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
初次見他和她,是在冬天,我家附近的公園里。
那時我常帶6歲的女兒去玩兒,而她是帶著腦血栓的老伴兒去曬太陽。冬日的暖陽懶洋洋地曬在身上,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孩子的背影,而她的目光則一直被眼前這個目光呆滯連話都說不利索的老人牽絆。
上了年紀的人話特別密,不是愛打聽誰家的事情,而是歲月讓他們敞開了心扉,什么事情都不會讓他們產生芥蒂。幾次見面之后,我們便熟識起來。她解釋,“別看他如今在輪椅上坐著,當年在咱們這個地方也是首屈一指的書畫家,很多人喜歡他呢。”她的話里有掩飾不住的驕傲。
40年前,她出生在城市,生意人家的女兒,能言善辯,開朗大方,而他則生長在農村,看起來木訥內向,卻是個典型的文藝男青年。有一次,她去找農村的同學玩,無意看到了他的畫,見了他的人,便奮不顧身地愛上了他。
這段戀情遭到了父母的強烈反對,而她,不惜與父母為敵,10年未進娘家的大門。那兵荒馬亂的10年啊,兩人租住在簡陋的民房里,冬天冷,夏天熱。她寵著他,就像寵著自己的兒子;她又崇拜著他,就如同他永遠是高山上的皚皚白雪。為了養家,她去擺地攤,讓他繼續畫畫,做他喜歡做的事情,從來不把生活的壓力壓在他身上。她告訴他,你生下來就是畫畫的,其他的事情,交給我。
曾經嬌生慣養的她迅速擦去了骨子里本來很強的優越感,凜然將整個家扛在自己的肩膀上,被市井市儈長期浸染,在人情冷暖間摸爬滾打,保護著他最初的夢想,而他從始至終,仿佛不食人間煙火般。后來,他憑借努力考上了市文化館,家里的情況才略有好轉。
最初,他的職業光鮮亮麗,但掙的錢卻沒有她多,她從不嫌棄;后來他功成名就,開始賣畫,開始教學生,大家開始挑剔他身邊的這個面容滄桑手指粗糙的女人,他也毫不介懷,每次出門,都會把她帶在身邊,任別人說什么,只笑著把她往胸前一攬,“萬千美女,都不及她萬分之一。”
在外面,她咋咋呼呼,好像家里什么事情都是她做主,但實際上,家里的大事小情,三姑六婆的事情都在晚上的“臥談會”被他定了調,不過是他過于內向,才讓她顯得外向而強勢。
她說:“我聽說,現在好多夫妻,都趕時髦,有距離美的周末夫妻,有為健康生活方式一人一個臥室,我是想不通的。在過去,只有要離婚了,兩口子才不在一個床上住。無論是家里最窮的時候,還是他最風光的時候,晚上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每晚必開‘臥談會。那床啊,就好像是我們的會議桌。累了一天,躺在床上,他說他的工作,我說我的生意,再講講親戚朋友遇到的事,年該怎么過,孩子該學什么了。別人說他配不上我的時候,我覺得他是最好的,等后來有人說我配不上他的時候,他也覺得我是最好的。這么多年,有了每晚那些家長里短的‘臥談會啊,我懂他,他也懂我,誰也別想讓我倆心生間隙。”
那時的我,正是她嘴里時髦的周末夫妻。我帶著女兒守在家里,先生在相鄰的城市建設新項目,有時他忙起來,就連難得一聚的“周末”團聚也無法實現。我和他,就如同被生活銀河隔開的牛郎織女。冷清的婚姻讓我總是如鯁在喉,白天忙忙碌碌尚能對付時間的流逝,但晚上哄完小女兒睡覺,獨自躺在空蕩蕩的床上,感到的都是婚姻的荒涼和無助,再多的電話再多的視頻也沒有辦法填滿生活的溝溝壑壑。
曾無數次想放棄工作或是放棄婚姻,但兩者猶如熊掌和魚,都是我此生摯愛,無從取舍。
她的一席話,讓我突然悲從中來,眼圈一紅便落下淚來,慢慢對著一個陌生人打開了心扉,斷斷續續說了我的種種矛盾重重困境。平靜地聽完我的敘述,她撫著我的肩頭,說,這婚姻啊,就必須得是牙齒碰舌頭,舌頭碰牙齒,如果碰都碰不著,怎么能知道酸甜苦辣,怎么知道人生味道。生活就得嚼碎了,嘗遍了,你才能知道它的味道,才能丟掉你不喜歡的,選擇你喜歡的。年輕的時候總覺得,愛情就要死去活來,就要轟轟烈烈,到頭來才知道,不過是用日如一日的平常瑣碎和家長里短,換年復一年的知冷知熱和歲月靜好,真正刻骨銘心的愛情,不過是后來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婚姻。
那一年,我果斷辭掉了熱愛的工作,帶著女兒奔赴丈夫所在的城市。我意識到,夢想可以換個地方發芽開花,但婚姻和愛人,這一世,我只想有這一次和眼前這一個。我也想和她一樣,每晚能和愛人開一次“臥談會”,敞開心扉,聊聊東家長西家短,說說夏天的風冬天的雪,讓瑣碎的日子,照著俗世里的煙火,開出浪漫的花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