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牧歌的代價

Hay-on-Wye 郭婷

一

在英格蘭與威爾士交界處，布雷肯國家公園（Brecon Beacons National Park）的最北邊有一座特別的小鎮(zhèn)名叫海伊（Hay-on-Wye：“在Wye河上的Hay鎮(zhèn)”）。“Hay”來自中古英語 （ge）haeg，在薩克森與諾曼時期演變?yōu)镠aie， 意思是一片圍欄地。它的威爾士名字是Croeso i'r Gelli或Y Gelli Gandryll，意為“小樹林”。這個小鎮(zhèn)在征服者威廉入主不列顛地區(qū)之后才發(fā)展成型。

每一位英國皇太子都會被封為威爾士親王，但正牌威爾士親王早在十五世紀就已被英格蘭“消滅”。正如二○一四年九月的蘇格蘭公投所表現(xiàn)出的英格蘭與蘇格蘭那不得不說的恩怨糾葛，英格蘭與威爾士之間的故事也同樣糾結(jié)。一四○○年最后一位威爾士血統(tǒng)的威爾士親王歐文·格蘭道爾（威爾士文：Owain Glynd?r、Owain Glyn D?r，由莎士比亞英語化為Owen Glendower）反擊英格蘭統(tǒng)治，對抗英王亨利四世，于一四一二年戰(zhàn)敗并下落不明，威爾士成為英格蘭王國的領(lǐng)土之一。如今它是英格蘭人（尤其是倫敦人）最喜歡的度假地區(qū)之一，但路上的標(biāo)志乃威爾士語和英語并立。如此文化標(biāo)志，其歷史可見一斑，是傲氣也是諷刺。

當(dāng)?shù)鼐用癫坏絻汕АＨ舨皇且晃化偪竦募一镒粤橥酰瑢⑦@里打造成世界知名的書香小鎮(zhèn)，這很可能會是一個逐漸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二

這個瘋狂的家伙就是理查德·布斯（Richard Booth）。他是土生土長的海伊鎮(zhèn)鎮(zhèn)民，從英格蘭最古老的私立學(xué)校之一拉格比公學(xué)（Rugby School，其著名校友包括英國首相張柏林[Neville Chamberlain]和《愛麗絲夢游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羅 [Lewis Carrol]）。牛津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開始反思自己這一代年輕人的生活軌跡：無論教育還是事業(yè)，都選擇遠離家鄉(xiāng)，走向大城市，將鄉(xiāng)村拋在身后。在自傳《我的書籍王國》（My Kingdom of Books）中理查德提到自問：有什么能讓這樣一個依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小鎮(zhèn)在經(jīng)濟上有所發(fā)展，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同時跟上現(xiàn)代生活的趨勢？答案是書。

除了英國本土的二手書和古董書之外，傳說他又選了幾名海伊鎮(zhèn)的壯漢前往美國，從那里即將倒閉的圖書館挑選了一大堆圖書用集裝箱運回威爾士。廢棄的消防站是他的第一座二手書店。當(dāng)?shù)厥姓闹С质沟盟靡源笠?guī)模開設(shè)二手書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海伊鎮(zhèn)開始顯露出“舊書之都”的風(fēng)格。

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他宣布海伊鎮(zhèn)為獨立王國（并且發(fā)行了護照），封自己為國王，封自己的馬為總理。二○○○年四月一日，他成立“海伊國上議院”，冊封了二十一名海伊國世襲貴族。雖然這些聽起來都很可笑，但正是理查德異想天開的做法為海伊國帶來了蓬勃的旅游業(yè)，讓人不得不正視。如今小鎮(zhèn)每年接納著五十萬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他的影響下，更多人加入了將海伊打造成書香之都的志業(yè)。始創(chuàng)于一九八八年的海伊年度文學(xué)藝術(shù)節(jié)（Hay Literary Festival）更是讓海伊鎮(zhèn)聲名遠傳，克林頓曾經(jīng)評論道，“海伊文藝節(jié)是頭腦的胡士托嘉年華”（“Woodstock of the mind”）。在二○○四年新年的冊封典禮上（這次可是貨真價實的），他被女王授予大英帝國員佐勛章（MBE），那些為旅游業(yè)而作的努力終于得到國家的最高認可。

三

出于對書籍的熱愛以及對這位自立為王的怪人的好奇，筆者選擇在海伊文學(xué)藝術(shù)節(jié)的時候訪問小鎮(zhèn)。

進入威爾士境內(nèi)后便駛?cè)肷介g小路，兩旁盡是綠野，遍地牛羊，和大多英格蘭鄉(xiāng)村分別不大。只有隨處可見的威爾士語提醒人們這里是威爾士。

入住一棟鄉(xiāng)村小木屋，風(fēng)格非常浪漫。頭天夜里初抵客棧時，客廳里的爐火和燭光正透過玻璃窗照亮鑄鐵窗棱，一對年輕人在沙發(fā)上靜靜讀書—壁爐邊的書架上也擺滿了書，讓人心中莞爾：果然是書都;屋內(nèi)的壁爐上方也擺著書。所有門都是黑色的閂，鑰匙是那種老式的柄，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就很安心。浴室里也有各種書籍供住客閱讀。

早上一起來廚房里生著火，客棧主人在準(zhǔn)備早餐。問要吃什么？喝什么？橙汁，紅梅汁，還是石榴汁？一壺?zé)岵瓒松蟻恚慌缘拈L條桌上擺滿自制果醬、剛出爐的面包和果仁麥片。木屋的原型：舊磨坊的痕跡清晰可見，廚房就有已經(jīng)廢棄的舊磨。生火用的干柴和煤塊堆在角落。聞得不遠處的水聲，幾只母雞（據(jù)說一共是五只）在溪邊優(yōu)哉游哉。鴨子呢，據(jù)說一早順流游水去了。

每天早上進城，在小鎮(zhèn)上四處逛書店—舊書之都名不虛傳！隨街都是一架一架沉沉的書，書店鱗次櫛比，不少廢棄的莊園如今也是二手書店，如同一座座書山古堡。光陰不但在磚瓦石塊和畫棟雕梁中留下了痕跡，也在書頁中沉淀。盡管發(fā)黃，在陽光下拍出飛塵，那些古董書籍依然充滿特別的氣息，許多絕版的書更在字里行間、遣詞造句中充滿逝去的優(yōu)雅。有書友曾道，新書的選擇非常有限，如果閱讀興趣廣或冷僻，就不得不找舊書。跟每本書的相遇都有背后的故事和緣分，藏書就如收藏一段段回憶。是劉春英女士對舊版《小婦人》（Little Women）一書的流暢譯筆讓兒時的我意識到歷史（南北戰(zhàn)爭）的不同敘述方式;對比一九三八年傅東華譯本的《飄》（Gone with the Wind），也是《飄》中衛(wèi)希禮在戰(zhàn)場上寫給梅蘭的信：我們?yōu)楹味鴳?zhàn)？又如何在時代中認清自己？多年后看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的電影《了不起的安伯遜家族》（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1942），想起當(dāng)年書中論述，同樣觸動。在海伊的舊書店看到原初版的《宗教經(jīng)驗之種種》（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1902），是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的經(jīng)典著作，原本是他一九一○年受邀于愛丁堡大學(xué)吉福德講座（Gifford Lectures）所作的演講。這本書也是我當(dāng)年選擇宗教學(xué)的原因。多年后再見初印本，對其熊熊文風(fēng)依然崇敬，對當(dāng)年抉擇毫不后悔，讀到他開篇所言“我站在這張講桌后的地位，面對著好多博學(xué)的聽眾，實在懷著不少惶恐”，感慨不已。當(dāng)年因此對愛大神學(xué)院充滿向往，在那里寒窗六年后，當(dāng)初的敬畏依然是引路明燈，毫不后悔。

這里最著名的書店自然是雄獅街（Lion Street）的布斯書店。外表色彩斑斕像姜餅屋，有人形容像書店里的格林童話。不但賣書也有休息區(qū)，讓人可以帶著自己喜歡的書舒適地閑讀一下午而不用擔(dān)心有人驅(qū)逐。找到一本十九世紀本地牧師的日記，有趣至極。將鄉(xiāng)村景色描繪得夢境一般，但重點記錄教區(qū)聚會，吃的有“燉牛肉、烤雞、豬肉派、三個蘋果派、土豆泥、煮豌豆、家釀的果脯”，看得眼饞。

“國王”的照片印在明信片上，是把亨利八世PS成了理查德自己;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耐嵝毖坨R讓人忍俊不禁。藝術(shù)節(jié)的高潮是火把節(jié)（Globe on Fire）。聽說國王會參加晚上的火把節(jié)，自然要去湊熱鬧。

英國這類自發(fā)的民間藝術(shù)節(jié)不勝枚舉，很多人就以此為樂，一年四季不停歇地趕赴文藝盛會。除了鼓動旅游業(yè)，對藝術(shù)愛好者也是個機會，有夢想、夠努力就有舞臺。夜色中火光熊熊，表演一個個過去，國王終于身著“皇帝的新裝”出現(xiàn)，向大家揮手致意。游客們激動地大喊：“Long live the King！”典型的“異教徒”慶典，讓人想起《異教徒》（The Wicker Man，1973）里那座與世隔絕的小島上的祭祀。一片喧鬧歡騰，小小空地被高度儀式化，在火光的渲染下確實有若異域。

四

小鎮(zhèn)的美食實屬大英帝國的奇跡，隨便一個小店都美味而且擺盤精致。據(jù)說是因為這里靠近幾個英格蘭工業(yè)城市而免于被工業(yè)化的命運，而大家更借此地懷念起鄉(xiāng)紳生活，無意中把這個小鎮(zhèn)變成了英格蘭舊夢式的度假勝地。頭一天晚上吃牛扒，配奶油蘑菇醬;第二天早餐在客棧有茶，吐司配自制果醬，黃油，烤番茄，豆子，荷包蛋，素香腸，烤蘑菇。下午在一家古老的茶莊午餐，吃了著名的威爾士兔子（Welsh Rabbit），實由麥麩面包制成：因為視力退化，一開始沒能從小黑板上念出成分……晚上在一家舊酒館吃威爾士肉餅“fagotts”，配的是豌豆泥和土豆泥;另外有法式蛋奶派，里面的餡料是梨菠菜和羊奶酪。另外有一天晚飯吃的是山雞，墊了地栗，配的是紅莓醬。總而言之威爾士中南部的飲食比蘇格蘭和英格蘭都好，可能是托溫暖潮濕氣候的福。茶莊里的一道三文魚—嫩嫩的粉紅色魚肉上鋪一層酸甜的魚子，底下是濃稠的檸檬醬汁;又比如下午茶里一道面包布丁（bread and butter pudding），里面加了香草籽，因此格外香甜。新鮮奶油澆下去，從味蕾、胃囊一直滿足到心田。

禮拜天出于好奇，到當(dāng)?shù)氐慕烫萌プ龆Y拜，居然有一則禱告是保佑威廉王子的婚姻愛情幸福。整個小鎮(zhèn)都很傳統(tǒng)，宗教儀式亦然，不停地焚香敲鐘（哪怕新教里最保守的圣公會也未必如此），最后還有一段圣母頌經(jīng)，乃保留天主教傳統(tǒng)之至的基督新教。

但禮拜天的好處就在一頓午餐上，俗稱Sunday roast （星期天大雜烤）。小酒館里人頭濟濟，白發(fā)蒼蒼的老板不知在這里住了多少年頭，舊友訪問，談笑風(fēng)生。爐邊不少讀報的老人;烤牛肉配上胡蘿卜豌豆和土豆泥，餐畢一杯熱茶，又是一個禮拜，日子無盡地悠然下去。架子上擺有好幾副石刻的象棋。上一次下棋……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了吧。學(xué)會下棋之后就忙著念書升學(xué)，找個法子過日子。日子迅速地過下去，直到忘記了內(nèi)容。

舊書之都這樣田園牧歌般的生活太遙遠。奧地利詩人里爾克 （Rainer Maria Rilke） 在家信“塞納—馬恩省河畔舊書攤”（Les bouquinistes de la Seine） 中寫道：

有時候我從一些小店鋪（Laden）旁經(jīng)過，比如塞納-馬恩省河大街上的那幾家。賣舊貨、開舊書店或者賣銅版畫的商販，他們的櫥窗里都擺得滿滿的。從來沒有人走進他們的店鋪，他們顯然根本就沒生意。但是如果往店里瞧瞧，就會看見他們正坐在那里讀書，無憂無慮，既不為明天擔(dān)心，也不為成功憂慮，他們有一條狗，舒舒服服地在他們前面趴著，或者有一只貓，貓兒順著書架倏地溜過去，仿佛在擦拭書脊上的名字，這給屋子又平添了一份安靜。

啊，這就足夠了。我有時候真希望自己能買下這樣一個擺得滿滿的櫥窗，然后帶著一條狗坐在櫥窗后面，一坐二十年。

這就足夠了， 是詩人的語言， 是夢者的囈語。囿于塵網(wǎng)的人有多少“這就足夠了”的感嘆？“海伊國國王”是追求田園牧歌少有的成功例子，絕大部分人都只是停留在幻想中，或不得不中途放棄。

想起中學(xué)時代的一位老師。興致勃勃的年輕人，曾告訴我們他的理想是去法國做一名農(nóng)民，在薰衣草田邊唱歌。后來那位老師不幸患了骨癌，籌齊了款項才得以手術(shù)。但最終還是得知老師治療無效，過世的消息。

很多年后，才突然開始明白老師當(dāng)年每每談?wù)摲▏r(nóng)村生涯時的沉醉表情。

本文中里爾克文字由陳寧（Dasha）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