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平
故事(見安吉拉·卡特編的《精怪故事集》)以老婦人“去問問不死的太陽”為線索,直接的動因是老婦人的雞蛋被偷,但一直抓不到小偷。“問問不死的太陽”也是說故事的容器,可以裝入很多事件。故事的各個事件大體如下:
勤勞的老婦人雞蛋被竊,去問“不死的太陽”。老婦人路遇三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請求幫忙打聽嫁不出去的原因。路遇冷得直打哆嗦的老婦人,請求代問冷的原因。大河之問。大石之問。帶著所有的問題來到山頂上,問“不死的太陽”。返回路上,答大石之問。答大河之問。答冷得直打哆嗦的老婦人之問。答三個老姑娘之問。照“不死的太陽”的話去做,獲得了運氣。老婦人回到家,幸福地度日,而偷雞蛋的老鄰居受到了應有的懲罰。
我們不難發現作者對事件進行的陳述十分清晰,節奏舒張有度,家為始點,又是終點,呈圓形結構,敘事張力圓融飽滿,章法嚴謹,立意深遠,給人以諸多啟示。
故事的標題是“尋找運氣”,文中無一言半句說“運氣”,這恰好給我們留下了足夠大的思考空間。人的運氣來自何方?幸運緣何而起?
故事其實已暗示了社會生活環境,一個得了瘟役的老鄰居每次趁人不在就去偷勤勞的老婦人家的雞蛋,這種情況在我小時住過的鄉下臺門里就發生過,被偷的人家約略地知道是誰偷的,但就是抓不到證據。生活艱難,物質匱乏,實在太窮了,連雞蛋都成了奢侈品。如果日子好過的話,兔子是不會去吃窩邊草的。就在那種物質資源十分有限的環境里,在十分惡劣的自然條件下,人類要過上幸福和暖的生活,那么運氣在哪里呢?這關乎生存哲學,道德智慧,所有這些,故事已作了形象化的回答。
那個“不死的太陽”隱喻著公正公平、溫暖與永恒的智者形象,他的忠告具權威性。他對老婦人雞蛋被偷的回答是:
“偷你家雞蛋的人就是你的那個鄰居,但你千萬別和他說什么,把他交給上帝,他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這告訴我們,運氣就是不計較人的惡,不發瘋似地詛咒仇人,不給自己的良心徒增負擔,讓上帝去論斷。
三個沒出嫁的老姑娘,為何沒找到丈夫?“不死的太陽”的回答很能警醒世人。作為女子游手好閑,沒有父母管教,連掃一屋這樣的事都做得顛三倒四,何況其他的事情?姑娘的愛情上的運氣在哪里呢?必須悔改,從改造自己的心靈開始。運氣是勤勞持家,是合情合理地做有意義的事,運氣是于細微處見精神。
一個老婦人“就算一件套一件地穿了三件裘皮大衣也還是覺得冷”的深刻原因,“不死的太陽”的回答,是有道德價值的,作為富人或者普通人要學會施舍。運氣是一顆惻隱之心,會憐憫人,幫助患難者,良心就安穩、踏實、暖和。這就超越了身體意義上的暖和,一個人有了這樣一種德行,運氣才會不請自來。
面對險象環生的大河與大石頭,事實常常是一條大河或一塊懸著的碩石在吞噬了人的生命之后,人才會敬畏,從不幸中獲得幸運。渺小而卑微的人在變幻莫測的大自然面前只有謙卑下來,才有運氣相伴。人若付出了血的代價,此類禍患不再重演,大河活得順暢,大石方可安歇,無愧怍之心,了卻了一份牽掛,自然本無過,這就是有情有義的大河與大石!
不管是大河、大石,還是一直覺得冷的老婦人、三個待字閨中的老姑娘,聽到老婦人從“不死的太陽”那里帶來的話,各自依話去行事,都安穩了,暖和了,找到丈夫過上幸福生活了。而偷雞蛋的鄰居老頭則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去了一個有去無回的大村莊”,這就是墓園地。
可見,尋找運氣,其實無須外求。運氣就是不偷竊東西,不計較人的惡;就是不游手好閑,不好吃懶做;就是不漠視貧寒者,不自私自利。運氣還是幫助他人,勤奮勞作,恩待弱者,學會施舍,勤勞持家,心存謙卑,敬天愛人,以恕己之心恕人。
年邁勤勞的老婦人這一文學形象意蘊深遠,告訴人們,尋找運氣要有勇敢、大膽和倔強的品格,她身上流露出來的公共情懷,熱心助人的品德,作為精神尺度,理當引起人們注意。是否具有公共情懷,這或許就是全人類生存的幸與不幸的分水嶺。幸運來自于對他人的關愛,而不是來自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明哲保身。
作品對一個沉重的道德話題,作了如此飄逸輕靈的形象詮釋。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信息化、高鐵、手機、電腦……現代,太現代了,而另一方面人類的焦慮并未因此而減輕,失業、地震、戰爭、瘟役、生態惡化、食品安全……太不安全了,所有這一切都構成了人類的現代性危機,在這樣的困境中,人類如何尋找運氣!必須重建道德。
故事與其說是尋找運氣,毋寧說是尋找道德。
故事極富想象力,運用夸張、擬人手法,富于浪漫主義文學色彩。“她看到不死的太陽正在用金色的梳子梳胡須”;三個沒出嫁的老姑娘掃屋子,掃帚揚起的灰塵全跑到“不死的太陽”的眼睛里去了;石頭的焦急等待,“就好像頭上長了五只眼睛”;偷雞蛋的鄰居老頭“臉上長出了母雞的羽毛”……這些描寫夸張、浪漫、荒誕,在世俗眼里是悖理,在文學世界卻是合乎邏輯必然規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