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炯
煩透過年。我想有此想法的肯定不止我一個。
一切從鞭炮此起彼伏的喧響、硝煙彌漫的除夕下午開始,然后走不完的親戚,拜不完的年。網絡吐槽的年輕人制作了拜年期間親戚問話流程圖,比如話題為“有沒有女朋友”,若答“有”進入其中一個子項,答“沒有”則進入另一子項,層層推進。還有漫畫表達厭煩的,一個小可愛卡通人,手拿利劍,配上文字:過年不問婚事,我跟你是親戚。我結婚之后終于到了可以騷擾年輕人的年紀,但還是無法逃脫同學間酒局。這些開場大多是從略顯尷尬的有一句沒一句交談進入,在酒精作用下漸漸熱烈,學校舊事就成了沒有邊界的溜冰場,任憑大家在其中閃轉騰挪。還有,人脈圈的想象會幾何級放大,抑制不住沖動交換著手機號碼,仿佛平時難以解決的問題因為這號碼的獲得而一帆風順。事實上很多號碼會在日后某個閑暇整理通訊錄時清除。如果恰巧某次聚會再次相逢,或者很確信對方能幫到自己時,則會再存一次號碼,自我圓場地加上一句:前段時間我手機掉了。
今年春節假期得感謝老莊,一個要好的高中同學,非常熱情地邀請我們一幫老朋友來他家玩撲克。女主人特別好客,準備了豐盛的水果和零食。從大年初一開始,每天至少一場,下午或晚上。有那么一兩天還干脆吃些速凍水餃、粽子,下午連著晚上。我們玩的是六個人參與的撲克游戲,會玩的人不多,所以盡可能都聯絡了,人多沒關系,可以輪流上。
小彭是老莊叫來的,在上海浦東一家軟件公司工作。之前我們是很好的玩伴,但隨著距離逐漸渺遠,聯系也少了。春節回來他一般也只待三四天,而那幾天又正是我拜年最密集的時候,偶爾會電話或者短信寒暄下,或者相聚在一大群人的酒局,但不再有一起看電影那樣美妙的時刻了。這么多年形色匆匆,他當年的好身材也已臃腫。好在他的微笑依然那么熟悉,厚潤的紅唇往右邊略撇,依然有味而空靈。那天好像是年初二,我被愛玩的老婆趕下牌桌,他則對喧鬧的牌局無所謂有無所謂無,將手中的牌遞給了后到的一位朋友。
“吃柚子去。”他看見廚房的操作臺上放著一個青柚,拍拍我的肩膀。我們走進廚房,他拿起就開始剝,本來臃腫的身材已讓我吃驚,但那手胖得幾乎嚇了我一跳,脂肪完全淹沒了骨骼,關節處褶皺形成的凹陷正好將上下分成兩小節臺灣烤腸。他耐心剝開表皮,掰出一片,遞在我手里,然后腳尖把腳邊的一個塑料方凳往我這輕推過來:“坐著吃。”然后自己坐在另一條凳子上,把冰箱拐角處小巧的垃圾桶往我們中間挪了一挪。我接著柚子坐下來時,一股清新的柚香立即鉆進鼻孔。
我和小彭其實許多方面都很像,比如都特別煩生活里的瑣碎。以前,他喜歡把所有時間沉浸在電腦前,看電影,玩游戲,還有他藉此為業的編程,而我也一樣,當然只包括前兩項。那段青春時光,我們經常坐在折疊椅上,在顯示器微弱的光影里暢想自由隨性的人生。小彭做到了,再加上機緣,逃離到上海,且發展不錯。而我只能在小城安定下來,從事穩定但厭煩的工作。然后結婚,然后生娃,一點一點,生活把我從電腦前拔出來推到瑣碎面前。他這次返家,母親也逼著他相親,我們的牌局正好成了他逃離的好去處。
話題是我挑起的,問他相親的事,請大家原諒,雖年屆不惑,我還是擁有一顆八卦的心。
“你老媽說的那個小妹怎么樣?”
“我還沒見面,管她怎么樣。”他用牙齒一點點弄斷了一瓣柚子的莖,然后一邊剝果粒上的膜一邊說,“不過肯定不如我的樾。”
“樾是誰?”我的好奇心一下被刺激起來。
“靠!你不知道嗎?我以前的事你怎么不知道?”
“以前?是你閃婚以前嗎?”我知道他2006年閃婚的。
“當然,更久,那時候我還沒有去上海。”
是啊,我該知道啊。我心里回應他的話,可是怎么沒有印象?
去滬之前的小彭和我一樣在一個體制內單位上班,只不過他是聘用的,做該單位辦公用軟件的編程和數據庫管理。IT是很高智的工作,他為自己這樣的天賦而意氣風發,況且他面目清秀白皙,厚唇紅潤,語速緩慢,聲音磁性,最銷魂的是一頭藝術家氣質的長卷發。如果是現在,不僅會迷倒女性還會迷倒無數同性戀者。雖然包括我在內的幾個朋友總是以小城的謹小慎微和圓滑提醒他,在單位注意一點,以后弄個編制,可他并不在意,只是按照自己的節奏工作,養長頭發、遲到早退不說,有時還直接穿著拖鞋上班。我想起那時他確實曾喜歡過一個女孩子,不過是另一個朋友圈的,好像和我的老婆還是同學。
“是和我老婆同學嗎?芒樾?”
“是啊。我說你一定知道的。”
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內心十分訝異,這么久遠了,只是我不經意地談起該話題,他竟然如此不假思索地和她對比起來。
“她漂亮嗎?”說實話,我曾經和老婆逛街時候見過一面,但一點也沒有印象了。
“她并不是一眼看過去讓人驚艷的漂亮,當時和我認識的女生比也不算搶眼,不過,她的臉精致素凈,更耐人尋味的是有一種微弱的冷漠與孤傲,就像那些簡潔考究的北歐家具。”
“哦?”我很好奇他的比喻,“那你知道她現在哪里嗎?”
“蘇州。”
“離你很近啊,去找過她沒有?”
“沒有,應該成家了吧。”
“暈。那你還念念不忘。”噗!我吐著柚子的核,有點嘲弄地說。
小彭并不在意我的反應,而深陷于某種迷思之中,以至于手中送往唇邊的柚子都緩慢下來,碰在嘴邊,一些果粒蹭落在垃圾桶旁的地上。
一聲椅子尖銳的摩擦地面的聲音突然響起。有人站起身,一定是很快跑完了所有的牌。
“你們在聊什么?”原來是我的老婆,估計是快速贏牌的喜悅需要表達,也或許被我們柚子的清香所引誘。她看見我和小彭吃柚子的進度,感覺我們并不大快朵頤,一定是閑聊著什么。
“聊小彭的初戀。”
“哪位?”她的好奇心也被調動,使她收回了分享成功跑牌的計劃。
“就是你高中同學。”
“誰?”
“你也問是誰啊?”
“我怎么知道,我高中同學那么多。”
看來是真得很久遠了,當時和她提起過,可是她也想不起來了。
“就是芒樾。”
“哦。”她恍然大悟起來,“她好看嗎?小彭,怎么你還惦記著。”她突然加大了一點音量,柚子汁水不禁從嘴中溢出,她趕緊用手掌端在下巴并移動到垃圾桶位置,快速咀嚼了幾口咽下,用一種初中班主任生涯形成的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告訴你,當時我們班評出了四大美女,她可不是其中之一。”
“快點,快點。開局了。”外面的這局牌終于結束了,其他人喊她。她扔掉從柚子肉粒上剝下的那層膜,扯出一張餐巾紙擦著手對我說:“就是設計濕地公園的那個。”
啊,是她!
芒樾是老婆同學,濕地公園設計師是老婆同學,我都知道。可是這么多年,卻沒有信息使我知道其實同為一人。當時只是覺得濕地公園的設計充滿質感。現在聯想到剛才小彭對芒樾的比喻,真是精準。
濕地公園依著江水自然沖擊成的緩坡設計建造,原本只是野草彌漫的河灘。我許多無所事事的青少年時光都消耗在那里,打牌,野炊。青春期更是羨慕那些情侶,而偶然發現散落的避孕套則更激發一些幻想。以前來此處要么繞遠,要么擺渡,如今則新建了一座橋。濕地公園的入口引道則與橋南端的下口毗連。公園入口有一座屏風一樣的墻體,抽象的鏤空既可作為大門,又營造了屬于城市的現代感,大理石鋪就的廣場上有玻璃頂走廊、階梯遞進的水池、琴鍵般順序布置的幾何形建筑構件,都以充滿親和力的弧形統攝,流動音樂般的和諧。經過橫穿的濱江路后,公園另一邊呈現出自然風貌,從堤壩拾級而下,一大片草地和江水倒灌形成池塘,由俯瞰才能品位出線條簡潔、匠心微妙的木塑長廊銜接,最后抵達一小片樹林,那里的樹木因多年汛期洪水沖積,全然往東傾斜,詩意且夢幻。
“你一定喜歡那座公園吧?”
他低頭吃了一口柚子,緩慢地咀嚼。是不是他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我只有略顯尷尬地跟著吃一口柚子。
“我無法描述那種感覺。”他突然蹦出了一句。我抬起頭看著他,他的眼神再一次陷入迷離。
“我甚至知道它在一個設計師腦海中最初的模樣。”
我很疑惑地看著他:“什么意思?”
小彭的嘴角憋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當時我們經常煲電話粥,等她家人睡覺以后開始,一直聊到凌晨。我們聊電影,音樂,編程她不懂,但我可以聊游戲,她呢,就和我說她的夢想,去做一個設計師。”
“聊到濕地公園了?”
“是的。”他興奮地搗了我一下手臂,“說不定這個創意也有我們的一份功勞呢。”
“為什么?”我好奇地問。
“因為有次聊天時我偶然說起那片草灘,她說自己也非常喜歡,甚至以后想依地形設計一個公園。”
“她成功了。”我說。
“是的。她當時就說把屏風一樣的墻體鏤空設計成鴿子交錯的翅膀,我就隨口一說,做什么具象啊,玩點抽象的。”我想了想,確實,現在的鏤空可以理解成鴿子的翅膀,也可以理解成火焰,還有舞動的絲帶。
“你們后來發展的怎么樣?”
“沒有什么發展,她的家人找到我,說她要復習考研究生。再后來她就考取離開這里,我也去了上海。”
“哦。”
“工作后做的設計圖我也見過,圖的右下角有她名字的拼音首寫字母“m”、“y”。
my。然后他用英文讀了一遍,聲音悠長而深情,仿佛在呼喚回憶中電話那頭的接聽者。
我有點驚訝地看著他,很懷疑my這個細節是不是某次電話中芒樾不經意一說,或者干脆是多年以來對久遠回憶的不斷加工,因為這似乎太詩意了。
小彭一直是完美主義者,記得年輕時我們混在一起的日子,他的房子里,我們一邊喝著洋酒,一邊和他一起在電腦上看電影,當然這值半月工資的洋酒也是他才會買。在這樣的氛圍里,電影音效的欠缺就凸顯出來。這種情況在我們小城當時確實無法回避,電影凋敝,僅存的電影院幾乎不放電影。電腦才進入家庭,顧慮到這本身是很大開支,配套音響都是店家送的小喇叭,專業音響從不考慮。更多的人遇見這種問題也就隨遇而安,而小彭卻選擇了直面問題,馬上買了多聲道的環繞立體聲音響。我很震驚他的舉動,作為年輕的工薪階層,我在當時傳統理財教育下,一點點存積著結婚的本錢呢。他很開心地把我叫到他房間,將音箱環繞放置,然后將電影時間條拖到一輛汽車從遠處駛來的位置,汽車由遠及近最后發出剎車聲,如臨現場。他孩子一樣地搓著手:“怎么樣,怎么樣。”
“那你這幾年春節回家都去濕地公園轉轉沒有?”
他沉默了一會,“我沒有,去了。”他的回答含糊矛盾。他隨即也意識到這點,立即解釋:“春節沒有去,不過后來去了。”
“暈,我以為你平時不回來呢。也不電話通知我一聲。”
“不是。”他忙不迭辯解,“主要因為想法都是很突然的,也許是走在路上,也許是辦公室里一抬頭從落地窗看見城市的風景。不過也奇怪,只春季雨水與驚蟄之間雨霧天氣才會有想法。我就乘上地鐵到汽車南站,搭最后一班車回。第二天就回頭了。”
他的聲音比以前渾濁了些,但依然緩慢磁性。我完全可以想起他拾級而入地鐵站的樣子,在格式化的喇叭報站聲中手持吊環,在車廂搖搖擺擺,又在汽車南站那長長地下通道中逆著抵滬的人流徒步的樣子。
“那趟車6個小時。”
“我知道。”我說。
“從午后坐到傍晚,坐到黑夜,雨水會在車窗玻璃上飄忽,流動,凝聚。”他一個詞一個詞吐出來,仿佛真的是坐在車上看著景致在描述。“耳機里陳奕迅的《好久不見》,單曲循環讓我的旅途變得無始無終,可以穿行很久的歲月。”老莊家廚房里的冰箱工作著,“嗡嗡”電機聲使我也產生一種旅途的幻覺。
“我會獨自在夜晚的雨霧里持久漫步,那些對公園進行虛構的夜晚就會浮上眼前。”他停了一會,然后看了我一眼,不確定地問:“你能想象那樣的天氣嗎?”
“當然,我可一直生活在這兒。”
“那時,濕潤的空氣,那條木塑長廊潮濕的水跡掩映江對岸城區散漫的燈光。空疏的微雨飄拂,沒有任何征兆,就有酩酊感。”他頓了一下,緩緩地剝了幾顆果粒放入嘴里。
“那是一種《雨巷》的情緒,年輕時候我喜歡的一首詩,后來到了上海,又覺簡單了。但現在成了廣闊的和解,它給予我一條想象的街巷,直達那些夜晚。”
“直到深夜我才漫步回家,途經百貨大樓的十字道口,看見明亮的路燈光里細雨飄飛,我就禁不住展開雙臂,產生渴望陌生命運拯救的情緒。偶爾會有騎電動車的女子經過,我總感覺有一輛剎車燈一亮,然后驚喜地看見芒樾回過頭——是你。”
“你真該去蘇州一趟。”我說,“我說不清為什么要去,雖然也混了這么多年了,認為世事不過如此,可我覺得該和她說你還這么想她。”
“我去過一次。”
“跟她說了?”我急切地問。
“沒有,也是這樣的天氣,是個星期天,她不上班。我本來只想到她工作的地方走一走,看看她平日經過的門,踏過的階梯,擦肩的綠植。可是就在展廳突然就看見那張濕地公園設計圖,一盞射燈照射圖上,我走近,看著那幅圖陌生卻又熟悉。在射燈的溫度和光明里,周圍不覺黑暗起來,射燈嗞嗞的電流聲讓我進入那些煲電話粥的夜晚。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過美妙的暢想忽然變成真實的感受。就好像突然被什么擊中,眼淚瞬間盈滿眼眶。”他頓了一下,然后深情地低吟,“還有右下角的簽名。my……”
客廳里打牌的喧囂漸漸隱約起來,我就像經歷著深沉夢中又被人強行弄醒前那段似真如夢的時段。現在,我真的被搖醒了。
“爸爸。”我很猶豫地轉過頭。是我女兒,拿著一袋話梅糖。
“幫我撕下包裝袋,我撕不開。”
我站起身,在操作臺上取出一張紙擦著手,然后看看窗戶外面,一幢幢齊整的單元房,這依然是我的小城。然后我接過糖,又看看我的女兒。稚嫩,天真,扎著馬尾辮。三年級了,我想不出來她嬰幼兒時的樣子。
“哎呀,老爸,快點!”看著我愣愣地看著她,她非常不耐煩。
我坐了下來,把她抱在膝蓋上。然后撕開糖袋子。等我剝開袋子以后,女兒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來,掙脫我的手臂,跑進客廳看電視了。
他依然坐在那里,重新拿著一片柚子剝著果粒的膜,并沒有和我孩子打招呼,也沒有問起我孩子的入學等話題。我意識到他一定覺得這個小插曲有點長了,阻隔了他敘述的氣脈與深沉的優美感。我內心充滿歉意卻無能為力。
我卻因此從充滿電影感的敘述里走出來,客廳打牌的喧囂再次轟響起來,這才是我的世界,現實和世俗。我內心涌起一種小城人羨慕嫉妒糾結的情緒,對他說:“那你以后怎么辦呢?你始終是要成家的。如果你媽媽撮合成功了,不還是要回來?”
“這個我考慮過了,再說母親老了,始終是要回來的。做我這行,辦公地點已不是問題。現在我正在做手機APP研發。遠程可以工作的。”
我一向知道他能力的:“你會成功的。”
“嗯。如果我開發一款產品,我會在產品發布會上做一個演講,在演講的尾聲,我會加上一句,將這次演講獻給芒樾。”
我內心一顫,根本無法描述此刻復雜感受。不過這次他沒有迷思,我想肯定是他無數次在幻想中操練過的場景,所以看著我發怔的樣子,他厚潤的紅唇往右邊略撇,露出有味而空靈的微笑,將已經剝好的柚子撕下一半給我。
“別發呆,吃吧,我喜歡吃柚子,它很有回味。”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