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元


一
赫歇爾會讓仆人去廚房里搬來預訂好的豐盛早餐:茶、咖啡、啤酒、冷牛肉、火腿、雞肉、鳳尾魚、雞蛋、烤面包、松餅、烤面餅、蜂蜜,還有果醬和奶酪卷。然后這些男人就開始吃喝,大笑,交頭接耳。早餐過后,惠威爾、瓊斯、巴比奇和赫歇爾留下來討論。通常是赫歇爾發起一個話題,用培根著作中的一段話做引子。
以上就是“四個哲學家的早餐”的情景,它發生在一八一二年左右的劍橋,一個個陰冷的周日早晨。那是英國工業革命的盛時,有這么四個“自然哲學家”(那時還沒有科學家這名稱),在劍橋里成了狐朋狗友,每周日早上聚會。這四人后來在歷史上都留下了各自的痕跡,遺憾的是,他們在今天已經近于被遺忘,斯奈德(Laura Snyder)的《哲學家俱樂部的早餐》一書終于把他們拉回視野,而“那許多頓龐大的早餐”正是線索之一。四人都推崇培根的“實用科學”之論,都希望科學給生活帶來實際的改變。培根的名言,除了“知識就是力量”,還有“科學家應該像蜜蜂而不是蜘蛛或螞蟻”。因為“螞蟻只采集不消化”,而蜘蛛呢,它的織網,一切都生自已知的東西而非外界。培根主張的是科學家勤于采集外界信息,并不斷尋求實證。跟他相反的是笛卡兒,他想建造的是包羅萬象的抽象之網,所以笛卡兒研究物理,不是從實驗、實證入手,而是假設先行,比如上帝的存在等等。笛卡兒在歐陸影響很大,但在英國并不受重視。惠威爾等四人,都是堅定的“培根黨”。
先說惠威爾(William Whewell,1794-1866)。此人家境貧寒,父親早已準備好讓他繼承木匠生意,不料他學業優秀,父親被勸說讓兒子讀書,只好接受“失去一個繼承人”的事實。“聽著惠威爾,如果你今天背出超過二十行維吉爾,我們就揍你!”這是中學里的男孩子們氣急敗壞地對好學生惠威爾說的話—可惠威爾偏偏還是打架能手。
惠威爾最終上了劍橋。當時的劍橋,課程內容主要是古典學和數學,并不實用,而每年的費用比他父親全年的收入還多;而且作為劍橋人,除了社交、party還有許多花費,比如打獵、旅行等等,這個巨大開支煩擾了幾代父母。劍橋是向富人子弟敞開的,但窮人也并非全無辦法。惠威爾努力學習爭取獎學金,又當家教,勉強收支相抵,數年之后仍為錢煩惱,買本牛頓的《自然原理》也要向父親伸手。
很偶然地,惠威爾遇到了瓊斯(Richard Jones,1790-1855)、赫歇爾(John Herschel,1792-1871)和巴比奇(Charles Babbage,1791-1871),四人的生命軌跡都發生了改變。約翰·赫歇爾是大天文學家威廉·赫歇爾的獨子。威廉出身貧寒,靠自己的奮斗成了科學泰斗,約翰看上去坐享其成,從小在伊頓、圣約翰這種貴族學校讀過來。他年輕時極不情愿繼承父業,但不知不覺地,還是成了跟父親類似的人。不過在職業選擇上,父子仍然爭執不休。約翰要當律師,父親想的是讓他當神職人員,因為經濟有保障,尤其難得的是,有閑暇。在那個年代,以科學為職業聞所未聞,到目前為止,牛頓都被稱為“自然哲學家”。所以,“科學研究”向來是閑暇愛好,神職人員才負擔得起。
巴比奇呢,同樣出身富家。跟赫歇爾認識后,巴比奇也跟著一起手算天文數據,抱著沉重的草稿紙,苦不堪言。從這時候起,他就夢想發明一種輔助計算的機器。他當然不是第一個夢想計算器的人。人們為之付出的努力已經持續了千百年,從算盤到計算尺。萊布尼茨和帕斯卡,都花費了巨大的心血,尤其是萊布尼茨,自掏腰包,將數年精力貢獻給一種“機械計算器”。此外,英國是個航海之國,水手時時要靠計算自己與星星的距離來推知地點。計算表格是人造的,勘誤加上勘誤,修訂表格成為系統工程—更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表格中還有沒有錯誤,性命都賭在這些數字上。十七到十九世紀間,許多類似的機械問世,它們都是精美的機械設計成果,復雜如鐘表,可惜效率不高,而且不精確,更重要的是,無法普及。巴比奇年輕時中了發明計算機的“魔癥”,他還不知道這個延續二十多年的夢將怎樣影響他的生活。
英法在此年間戰爭不斷,一八一五年總算太平了。此時惠威爾已經從劍橋畢業,打算申請劍橋的院士(Fellow),此時瓊斯等人都已離開,只留他一人在此苦讀,四人的周日早餐不再。那個年代,院士的位子很寶貴,有了它,幾乎一生不需做什么就可以擁有學者頭銜和待遇,缺錢的惠威爾實在太需要它。考試共五天,每天八小時,包括希臘文和拉丁文的翻譯、數學和玄學(metaphysics)。惠威爾一舉拿下,得意地給朋友寫信:“我可以在學院啤酒和學院政治中細品余生了。”
四人團中的另一人,瓊斯,生活軌跡完全不同,年輕時就成了一名坎特伯雷的鄉村牧師。那時,鄉村牧師等級和收入區別十分清楚,而且幾乎是家族壟斷。瓊斯收入不高,地位卑微,郁郁不樂,時間用在打牌、打獵和吃喝上。一八三○年左右,瓊斯在給惠威爾的信中,說自己腦子里都是自殺的念頭。此時他已經結婚,來到新教區,收入增加,環境優美,生活悠閑,似乎沒什么抱怨的理由—今人可能覺得瓊斯的問題就是抑郁癥。惠威爾想了一個辦法來幫助朋友—他認為對付精神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努力工作。他鼓動瓊斯完成一項事業,這個決定最終改寫了英國經濟學史。
自劍橋求學的年代,政治經濟學就是四人共同的興趣,其中讀法律的瓊斯對政治的熱情最高。法國大革命后混亂未消,隔海觀望的英人日子也不好過,窮人多,暴力、犯罪、騷亂也多。瓊斯和惠威爾都在讀風行一時的馬爾薩斯—里卡爾多辯論。他們不同意馬爾薩斯的許多觀點,比如惠威爾指出他們的理論和統計事實不符(惠威爾被認為是用數學描述經濟學的第一人)。但他們至少在一點上同意里卡爾多:政治經濟學應該成為一門培根理念中的從實證出發的科學。朋友們鼓動瓊斯寫一本書,把想法整理清楚。但要說服常處抑郁狀態的瓊斯,可不是件容易事,此人有一堆健康毛病,其一是胖得難以動彈。惠威爾一直都在勸他把每天三杯酒減為兩杯。整整九年時間,惠威爾連勸帶逼讓他寫書,尤其是,希望在里卡爾多理論深入人心之前,把書寫出來。《論財富的分配和賦稅的來源》(Essay on the Distribution of Wealth and on the Sources of Taxation)書成之后,瓊斯說這是“惠威爾的養子”。
政治經濟類的書太難寫了。瓊斯說過自己一直在博物館和圖書館之間穿梭收集一六六八至一七七六年間的史料,觀察人們如何分配收入、地主和佃戶之間的關系,等等,“我只知道一個辦法,就是觀看,觀察。”當時英國確實深受里卡爾多影響,簡單地說就是假設人是趨利避害的生物,結論是,越是幫助窮人,他們越懶。結果,英國的窮人遭到愈來愈重的懲罰和歧視,其中殘酷的“勞動救濟所”(workhouse)就是產物之一,窮人在其中每天工作十四小時。有人說,見到救濟所中的人打碎骨頭做肥料,有人偷啃霉爛的骨頭上的剩肉—這些骨頭并不都是動物的,有一些來自墓地!
這段時間,巴比奇也發現英國的經濟已經更多地依賴工業而非農業,而亞當·斯密和里卡爾多的理論是建立在農業經濟上的。里卡爾多認為工業化必然導致工人失業;但巴比奇相信,工業化會帶來更多的機會,因為不能由機器完成的工作還是很多的,機械化不可避免,利大于弊。瓊斯和惠威爾決定改變現狀,說服人們相信,“普通人自由和舒適的生活才是高產出的必要條件”。對于馬爾薩斯的人口論,瓊斯也不贊同,他認為人口是可以自動調節的,消費的增長必然會讓人們自愿節育,而工業化會帶動人的消費。瓊斯的理論雖然被不少人接受,但影響力還是不及馬爾薩斯和里卡爾多。
不過,綜觀全局,歷史最終站在了里卡爾多這邊。如今的經濟學(包括數學模型),更接近里卡爾多而非瓊斯的想法。但是,風潮也在兩邊不斷搖擺,人們也常常發現將經濟與倫理分開是錯誤的。至少,這四人將政治經濟作為科學,把培根的歸納法用到經濟學,這個貢獻的重要性不可改變。
二
一八三一年,赫歇爾寫了一本書,《自然哲學研究初論》(Preliminary Discourse on the Study of Natural Philosophy),推介培根的學說,討論觀察和理論的關系,提出自然哲學的終極目標是通過推理來理解世界,等等。此書影響很大,受益者包括年輕的達爾文。書出版的那個月,達爾文正在劍橋準備考試。達爾文后來回憶說正是此書激勵他獻身科學。此時赫歇爾新婚不久,巴比奇則正拼命學習工具制造,走訪各個工廠。赫歇爾在《自然哲學研究初論》中為科學觀察的大概步驟設計了一個表格,鼓勵讀者親身實踐,動手記錄。巴比奇受此啟發,設計了一種“參觀工廠表格”,供人來訪時提問、記錄。
這幾年,巴比奇好幾位家人去世,包括太太。他崩潰了。多少年里,他留下自傳和無數信件,但一直不提太太,因為承受不了記憶帶來的悲痛。赫歇爾陪他旅行,逛遍了歐洲(此時,巴比奇接到了任命,他要成為劍橋的教授了。若干年后,他略帶恨意地說,這個頭銜,是國家給他的唯一榮譽)。自此,他性格大變。過去他是個多么慈愛的父親,給孩子們設計機械玩具,還在辦公室和家之間用玩具車跑來跑去送信,現在,他悲傷而暴躁。他不像惠威爾那么大大咧咧,雖然會賭氣,但爭論之后就煙消云散;也不像瓊斯,內向地把不快留給自己。他動輒發怒,對身邊關心他的人也從不克制。
其實,朋友們覺得他該滿意了,因為做議員的內弟給他搞來了政府投資。很快他們就從政府那里拿到了九千鎊(據說相當于現在的八十多萬鎊)。巴比奇雇了一位著名的巧匠,克萊門特(Joseph Clement)。此人沒受過正式教育,但極有天分,能手工制造精度很高的機械部件,要的報酬也高。此刻的巴比奇不缺錢,兩人的合作看上去互利互惠,前景美妙。不久,錢開始成為問題,克萊門特動輒罷工,工作過程再無寧日。此時巴比奇遷怒于皇家學會,初因是私怨,掀起的風暴卻改變了學會的前景。
巴比奇在歐洲游歷的時候,特別考察了巴黎,發現英國在數學方面能追趕法國,但化學等學科上則遠遠落后于這個出過拉瓦錫的國家。在英國,根本沒有“自然哲學家”的正經職業,所有的研究都處在業余狀態。雖然巴比奇對法國有些理想化,但他沒有大錯,法國當時是歐洲的思想中心,在法國,搞研究的人獲得的支持遠多于英國同行。法蘭西科學院的門檻遠比英國皇家學會高,皇家學會會員的資格分明早已貶值。巴比奇不僅寫文章批評這些問題,還索性把矛頭指向具體的人,如當時的會長和以前的功勛會長,包括班克斯(Joseph Banks),瞬間樹敵無數。有人指出,雖然法蘭西科學院資助一些搞研究的人,但代價不低,因為這是個受政府控制的機構,必然只能迎合政府所好,這樣的系統是不會被英國人接受的。此外,赫歇爾、惠威爾和瓊斯都理解巴比奇,但不愿出頭攻擊學會,也不愿冒政治上的風險對法國傾盡贊美。誰也沒想到,巴比奇的攻擊真起了作用。推選新會長的時候,赫歇爾成了眾望所歸的候選人之一,大家都寄希望于他。他自己有些勉強,更愿意把時間用在研究上,更何況他也不善交際。支持赫歇爾的人看上去很占上風,不過太自信了,不僅沒有在公關上做到家,巴比奇還干了一件徹底攪局的事:快要選舉的時候,他給許多支持者送了封信,說不去投票也可,赫歇爾必勝。此信偏偏及時送到,有人說剛備好馬車,收到信就沒有去。結果是,赫歇爾輸掉了,119 : 111, 只差八票。
赫歇爾說他不在乎當不當會長,但失敗的選舉還是讓他很受傷。從此他淡出了學會不說,還索性去了南非,一住數年。當然,在那里也沒閑著,有了一些天文和植物學的新發現。一八三八年,他才回到英國。
對科學組織,其他幾人各有想法。巴比奇想的是索性另起爐灶,組織一個新學會,跟皇家學會抗衡。費了番周折,他跟蘇格蘭物理學家布魯斯特(David Brewster)創建了“英國科學協會”(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旨在具體地協助各個領域內的研究。赫歇爾上次競選的傷口未愈,不愿靠攏任何組織,但慢慢還是參與了一些活動,對協會影響不小。惠威爾開始也不相信協會,但后來為組織工作投入了不少精力,赫歇爾怪他浪費時間,惠威爾回答,“如果有一種途徑能激起人們對科學的熱情,幫大家找到方向,我不會拒絕為之大聲疾呼。”糾紛當然也不少,布魯斯特自己是有地位的科學家(他發明了萬花筒—當時萬花筒可是科學儀器而非玩具),瞧不起英國人,可他卻拿不到教職,協會主席之位也被學生奪去了,余生都為此不快。而關于科研是應該政府掏錢還是研究者掏錢,這四個人也意見不一,巴比奇雖然相當富有,但堅決主張政府出錢(后來差分機研究陷入資金困境,他仍然對自己的見解身體力行,絕不動自己腰包)。
一八三三年,著名詩人柯勒律治和惠威爾之間發生了一場小小的、卻偶然地被載于史冊的辯論。這發生在科學學會在劍橋的會議上,柯勒律治發問:那些從事“真正的科學”(也就是實驗科學)的人,應該被稱為什么?惠威爾當時是會議的秘書。談話的具體細節,并沒有清晰的記載,但歷史知道惠威爾說出了“scientist”這個詞。有趣的是,這個詞語在幾十年后才真正使用,甚至惠威爾自己都沒怎么再提到它。就像時間河流里無數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樣,它發生了又消失,一個詞語不過是河中一葉。
經過一段努力,科學協會已經是英國重要的科學力量了。惠威爾在劍橋的地位越來越高,也難免膨脹,敵人們諷刺他的態度總是“吾乃圣賢,爾等吾吠”的樣子。無論如何,四人從年輕時立志改變科學世界到現在,已經二十載。他們讓科學漸漸變成一種職業,呼吁政府為研究投資,大學建立實驗室。不久的將來,惠威爾還提出劍橋的年輕人應該拿著科學學位畢業。
三
一八四○年,惠威爾人過中年,事業有成,想結婚了—他大概跟別的院士一樣,因為不能結婚,常去妓院。想要結婚,唯一的辦法是放棄這個職位,不過到哪里去找份穩定收入呢?峰回路轉,他成了三一學院的院長(Master), 可以結婚了。不久,惠威爾遇到了佳人—富家女子科黛拉,皆大歡喜。
惠威爾的人生順風順水之時,巴比奇卻在夢想的泥潭中苦苦掙扎。
他一直在構想一種計算器—差分機(Difference Engine)。話說機器和人一樣,做加減法相對容易,乘除則比較難。巴比奇設計了一種差分方法,通過初始值的逐步相加,回避了乘法計算,能計算多項式。它的工藝空前復雜,部件極多,這個過程對機械制造業也有深遠影響。比如,當時的機械部件沒有互換性,如果別的機器需要一只新螺栓,已有的螺紋必須重鉆。為他工作的克萊門特意識到這個問題,按螺釘長度確定幾種螺紋,這樣一來,部件不會任意制造,不斷浪費—這就是機械部件標準化的開端,它在未來影響了全世界的制造業。
有趣的是,這個計算機模型中的一部分,是受了當時的一種織布機的影響。十八世紀,有個織布工人—偏巧是管風琴師的兒子,對織布機作出了改進。一般來說,管風琴因為依靠音管發音,那么選擇各個音管道閉合,就需要打開/堵住這兩種狀態,多少年來,音管都是靠一個有孔的平面移動著打開/堵住各個管子的。此人用這個道理,把需要的花樣設計成陰陽面,用滾筒帶動它。它被后人再次改進,因為“太快”而影響到織布工的生計,引來很多抗議和騷亂,竟然閑置五十年。直到一八○○年,織絲工人杰卡(Joseph Jacquard)從博物館里發現了它,又作出重要改進:板上用“有洞”/“無洞”來儲存信息,有洞處桿能通過,再經幾個運動環節來帶動絲,無洞時桿不能通過。這樣一來,花紋甚至顏色的信息,都可自動讀取。當然,現在的織布機,是受計算機控制了—織布畢竟還是織布,或許它的巨大革新,期待于3D打印吧。
巴比奇把全部時間投入到差分機上。還未制成,他又有了新想法,去設計一個更抽象的分析機(Analytical Engine)。十年過去,它離成型還沒有蹤影。他太要完美,不斷改進,以至于很難拿出什么成型的東西,也很少發表論文。早先的差分機還有人可以討論,甚至在公眾面前演示過,但對更為超前的分析機,他沒有找到可以溝通的人。此外,從分析機的設計思想看,它幾乎沒有實用價值,更像一個思想模型—可是它沒有像圖靈機那樣,為時代所接受。
一八五三年,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兩個瑞典人造成了差分機!原來十幾年前,一個叫舒茨(Georg Scheutz)的編輯兼印刷工在雜志上讀到巴比奇的設計,就打算設計一臺自己的機器。后來,他讀大學的兒子加入,到一八四二年,這個機器可以計算五位數以及三次階差—瑞典科學院已經在褒獎他們了。一八五一年,父子倆獲得一小筆資助(大約相當于五百多英鎊),條件是如果一八五三年底不能完成,必須退款。結果他們按期完成,在萬國工業博覽會上獲得金獎。父子倆受到國王接見,一時風光無兩。英國政府則訂購了一個復制品。
這個消息對巴比奇,確實有點諷刺了,多年來,他花了政府一萬七千鎊,幾乎一無所成。他的機器重達四噸,一萬兩千多個還沒用到的精密零件后來都熔解報廢。不過,巴比奇很有風度地表達了贊美和祝賀,舒茨松了口氣,回應說“巴比奇是人類福星”。事情卻又有了新的轉折:舒茨的機器,后來被發現并不精確,因為設計得不像巴比奇那樣可靠。父子倆最終死于潦倒,當初的輝煌是曇花一現。機械時代的設計與革新,就是如此舉步維艱,動輒耗盡人的一生。后人實在難以責難這些先鋒—失敗何嘗不是科學世界中的常態。
巴比奇呢,曾經依靠父親供養,自己有過收入不高的教職,父親去世后他靠遺產生活。他跟傳奇女子阿達(Ada Lovelace)有過漫長的友誼—她是詩人拜倫的女兒。母親忍受不了拜倫的債務、不忠、反復無常等等,帶著一個月大的阿達離開了他。阿達自小熱愛數學(一說母親怕她的狂熱想象會讓她成為拜倫那樣的浪漫詩人,所以特別鼓勵她學數學),很崇拜巴比奇,兩人惺惺相惜,長期通信。對于計算機,阿達的野心更大。巴比奇考慮的只是計算,而阿達認為它將來可以一般化地處理各種任務,包括演奏音樂—在彼時算是科幻,而現在的世界倒還真應了她的預言。她在某些方面跟巴比奇類似,比如懷才不遇,而且同樣敏感。有一次,阿達指責巴比奇使用了她的論文卻沒有注明,巴比奇也毫無溝通技巧,兩人大吵,很久之后她的怒氣才慢慢平息,主動和解。她自己呢,有些風流韻事,還好賭,據說想靠建立數學模型來贏錢,可惜并不順利,因此負債累累。三十六歲時患子宮癌,母親竟然不許人接近她,不許她用鴉片來止痛,說疼痛能讓靈魂獲救。阿達在幾個月的疼痛折磨后去世。
巴比奇的后半生仍然暴躁、敏感而好斗。他跟惠威爾的友誼早已破裂,而赫歇爾去世的時候,巴比奇在給他遺孀的信中,除了悼念,還酸溜溜地說道,“他燦爛奪目的名氣,會給你的孩子們帶來別人無法享受到的特權,無論他們做什么,都會擁有超人的地位”。這就是悲傷并嫉妒的巴比奇的最后一封信。多年來,他不時主動給政府寫信解釋機器的進展。他有時生氣無禮,有時自憐,抱怨自己犧牲了十幾年時間,竟得不到任何承認。算起來,因為差分機、分析機向政府要錢,他跟財政部的關系二十年里都處于剪不斷理還亂的狀態,雙方都煩惱不堪。彼時沒有科研經費的制度,靠的只是“紳士”誠信,但一個沒有規劃的投資方案,時間一長,注定結局不妙。
巴比奇的晚年生活更是每況愈下。當時的倫敦有很多街頭音樂家,拖著手動管風琴招搖,樂器總是走調吵人的,他們以此脅迫人給錢才離開(狄更斯對此也有記載)。巴比奇無法集中精力工作,沖他們大吼大叫,結果就是有人在他門口扔死貓,砸玻璃。別人一般就忍了,較真的巴比奇鬧上了法庭,倒真迫使當局立法,讓警察有權驅趕擾民者。他因此名聲大作,也算一奇。
一九九一年,英國人按巴比奇的設想和當時的工藝水平造成了差分機,證明它可以運算;遺稿中許多發明思想也見了天日,原來他超出時代太多。老英雄沒有遇到合適的時代,世界也錯過了計算機帶來的改變。或許這樣的陰差陽錯也是世界的主題吧。
四
十九世紀下半葉是達爾文的時代。他發表《進化論》的時候,惠威爾、巴比奇和赫歇爾已老,瓊斯已去世。因為三人在科學界的地位,達爾文渴望了解他們的態度,但沒敢抱太高期望。巴比奇轉向進化論比較早,其余兩人則有些困難。話說進化論出現在一個宗教感很強的地方,真是讓人們“三觀盡毀”。赫歇爾一向通達,還是受不了“隨機”一詞—這就是達爾文所說,生物每一代的變異是隨機的,選擇是由外部環境干預的—怎么可能這樣呢,難道不是上帝為生命設計好路途了嗎?萬物沒有“智能”的干預,累積如此變化的幾率該多么渺小?這不僅是他的疑惑,也是很多人的想法。不過,惠威爾在給達爾文的信中說,自己雖然一時很難接受,“但是你提出了那么多事實證據,人們如果沒有足夠的思考和證據的話,很難反駁”。這樣溫和的表達已經足夠讓達爾文高興了。何況,惠威爾指出進化論不能解釋人類的許多現象,也是達爾文所承認的。“真理之間不可能互相矛盾”,“如果進化論是真理,如果和我們對《圣經》的解釋有矛盾,也許是我們對《圣經》的理解錯了”。惠威爾說。他最終承認“需要等待未來的理解”—他在公開場合不肯認同進化論,私下里卻多次表示“很可能是對的”。他已經七十歲了,失去了朋友和妻子,宗教感是支撐他的力量之一,但也沒有因此否認進化論。
這三人對進化論的“半信半疑”,也奠定了后世宗教與科學的矛盾/和解的動態平衡。至少,他們以當時科學泰斗的身份告訴眾人:不要把《圣經》當作科學教科書;人要相信上帝,也要相信科學方法。所幸的是,達爾文去世的時候(1882年),已經不再被視為“毀滅宗教的人”,而是英國人的英雄。當然,后來的生物研究走得更遠,科學家繼續告訴我們,生物的神圣沒有了,道德的必然性沒有了,各種絕對價值觀都在動搖,人類竭力維護、苦心經營的道德秩序是人類自己的游戲。人要想求真,不如自認這些都是人類社會的構建,并非世界預設。
話說這四位英國科學家,今天似乎只有巴比奇隱約留名。按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的說法,科學的發展常常體現在范式的變化上。而巴比奇的計算機構思,跟后來的圖靈很不同,后人另走一徑,并未接過巴比奇的火炬,他是作為早期計算機史中的一部分被記住的—而“計算機史”,說來有點滑稽,因為它一直在更新,一年前的東西已算古董,史上那些笨重的“計算機”,看上去已經和你我毫無聯系。各種“未完成”好比散沙一般,不成方向,科學史只好據成功來寫,但那注定不是完整的歷史。
而這四人的時代,是英國科學界劇烈變革的幾十年。惠威爾功不可沒,他對科學研究專門化的推動,是今天的科學職業、科學規范的始創,也被視為如今學術界許多問題(比如分支過細、割裂與人文的聯系)的始作俑者。其實這四人一方面主張科學專門,一方面反對拋棄藝術,可惜后人難以兩全。有趣的是,詩人馬修·阿諾德也是在那個時期成為第一個“專業”評論家。看來,“專業化”在這個時代并非偶然。大眾和學院漸行漸遠似乎也是必然?世界開始為這種分裂擔憂了,斯諾在《兩種文化》中的吶喊只是其中之一。裂痕能愈合嗎?越來越深的知識積累能被“跨界”嗎?未來的未來,是輪回還是不斷地告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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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維基百科相關詞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