每天喝得爛醉而歸,在風月場所尋求安慰。錢財用盡后還未夢醒,他沉迷在觥籌交錯和聲色犬馬中。那長官知道后,不由分說地讓他吃了一頓板子,將他趕了出去。
命運坎坷也怪不得他,科舉落第不是他無才。早些年他已是首屈一指的“填詞圣手”。因作詩填詞前習慣性將手叉在胸前,又八次手后八韻已成,因此他被稱作“溫八叉”。每次科考,他都自認為答得又準又好,卻得不到公允的評價。
偶失龍頭望,無緣黃金榜,他索性將自己安放在歡場。他生在一個崇尚郎才女貌的時代,才華橫溢的男子不僅可以拿詞換酒,也可以因詞得情。他雖因相貌不雅被人戲稱為“溫鐘馗”,但依然有數不清的紅顏愿韞他的英雄淚。
若沒有最初的相遇,魚玄機將會在不驚不擾中安穩度一生。那年,魚玄機不滿十三歲,溫庭筠年近半百。他收她為徒,授她詩書,將他認為最好的都教給他,然而她最想要的,他卻沒能給。一切在結下師徒情分時已注定,在他看來,師徒身份和年齡差距都是他們此生難以跨越的鴻溝。
她一次次明表暗示,他一次次閃躲逃避,她一次次寄詩表白,他一次次置若罔聞,還將她推給了別的男子。如此徹底的辜負,成了她心頭揮之不去的傷,讓她只能在道觀中怨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混跡勾欄,他手執素筆,以女子的口吻為無數紅顏寫下華章,卻不曾為魚玄機寫過只言片語。不是不會寫,能潑墨渲染出斷腸離歌的人,怎不能為自己的愛情執筆。也不是他不能寫,對女子的各種情態都諳熟于心的他,又怎能不以筆為刀對心愛之人精雕細刻。歸根結底是他不敢動情。他的刻意回避,徹底使魚玄機在他的詩詞中失去了立足之地。
錯失功名,又感失愛情,溫庭筠索性以狂放之姿度過余生。
那時他是宰相令狐絢的門客,見唐宣宗對詞曲《菩薩蠻》情有獨鐘后,令狐絢私下請溫庭筠代筆填了一闋詞進獻給宣宗,并反復叮囑他不可將此事泄露給外人。對令狐絢的才學,溫庭筠從來都看不上,對他的話亦沒有放在心上。前腳剛出令狐絢家門,溫庭筠就把代筆之事說與旁人。此事過后,令狐絢開始疏遠溫庭筠。
代筆之事剛塵埃落定,溫庭筠與令狐絢之間又有了新的恩怨。一日宣宗當眾賦詩,吟出“金步搖”一詞后久思不得下文,遂讓眾人來對,素有急才的溫庭筠脫口對出“玉條脫”,宣宗對他大加贊賞。散場后,令狐絢向溫庭筠詢問“玉條脫”的出處,溫庭筠說源于((南華經》,說此書并非生僻書籍,還勸令狐絢沒事多讀書,然后絕塵而去,留給令狐絢一個傲慢的背影。
關于吟詩作對,“溫李”之間亦有一段佳話。一次,李商隱與溫庭筠喝茶閑談,李商隱想到有一闋待續的詞,便對溫庭筠說道:“我近來推敲出一聯,‘遠比趙公,三十六軍宰輔,久久對不出下旬,望兄臺指教!”溫庭筠答日:“何不以‘近同郭令,二十四考中書對之?”李商隱連連稱贊。
煙花巷陌,時光如梭,兜兜轉轉又是幾年,渴望考取功名的溫庭筠無奈再次應試,仍是落敗而歸。幾次三番,接過命運開的一個個玩笑,他也開始對科考開起了玩笑。每次考場上快速答完的他,都會順帶幫臨近的考生答題。
44歲那年,溫庭筠一如既往踏進了考場。主考官沈詢對他早有耳聞,為防他故技重施,特讓他在監考官的眼皮底下答題。沈詢自以為萬無一失,卻還是讓溫庭筠神不知鬼不覺地鉆了空子,—下子幫助了八個人。自此,溫庭筠又多了一個“救數人”的綽號。
科考不濟,溫庭筠四處拜謁,后來在別人舉薦下終于獲得一官半職。雖是微官末職,卻不妨礙他沖天之志,然而他乖張的性情終是葬送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前程。一日,喝了酒的溫庭筠遇到了微服,出巡的宣宗,醉酒而未識出龍顏的他竟對宣宗白眼相待,語帶譏諷地問道:“您總不會是擔任司馬、長史之類的大官吧?”被否認后,他接著問:“莫非是縣尉、主簿之類的小官?”宣宗連連否認。回宮后,宣宗遂將溫庭筠貶為縣尉。
幾經折騰,溫庭筠的生活再次陷入困頓,他只好拿詞換錢。每有空閑,便作一些綺詞艷曲賣于勾欄,以充生活之資。若在年少時,單憑他當時的聲名,拿詞換來的錢就足夠他飲酒作樂。經年之后,卻只夠維持溫飽。
一日,溫庭筠到揚子院以詞換錢,在脂粉堆中喝得大醉而歸,正逢滿城宵禁。在唐朝,宵禁時若還有人在大街上行走,要處以鞭笞二十的處罰,大醉的溫庭筠被巡兵打得“敗面折齒”。
酒醒后,狷狂的溫庭筠執意要跟打他的巡兵對簿公堂,恰巧當時的地方官是令狐絢。溫庭筠見是老朋友,心里多了些勝算,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分。然而自始至終,令狐絢只以局外人的身份旁觀這場鬧劇,問明事情原委后'將這件事不了了之。這時,想必溫庭筠也憶起了多年前對令狐絢的拆臺與挖苦。
見令狐絢不為自己做主,溫庭筠跑到京城訴冤。幾經傳言后,此事的名目竟成子溫庭筠廝混青樓遭暴打,他的名聲因此一落千丈。好在溫庭筠有一些靠得住的老友,在他們的聯名上書下,還了他一個公道。
后來溫庭筠時來運轉,在京城謀到了國子監助教的官職。一年后,他以國子助教的身份擔任主考官。為了扭轉當時“因人取士”的不正之風,溫庭筠決定“以文取士”,將所試詩文張榜公布。此舉斷了某些權貴的財路,加之考生所寫之文多指點朝政,溫庭筠因此再度遭貶。年事已高的他,再禁不起顛沛流離,還未抵達貶所就溘然長逝。
幾許唏噓,幾許悵惘,斯人已遠,斯詞仍在。時光仍記得,一個叫作溫庭筠的才子來過,留下了一闋闋繾綣柔美的“溫詞”,溫暖了世間的紅男綠女,照亮了與愛有關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