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
若熱·亞馬多從來都不是一個深刻的作家,但這并不影響全世界讀者對他的喜愛。在巴西,他曾是僅有的兩個可以單純依靠寫作為生的人,他的作品吸引了識字不多的底層人民,徹底改變了只有精英階層才讀書的文化格局;對外國讀者而言,他是了解巴西文學與文化的橋梁,甚至許多著名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都將他的作品當作解讀巴西的重要途徑。在他的作品里,很難見到文學批評家所熱衷的象征、隱喻、心理分析,只有簡單的情節與直白的表述。雖然他描寫的都是現實題材,但在本質上卻是一個十足的浪漫主義者。
在一九三七年出版的《沙灘船長》中,亞馬多的這兩大特質——簡單與浪漫——可謂發揮到了極至。這本書以一群巴伊亞流浪兒為主人公,講述了他們的生活、苦難、勇氣與無助。和亞馬多的其他作品一樣,《沙灘船長》中的人物也都具有鮮明的性格特質:勇敢機智的領袖“子彈”佩德羅、愛好繪畫而又嗜書如命的“教授”、受到基督教召喚的“棒棒糖”、樸實強壯的“大塊頭”若昂、純潔堅強的孤女朵拉、崇尚土匪之道的“干旱再臨”、花花公子“貓兒”、悲觀冷漠的“斷腿”。正是他們與其他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組成了令警察與富人備感頭痛的“沙灘船長”團體。倘若在亞馬多的其他作品中,這類標簽化的人物設定會因為缺乏深度而備受詬病,但在《沙灘船長》中卻恰如其分地反映了那個年齡段孩子的精神狀態。盡管故事的敘述者反復強調他們只在年齡上是孩子,其他方面都與成人一樣,他們抽煙、喝酒、賭博、偷竊、和妓女睡覺,但卻時刻展現著他們單純的一面。他們善惡分明,只要真心對待他們就能贏得他們的信任與友愛;他們無所畏懼,可以毫不猶豫地為了自己心中的正義以身犯險,絕不妥協。從更本質的層面上說,他們不過是一群缺少人疼愛的孩子,而他們近乎偏執的性格或者夢想,更像是這種缺失的替代品。
最能體現這一點的,莫過于“旋轉木馬的時光”這一章。無論是殘忍的腹地土匪還是年少的沙灘船長,僅僅一個老舊退色的旋轉木馬就足以使他們忘記生活的苦難,盡情享受眼前的幸福時光。當旋轉木馬的音樂聲響起,沙灘船長覺得他們才是城市的主宰。因為“原先他們沒人疼沒人愛,可此時他們相親相愛,如同兄弟一般,這音樂疼他們愛他們”,足以讓他們忘記那些看似烙印在性格深處的東西,重新變成一個個單純的孩子。而當深夜降臨,其他孩子都回家之后,他們終于也能坐一次旋轉木馬。此時的他們“忘卻了與其他孩子的不平等,忘卻了他們無家可歸、無父無母、如同成年人一樣偷竊為生、在城里像賊一樣被提防。騎在木馬上伴著燈光旋轉,他們忘卻了戴有柄眼鏡老婦人的話語。群星閃耀,月光如水,不過這個巴伊亞的晚上最亮的,還是那巨型日本旋轉木馬上藍、綠、黃、紅的燈光”。
這類充滿詩意的描寫,在《沙灘船長》中并不罕見。亞馬多一向善于利用巴伊亞的自然元素——月光、微風、沙灘、大海——營造出美妙、神秘而又傷感的氣氛。但其作品中的浪漫主義色彩并不在于單純的景色描寫,還在于對人物與情節的理想化構思。年少的沙灘船長們雖然性格追求各有不同,但都在某方面具有出眾的天賦:“貓兒”在賭桌上難逢敵手,“教授”在繪畫方面無師自通,“棒棒糖”能夠感受到天命的召喚,最終成長為一名方濟各修士,“子彈”佩德羅更是多次與警察斗智斗勇,并順利從少管所逃出。他們一方面展現著驚人的智慧、原則與勇氣,一方面又背負著惡名,遭受著歧視。可以說,這些主人公都是不斷冒險的英雄人物,他們的斗爭與激情始終伴隨著小說情節的發展,其中能夠明顯地看到巴西傳統文學與民間傳說的影響。
然而,作品本身的簡單浪漫卻并不與其復雜的現實意義相沖突,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增強了這種困境的內在張力。因為在亞馬多的作品尤其是前期作品中,關注的從不是個體意義上的人,而是總體意義上的社會。這樣一來,人物內心的復雜程度反而退居到了次要位置。《沙灘船長》的主人公只是一群單純的孩子,除了基本的溫飽條件之外,他們追求的只有愛與自由,而這些是社會本就該賦予孩子的。但即便在如此簡單的設定之下,孩子的需求都無法得到滿足,因為受到各方面的制約:警察與司法部門的暴力腐敗、天主教義的保守偏見、富人的自私偽善、媒體的推波助瀾……造成這一切的是社會整體的權力結構,而非區區幾個反面人物。因此,即使若澤·佩德羅神父擁有至高的美德與自我犧牲精神,即使戰舞大師“上帝之愛”與坎東布雷女祭司都心懷善意,卻因為他們本身的貧窮卑微而無法給沙灘船長任何實質性的幫助。換言之,即使底層人民已經達到了最理想化的狀態——聰慧、無私、團結一致——他們依然沒有任何希望脫離悲慘的命運。
正是這種對社會現實一針見血的指控,使得《沙灘船長》一九三七年一出版便遭遇政治審查,并被當眾焚毀。亞馬多本人也于同年年底被捕入獄。但“禁書”的名頭卻給這本書帶來了更多聲望,吸引更多讀者私下傳閱。由于政治原因,《沙灘船長》一九四四年才開始再版,如今已經擁有一百二十多個版本。在這本書最新版本的后記中,巴西著名作家彌爾通·哈通寫道:“《沙灘船長》主題的當代性令人吃驚。這本書深入探討的社會問題在巴伊亞以及巴西與拉美其它許多城市依然存在。如今讀來仍令人動容。”即使對巴西社會不甚了解,只要看一看《街童》與《上帝之城》等電影,就知道彌爾通·哈通所言非虛。從《沙灘船長》到《上帝之城》,盡管故事發生的時間推后了幾十年,地點從古老的殖民首都巴伊亞變成了現代的旅游城市里約熱內盧,窮孩子的命運卻沒有絲毫改善,而隨著武器槍支的泛濫,暴力程度更是有增無減。如今,巴西街頭的流浪兒更可能受到販毒集團的控制,由于缺少家庭引導與學校教育,只能在犯罪的深淵中越陷越深。
而在簡單浪漫的藝術渲染之下,這部七十多年前被視為離經叛道的小說又比單純的紀實作品包含了更多溫情。與貧民窟的孩子們相比,沙灘船長生活在一個我們更容易接近和想象的世界,也能喚起更多的同情與道義上的責任感。作為巴西第一本反映流浪兒生活的文學作品,這本書并沒有用駭人聽聞的場景去搏人眼球,對暴力與情色的描寫也更加克制,甚至就連朵拉與“斷腿”的去世都顯得更加柔和而富有詩意,他們一個死于無名的熱病,一個“像馬戲團里的空中飛人一樣”摔在了地上。其他許多孩子更是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教授”成為全國知名的畫家,“棒棒糖”如愿以償成為了修士,“貓兒”與“干旱再臨”分別變成了賭徒騙子與江洋大盜,雖然并不光彩,但也因此登上報紙,得到了大家的關注,而“子彈”佩德羅更是加入了工人斗爭的隊伍,成為了一名無產階級領袖。
亞馬多以這種方式預言了沙灘船長的未來,也預言了他自己之后的創作道路。在他后期出版的所有小說里,總少不了土匪、賭徒與革命者的影子,神父和知識分子的形象也會時時閃現。而書中唯一的女主人公朵拉則幻化成了亞馬多其它作品中的多位女主人公。更重要的是,《沙灘船長》中的流浪兒漸漸變成了亞馬多筆下的流浪漢,使這位巴西文豪能夠在晚年自豪地聲稱:“我是一名妓女與流浪漢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