腸斷弦絕，唯愿君奏絲桐

余顯斌

那年相遇，丫髻雙挑的馮小憐還是個小小宮婢，而他則是北齊國君。那天剛下朝，他帶著滿身疲累和厭倦，踏著滿地官錦走人后宮。前方響起縹緲的箏聲，如一段清夢落在他的心上，柔柔地拂拭著。

他循著樂聲走過去，看見了正在彈箏的她，瘦削的肩，修長的身子，還有眉梢眼角蕩漾的水色，他在心里發出一聲長嘆：但得一心人，終老不相負。他猜測，這女子定是皇后常提起的那個“慧黠能彈琵琶，工歌舞”的女子。世間女子千千萬，一見鐘情就在剎那間。

在如雨箏聲中，他隨著箏聲起舞，那一刻，他不是君王，不是高緯，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他的衣衫在箏聲中招展成一片云，他的心在樂曲中鼓脹成一朵潔白的花朵，他們目光相撞時，兩顆年輕的心上只有一片春草、一滴露珠和聲聲鳥鳴。

當天，她就抱著箏隨他去了，離開寂寞的滿院宮花和跟隨多年的皇后。當天，他一道圣旨傳下，她不再是宮婢，而是他的淑妃，集萬千寵幸于一身。

此后時光蹉跎，如井深宮中有小憐相伴，他并不覺寂寞。他喊她小憐，不稱淑妃。再回顧如水年華，她的眼前仍是他的影子。他拉著她的手，眼眸深處蕩漾起一片月光，而她是月光中蹁躚的美人。每次她的箏聲響起，他便在箏聲中起舞。朝堂上的一切讓他厭倦，只有在這兒，在她動蕩的目光中，他才能舒展成一片云，清爽無憂。

他說，愿和她一生一世，生死攜手；他說，今生她是他的摯愛。她抬頭望向他，淚一顆顆流下。她知道他的痛苦無奈。在箏聲中，她含著淚，朱唇皓齒，字字如珠，撫慰著他的憂傷和無奈。

他不是個稱職的君王，尤其在那個鼙鼓喧天的歲月。幾十年時間的打磨，幾代北齊皇帝的昏庸無能，國家已如洞簫中的樂音，吹奏到了尾聲，只有如泣如訴的最后一縷了。他不想走上大殿，不想成為一國之君，可又身不由己。第一次，當他看見她，當他面對她梔子花般的微笑，他知道，夢中尋她千百度，回首一望，她在燈火闌珊處。

他陪著她，天池打獵，塞上馳馬，山野看花。他們只愿如尋常百姓，在四目盈盈相望中度過浮生。歲月太短，如指尖的一朵花，一彈即落。愛太濃，如夜光杯中美酒氤氳，散發著芬芳。

他們欲品美酒，可戰場上鼙鼓相催。在他登基之前，敵國北周迎來了一位空前絕后的大帝——周武帝宇文邕，他早已將目光掃向北齊，掃向洛水，掃向鄴都。

宇文邕想做一統天下的君主，想將北齊一舉摧毀。于是北周十萬大軍，鐵甲映日，直逼晉州。黑云壓城，甲光在日光下一片白亮。他不是周武帝的對手，當柔情與長劍相遇，柔情只會化為一朵三月桃花，凄艷落下；當音樂與角聲相遇，音樂自會化為飛塵流霞。

周武帝長劍所指，下晉州，攻鄴都，定中原。他和她在逃跑途中遇到周軍，被俘虜的那一刻，他們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夕陽照著蒼茫大地，群鴉哇哇亂啼。他坐在車上，被士兵押送著，眸中是無盡的蒼涼和憂傷。他不知道，她會受到怎樣的創傷。他擔心她孱弱的身軀難以承受萬水千山的顛簸勞苦。他們這一去，山一程水一程，一直走向長安城。

在獻俘的宴會上，他對著周武帝長長一揖，說要跳舞助興。一時大廳寂靜，周武帝愣了—下，點頭同意。所有北齊臣子都為他的無恥獻媚汗顏。他平靜如常，提出一個要求，希望有人彈箏助興，彈箏之人應是馮小憐。

周武帝答應了馮小憐抱著箏來了，杏黃衫碧羅裙，眉眼盈盈，只是少了微笑，多了哀愁。箏聲中，他一如那年蹁躚起舞。她的箏聲是一聲聲傾訴，是一句句安撫。這一刻世界遠去，榮辱遠去，只有他們兩人用音樂默默傾訴。

一曲舞罷，周武帝讓他帶走馮小憐，并輕蔑一笑說：“天下都不在我眼中，何況一個女子。”

他聽了先是一愣，繼而大喜，他可以不要天下，卻不能沒有她。她淚染雙睫，抱著古箏緩步走向他。他們以為，從此可以如檐下燕子，雙棲雙飛；可以如湖上荷花，花開雙蒂。

可是他想得太簡單了。一天，他被周武帝傳進宮，再沒回來。他被殺了，罪名是謀反。她知道后心中一片冰冷，如泛著夕陽的湖面，一片淡煙衰草，鶴唳無聲。她知道，他把帝位看得如一片鴻毛，怎么會謀反？她不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可有什么話想對她說。她想，他一定有的，可惜那一刻沒來得及說，她也沒來得及聽。他死了，她成為一只孤雁，夜夜難眠。

周武帝將她賜給宇文達時，她跪在那里，斂眉答應。此后，她成了宇文達的侍姬。她一身白衣，如一片雪花融化為一串串淚珠。她希望宇文達能幫她找到他的尸體，替她收葬。宇文達點頭答應。她哀求宇文達，自己身為侍姬，只能彈箏，以娛視聽。宇文達又點頭答應。

于是，宇文府中常常響起箏聲，每一聲都如烏鴉夜啼，哀怨凄涼。一次，箏弦斷絕，她淚水滑落，顆顆如珠。這箏是他送給她的。那時他面色如花，而今已魂歸天涯。她撫著箏，輕吟一首詩：“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冷。欲知心斷絕，應看膠上弦。”

歲月已去，春花零落。她的心中，他仍翩然。

不久，宇文達被楊堅殺掉。她也不見了蹤影。而在高緯墓前的樹上，—人吊在白綾上，風吹過，石上放著一架古箏，發出清音：叮錚——叮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