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皮
一入秋,三天兩天地下雨,天就涼了下來。人也沒那么浮躁了,能夠目不轉睛地盯著將一件事情穩妥地辦下去,這樣的事情有很多,最愉悅的顯然還是本雅明所言:開箱整理我的藏書。電子讀物日新月異以來,讀書貌似不再是奢侈的了,而這只是表象,巴掌大的一款手持終端即能收納一座圖書館確乎不假,而真正的閱讀其實變得更加艱難,既然隨時隨地可以身攜圖書館,那么開館閉館也就如探囊取物,去取的機會反而變得微乎其微,去借的興奮也就煙消云散掉了。
我雖非食古不化之人,也不是多見不得科技昌明的老古董,只是讀書上頭,還是更樂意相信開卷有益,也更在意于那個“卷”的介質。天天對著電子字跡,確實很煩躁的,索性就直接轉向,看電影去了。

《明式家具二十年經眼錄》伍嘉恩著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
我更樂意的似乎還是從行篋里、從書架中、從床頭柜上拿出一本實體書,厚薄不一,手上的斤兩不同,心間的意念也就各異,錯錯落落地結構成了起伏不定的思緒。這樣的思緒有時候很短,有時候又很長,短的、長的都有著個人的體溫,會連帶地牽引出那個天天面對而早已陌生的自我,從知到識演繹出四季的律動,至少明白,他是活的,也正在活著吧。
以前也沒注意,等注意的時候才知道朱家溍的大部分篇章應該都是在《紫禁城》上連載的,這里的紫禁城說的不是真的紫禁城,原來卻是故宮博物院主辦的一本月刊,不知道沈從文就職于斯的時候是不是就有了。雖說薪金輕薄,天天可以守著宮門開、看著宮門閉,能夠朝夕看到那些繁花似錦的藏品,究竟也還是愉悅心情的一件事情吧。外人來看,每會遺憾沈先生丟掉小說散文,會哀惋,會作長太息,于那個陷身其間的個體而言,倒不見得就是一件壞事。
趣人不唯是在趣事上表現得異于常人,牛逼的地方還在于從常人以為無能為力的境況下玩出趣味來。字典不用說是個枯燥的工具書,干校時節,錢鍾書照樣可以靠它讀出天地洪荒。所謂錐處囊中,早晚脫穎而出,能夠脫穎,因有鋒芒,鈍若頑石,囊中就是囊中,頑石就是頑石,斷無脫穎之理。
這一筆蕩得有些遠,其實是看伍嘉恩《明式家具二十年經眼錄》自序之后的一點感慨。明式家具當然是王世襄談得好,有情有趣,有經驗,但也不能只指望一個王世襄,否則絕響也是早晚的事。伍嘉恩可算薪火相傳,初見我竟以為是個腐儒爺們,不料卻是個女嬌娥,一拍照片,滿臉堆笑,嘴總是翹起來的樣式。談不上嫻靜,端莊則足夠端莊的了。人與器物混久了,人也有器物氣,器物也有人秉性,相互的。明式家具本也是極簡構型,猛一看,甚至覺得不免粗疏;再一看,才會詫異,木頭玩出木頭的氣度,一桌一幾都像接通天地似的概括,不需要多嘴多舌,僅僅是略事調理,就靜呈眼前。這簡潔亦需要浮華襯托,才見章法,設若光膀子嫁接,就多半顯出行為藝術的裝腔作勢窮兇極惡相。

《一個藝術迷的自白》[ 美] 佩姬·古根海姆著徐小丹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
可惜世道非復舊世道,繁盛哪里是速食所需又所能允可的。再說要將明式家具備辦齊全,財力往往不逮。這樣作用下的明式家具也就大抵成了藝術的堆頭,機構的私享,要落實到普羅民眾中,就特別鳳毛麟角了。
小時候哪里懂得這些道理,于家具,求的只是功用,麻將桌用來打麻將的,八仙桌則用來待客端坐了喝酒吃菜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某一年父親卻花大代價買個紅木桌子回家,不時擦拭,其實很少用,管顧擱在堂屋中央,逢年過節才請出來敬香、禮佛、敬仙、擺果盤。要過二十年似乎才明白,器具自有其靈,得以擁有也是緣分,一年一年過下來,它也在一年一年長養,生出情感,再去看它,顯得特別親切了。
其實萬事如一,到底都是一個道理,彼此相處久了,從此難離難棄。雖經眼不留痕,卻因那一點云翳,就此于心間留下記憶,是不是明式倒在其次,故事已經生成,足夠溫暖寸心。
我讀佩姬自傳《一個藝術迷的自白》,佩姬這個名字司空見慣得沒什么驚奇,后頭加上古根海姆的話,那就不得了。這可是個標準的富二代,比你習見的二代富還要多金,她可沒有酒池肉林夜御數X地把銀子全糟蹋到紙醉金迷中去,她癡迷于藝術,一輩子熱衷,不離不棄,堪稱任性。這就算得上情操了。

標題

《藍圍巾男人》[英] 馬丁·蓋福特著趙 琦譯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 年版
這個情操爆棚的富二代也是一個猶太人,猶太人真是一個外星人一樣的人種,命定無地,行商坐賈數千年,復國無門,歷千載而不忘故里,終成以色列。種田自然不行,而藝術、文學、天文、考古甚至干革命都有天才,愛因斯坦是,塞林格也是,可圈可點的人物真是燦若繁星。比較起來佩姬的叔父似更為知名,那個最著名的古根海姆私人博物館便是他的產業,而他父親亦非無名之輩,連死都是死在泰坦尼克號沉船事件中的。
為盧西安·弗洛伊德做模特的男人喚作馬丁·蓋福特,他習慣于圍一條藍圍巾,人生得俊,就靠那點顏值,似也不至于挨餓。而馬丁·蓋福特可絕非一個靠收點模特費混飯的家伙,他要寫評論的,寫得且都妙趣橫生,他寫過《戀愛中的康斯坦布爾》,還寫過《黃屋子:梵高、高更及在阿爾勒的動蕩九星期》。
康斯坦布爾我在透納的傳記片中見過一回,似乎是個不大容易受激的人,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油畫就是他的,不過是仿制品,一個父親的外省朋友畫下來送給他的,閑在家里好些年也沒人看得懂,僅僅是覺得其中的一條黑狗頗似自家曾經豢養過的一只,即是那一只也在滅犬運動中被一棍子敲死了。那幅沒邊框的油畫終于被外公活用成豬食缸的蓋子,能遮雨,又透氣,挺好用的。
寫梵高寫高更的偽傳記真小說實在太多了一些,這些年來譯介不少,看也看不過來。二○一三年的時候,馬丁·蓋福特的也被買過來出版了,只是換了個名字,把黃屋子拋棄掉,也沒要九星期,而是直接以赤裸裸的“梵高與高更”作了書名,添了個變臉之后的副標題—在阿爾勒的盛放與凋零。
讀了讀,有些一廂情愿的揣測,雖自二者信件來,有根有據,只是略嫌信馬由韁,當散文讀無可厚非,當論文看就有點牽強附會了。

《生活在音樂中》[美] 丹尼爾·巴倫博伊姆著朱賢杰譯上海音樂出版社2009年版

《后朦朧詩全集》萬 夏 瀟 瀟主編四川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至于寫盧西安·弗洛伊德,馬丁·蓋福特定然是不二之選,兩個人靠得近,朝夕相處看得分明,和喬迪·格雷格的《去你的,生活》大相徑庭,喬迪畢竟只是和盧西安共進早餐,皮相上可以捕風捉影,要說深入傳主私生活,就不大容易了吧。
丹尼爾·巴倫博伊姆開先就坦言:我不打算在這本書里道出隱私或個人性的問題,也沒有狂傲地認為,從事舞臺演藝五十多年之后,我可以對音樂和音樂家作出權威性的評述。我只是試圖寫下我對音樂的執著,以及對這種執著的好奇的探究。
這真是一個明白人的明白話,音樂要靠說的話,恐怕也就不是音樂了。莫扎特早夭掉,若干年過去,我們在特定的場合在特定的心情下聽到諸如piano concerto no.8 in c, k.246 lützow-2. Andante這樣的曲子還是會心馳神漾,它不需要翻譯,甚至不需要知道它出自莫扎特。這時候我們僅僅在和旋律對談,即使只是聆聽而沒有話語,沒有對白,沒有你來我往的交互,也沒什么。
本質上音樂都是神授的,它給予了我們這個寂寞的塵世一點慰藉,生活在音樂中不是不可能的,恰恰是太可能了,沉陷其中的,一輩子都在完成一段二重奏,一生都在等待一個休止符。
萬夏醒得比較早,別人還在爭執四六成行、詩的意義的時候,他就下海做了書商了。這和李亞偉開館子一個道理,詩人也是人,或者說首先是個人,總得活著不是。詩人的癲狂容易使人聯想到神性,舉止皆可諒,一落入凡塵,哪怕商的是書吧,畢竟還是脫不開商人嘴臉,你也不能賺了錢,轉回頭又罵錢骯臟吧,這就不大道德了。書商之后的萬夏不怎么聽到消息了,京城居,大不易,消息又不能當飯。情懷則還在,涉世越淺,情操反倒越深。應該是在萬先生才干書商這一行的當口,出過上下兩厚本的《后朦朧詩全集》,上千頁,堪稱皇皇巨著。時在一九九三年,詩歌潮還有浪花,詩人輩出,佳作也車載斗量,不像二○○○年后,詩人其實更多了,能讀的也沒幾首。
正是在那兩厚本中我知道了陸憶敏,同時知道的還有陳東東,兩個人似乎都在上海,身在上海而還寫詩,光是想想都覺得突兀。那時候的蘇州還有一個車前子,未老先衰的長相,寫出來的東西都很脆,特別輕盈,或者就特別晦澀,很江南也很宋元,不大容易讀懂的。這一本《出梅入夏》選了一九八一到二○一○年三十年的詩作,不過薄薄一冊,靠七十頁的評論才累積到一百八十四頁,我讀它竟是在立秋之后,天天下雨,沒什么夏意了。
四川詩人中我頂愛讀的一個是柏樺一個是鐘鳴,柏樺后來也還寫詩,但有些讀起來味同嚼蠟;而鐘鳴經營著鹿野苑石刻博物館,幾乎不再寫詩,也很少談詩了。
詩歌不需要什么黃金時代的,好的詩本身就是黃金,全民皆詩與其說是詩歌的繁榮,不如說是詩人的羞恥??吭娙诉@頂桂冠吃喝玩樂一輩子,也是頂頂悲哀的一輩子。

《賈樟柯電影—故鄉三部曲之〈小武〉》林旭東等編中國盲文出版社2003年版
我見過賈樟柯,四五年前吧,在一個商品房的樣板間,一群人簇擁著一間房一間房地看,賈老師步子慢,走到陽臺上停下來,說陽臺不錯,夠大,要是在北京有這樣大的陽臺,他的行李箱就有落腳地,不至于擁塞在儲物間,每找一回都像古墓覓影了。大家一開始都沒聽明白,過了半晌才一下子反應過來似的,覺得這是一個幽默,哈哈哈笑起來。
賈樟柯一度自謙:看,這是我最喜歡的自畫像—典型的傻叉文藝青年。說得其實挺中肯的,這一段結語出在他的一篇自序的末尾,自序也有個名字,就叫《我的邊城,我的國》。而這序是個統序,統了三本書,即其所謂的故鄉三部曲:《小武》《站臺》《逍遙游》。當然這三部曲算得上是那一時代的經典了,或許這一生他也沒辦法超越。有時候要超越自己真的不只是自己的事情,還需要時代的通行證,這通行證得之從來不易,又不是花倆錢就買得到的。
那篇自序大約是我看到的賈樟柯最好的文章,像至今記得魏微,最受觸動的竟是她一篇不足千字的短文,其中一些字節至今歷歷在目:我每天站在陽臺上看風景,其實我要看的是人。隔著一層層的空氣,灰塵,陽光和風。我看見了人的生活。我和他們一樣生活在市井里,感覺到生活的一點點快樂、辛酸和悲哀。然而我只是看著他們。有一天,我突然醒了,大大吃了一驚,原來我就是這么生活著的。它和我一樣,不很熱烈,我甚至因此感激南京,它和我一樣不怎么熱烈,然而具有感知力,常常感到悲哀。

《地主雜談》俞 挺著清華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我想必在賈樟柯的文字中既看到了他的一段曾經,也看到了自己曾經的一段生活。你看他這樣來寫:我上電影學院時已經二十三歲了,同級的大部分同學都高中剛畢業,他們和我相差五歲。我知道我沒有多少青春可以揮霍了,二十三歲的人在我的家鄉早就結婚了,或許已經有了小孩,那時像我這般年紀的朋友都喜歡留胡子,為的是一家三口,騎自行車穿行縣城時有個戶主的模樣。
這近乎嘆息的調子左右著他的創作,一路下來,他把屌絲的日子描摹得鞭辟入里,只有真的屌絲看了才會黯然神傷。
其實那一天在那個商品房的樣板間他還說過一句話,意思仿佛是房子太貴他買不起吧,說是說了,誰會相信呢。這不是幽默,大家始終沉默著、緊跟著,連笑都沒有一個。
陳丹青這樣說過賈樟柯:與凱歌、藝謀比,與馮小剛比,賈是跟他們不同的一種動物。不同就不同吧,為什么要比呢?這紛紜復雜的塵世,哪里又有一般無二的人類。
有好多年我特別癡迷于建筑學,走到哪里都愛用一種探究的神情去觀望入目的景致,無非是一些老屋、破墻,亭臺、樓閣,荷花池。覺得再殘舊,也有過它的道理。有人還住著,就和住著的人攀談,即使他們論及屋漏偏逢連夜雨,很傷腦筋,總想找個晴日稍事修繕,或者在經濟允可的情況下推倒重來;而沒人的場所,則會逡巡許久,用想象編排出既有的兒郎相呼,青梅竹馬。這樣的情趣,幸好沒去學建筑,真去學,也學不成的。
大概建筑理該是個理性的手藝吧,容不得爛漫。一磚一瓦唯有規制得當才能暫保無虞。要是心比天高弄出一個巴別塔來,就只有遭雷擊的宿命了。

《昨日不辭而別》錘 子著鷺江出版社2015年版
我見識的建筑師也不少,大多寡言少語,天生成一張刻板的臉。其中卻有例外,去年山間總算見到活人原研哉,連帶著出現的還有隈研吾,兩個人倡議弄狗舍,就真弄成了,日語只識五十音,靠一點簡單的あいうえお,攀談是沒可能的,只得仰仗翻譯看眼見、聽作為,終于明白哪怕建筑師,還是需要保持一點童真,否則純粹商業,就真成工匠了。都說工匠精神不可或缺,其實說的那精神早就不是一個工匠的必備質素,它的存在已經更像一粒思想的結晶了。
俞挺的《地主雜談》,談得都比較輕巧,有一說一,沒什么遮掩的,形如談及“學習往事”,等于在說師承,一二三四地報下來,像寫坦白書,絕不諱言其來有自。人生于世,哪里有什么與生俱來的天才,庇蔭于先人大師腳下,一點也不可恥。
俞挺的意義大抵便在于此,縱目去看,放手借鑒從來就是涅槃的必要準備。這個人的視頻比書還要好看,也是信嘴說來,不事修飾,想干嗎就干嗎,一例竹筒倒豆子,呼啦一下悉數傾倒出來。糟糠也好菁華也好,由你擇選。
俞先生還燒得一手好菜,要說建筑,和燒菜也相仿佛,菜品、調料、火候都是關鍵,最大的區別不過是菜燒壞了,大不了不吃就是,房子弄差了不住那可不行。在一天就要被罵一天的。這一點上俞先生也很慎重的,到底是大病過一場,鬼門關闖過一回,了知生死,變得從容裕如了,往往幸免于難。
西安之稱廢都應由賈平凹始,那時候已經有了張楚、鄭鈞、許巍,知者還不甚眾,賈先生之外,大家知道得更多的是路遙、陳忠實、高建群,還只是早晨從中午開始的平凡世界。
我到西安晃蕩,文學已經沒落掉,或者傳說沒落掉。也已經是張楚鄭鈞許巍俱已離開西安之后,寒冬最無聊的日子,住在湘子廟隔壁,一入夜會踱步到粉巷去轉轉,隨隨便便地找個酒吧聽一晚上歌。歌者已經是上得了臺面的,更多的上不了臺面的則游移在護城河邊或者在鐘鼓樓腳下靠彈唱誘幾個硬幣。大冬天的,腳邊一個光盆子,扔下去叮當作響,他兀自沉陷在自己的歌聲里,佯閉著眼睛,哈腰鞠個躬,頭也不抬。
錘子是過來人,至少是廢都搖滾往事的過來人,由他來寫《昨日不辭而別》才能更加的巨細靡遺。既用上廢都這個戳記,就注定了文字的悲劇質素,像報菜名一樣報出來的那些樂隊,多半是消逝已久的組合,人固然還在,精神早渙散掉了,一個新的時代將來,同時就是一個舊時代的葬禮,反過來說,也一樣。
難得的是有人留下這樣一部史記,多少予我們一番緬懷的可能,卸下既往,不帶一份拖累,或者繼續嘶吼,或者閉口不言,迎著來路,輕裝前行。
二○一五年八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