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贖金的保險賠償問題

初北平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 院長、教授

自2008年年中以來，索馬里海盜劫持船貨索要贖金的事件屢見不鮮。海盜從傳統的殺人越貨逐漸演變為了“文明”談判、索要贖金，這樣的轉變為海上保險業帶來了諸多法律問題。本文從以下兩方面就海盜贖金所涉的保險法律問題進行梳理。一是如果支付了海盜贖金，海盜贖金能否根據保單得到賠付？二是如果未支付海盜贖金，導致船舶或者貨物滅失，此時損失是否能夠得到保險賠付？

支付贖金時的保險賠償問題

一、贖金支付的合法性與公共政策

贖金是否可以在保險合同下以海盜風險為由得到賠付？ 回答這一問題，首先應當明確支付海盜贖金的行為是否合法。原因在于，一方面，英國1906年《海上保險法》（以下簡稱MIA1906）第41條規定了被保險人的合法性保證義務：“在海上保險合同中，默示保證承保的海上冒險是合法的，且就被保險人所能控制的問題而言，該海上冒險應當以合法的方式進行?！比舯槐ｋU人違反了合法性保證，自然也就無法獲得保險賠償。但需注意的是，根據MIA1906第41條的規定，被保險人的合法性保證義務僅限于“被保險人能控制的問題”，即使支付贖金的行為被認為是非法的，也并不必然違反合法性保證。此外，被保險人還可以主張贖金的支付行為并非是“海上冒險”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被保險人需要為自己的非法行為負責。一方無權以自己的欺詐或違法行為為依據，提出請求或者反駁對方請求?？梢?，對支付海盜贖金行為的合法性探討，是討論海盜贖金所涉保險法律問題的基礎。

自英國1782年《贖金法案》失效后，贖金的支付并非必然違法。但是在適用英國法時，支付贖金的行為仍將受到兩部法律的限制，一是2000年的《反恐法案》（Terrorism Act 2000），另一部是2002年的《犯罪收益法》(The Proceeds of Crime Act 2002)，兩部法律針對的都是向從事恐怖活動的組織或個人提供金錢支持的行為，因此只有當海盜被寬泛地定義為恐怖分子時，贖金的支付才會被認定是非法的。然而，一般認為，索馬里海盜純粹為了私人利益，只關注金錢而不牽涉政治、宗教和意識形態等問題，難以被界定為恐怖分子，贖金的支付在英國法下也并不被認定為非法。法官在2011年的Masefield v Amlin一案再次明確：“在英國法下，并沒有明確和急迫的理由認定支付贖金的行為是非法的。”

雖然在英國一般認可海盜贖金的合法性，但在其他國家可能并非如此（在美國支付海盜贖金屬于刑事犯罪，奧巴馬總統在2010年簽署的關于索馬里的行政命令規定，不允許任何美國人士資助一些會直接或間接影響索馬里和平、安全與穩定的活動，其中即包括索馬里海盜行為，否則可能面臨美國的刑事制裁）。若贖金支付地法律或者船旗國法律認為其為非法行為，那么贖金是否仍然能夠得到保險賠償呢？Regazzoni v KC Sethia先例表明，如果一個合同表面上是合法的，但實際上卻是以非法為目的，或者以違反其他國家法律為目的，則英國法院并不會執行這樣的合同。

除了對海盜贖金合法性的考量外，也可能存在公共政策上的考量。上述的Masefield v Amlin一案討論了贖金的支付是否有違公共政策的問題。David Steel法官表示，他“完全不同意（wholly unpersuaded）”支付贖金會違反公共政策的主張，“支付贖金的確鼓勵了海盜行為的一再發生，索馬里海盜的歷史對此可以充分證明。但是，若保證船員免受傷害，唯一可能的解決之道即支付贖金。外交和軍事的干預并非總是行之有效，不支付贖金可能使船員處于危險之中?！鄙显V法院的Rix法官對此持相同的觀點。

中國法下，贖金支付的合法性問題尚不明確。學者對此存在不同的觀點。非法說認為，海盜贖金如同賭債，將其認定為非法財產，不能以法律形式肯定其效力。但基于對海上財產和海上人命安全的考慮，應擱置合法性爭議，確定贖金的承擔者。合法說則認為，海盜贖金是具有正當目的和意義的私力救助行為，不應受到責難。筆者認為，支付海盜贖金的行為在中國法下應當被視為是合法的。理由在于：一是海盜行為本身的非法性并不意味著海盜贖金支付行為也必然非法。雖然支付贖金在一定程度上間接推動助長了犯罪行為，但是贖金支付方主觀上并非有此意圖，其是在無法得到公權力充分保護時的自助行為，挽救了財產并保護了人身安全，若與其他僅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同樣受到法律的責難，顯然并不合理。二是2009年的“德新?！陛啽缓１I劫持事件后，中國各政府部門參與協調營救，最終通過向海盜支付贖金的營救方案使得船貨和人員得以釋放，這在另一側面上反映了中國法對贖金支付行為合法性的認可。

二、 船貨贖金的保險賠付問題

1.海盜贖金與共同海損

海盜贖金一般由兩部分構成，即船貨贖金和人員贖金，本部分探討保險對船貨贖金的賠償依據。主流觀點認為，當載貨船舶被劫持時，所支付的海盜贖金可能構成共同海損。一般認為構成共同海損必須要滿足以下要件：（1）在同一海上航程中，船舶、貨物或其他財產面臨著共同的危險；（2）船長或船員所采取的措施必須是為了避免船貨的共同危險而有意和合理的；（3）共同海損的犧牲是特殊性質的，費用必須是額外支付的。關于海盜贖金能否構成共同海損的爭論主要集中在前兩點。

持否定觀點的學者認為：在劫持船貨索要贖金的情況下，海盜主觀上并沒有要破壞或損毀船、貨的故意，反而盡可能將它們保存完好，因此不滿足第（1）點船貨處于共同危險這一構成要件。但筆者認為，當船貨被劫持時，船舶與貨物所有人喪失了對船貨的占有，一旦未支付贖金，可能存在喪失船舶和貨物所有權的風險。共同海損構成要件之“共同危險”不僅限于船貨存在物理上的真實危險，對于被保險人而言，喪失船貨所有權的風險與船貨遭受物理損失的風險并無本質上的區別。

另一爭議問題在于支付多少數額的贖金構成合理？一般認為，如果贖金超過船貨價值則被認為不合理，但是當人質被扣押且面臨生命危險的時候，則很難確定多少金額是一個合理的數字。英國法院也做出過類似判決，認為船長在緊急狀況下別無選擇地接受帶有十分苛刻條款的合同也應獲得共同海損賠償。因此，在決定海盜贖金金額是否合理時，必須要結合個案事實作出通盤考慮，而非與其他海盜劫持案件橫向比較贖金金額的高低。此外，在2014年的“The Longchamp”一案中，保險人提出“如果被保險人不加談判，直接支付了海盜最初要求的贖金金額，則贖金的支付并非合理。”但這一說法并未得到支持，法官認為：“核心的問題并不在于支付贖金的金額的是否合理，而是在特定情況下，支付贖金行為是否合理。（The essential question was not whether a ransom in a particular amount was or was not reasonable. It was whether，in particular circumstances，the payment of a ransom was reasonably incurred.） 除特別情況外，在海盜劫持船舶、貨物或船員索要贖金時，船東有義務繼續盡速遣航，此時船東不加談判而支付贖金不能被認為是不合理的。海盜并非理性人，贖金的金額通過談判必然會減少的說法不能被接受。”

2.海盜贖金與施救費用

為釋放船舶而支付的贖金如果是合法的、合理的并且是為了防止或減少“保險合同承保的損失”，則贖金還可以通過施救費用得到保險賠償。有關贖金和施救費用的權威案例是Royal Boskalis v Mountain，1990年，伊拉克攻打科威特，同年9月伊拉克政府頒布法律，對所有制裁過伊拉克國家的公司財產予以扣押，也包括原告的挖泥船。原告因此與伊拉克政府達成協議，放棄工程價款和擔保金以釋放被扣押的挖泥船。挖泥船船東試圖將該價款作為施救費用得到賠償。上訴法院判決認為，這筆錢可以通過施救費用條款獲得保險人的賠償。該案的判決同樣可以擴大適用于船舶被劫持后被保險人支付海盜贖金的案件。在Masefield v Amlin 一案中，法院再次確定海盜贖金的性質可以被認定為施救費用。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MIA 1906還是中國人保的船舶保險條款均規定：共同海損損失和分攤以及救助費用不屬于施救條款的承保范圍，換言之，如果損失或者費用構成共同海損或救助，則不能根據施救條款予以賠償。因此，只有當船舶空載且不存在租約、不滿足共同海損構成要件時，贖金才可能通過施救費用條款來獲得保險人的賠償。

三、船員贖金的保險賠付問題

如果船員被海盜劫持，贖金的支付僅僅為了釋放船員，或者在極少的情況下，對船員的贖金單獨協商確定金額，該等贖金的支付既不能被視為共同海損費用，也不能根據施救費用條款得到賠償，但此時可以由通過“綁架贖金險（Kidnap and Ransom Insurance）”單獨承保。

在絕大多數的海盜贖金案例中，船員、船舶和貨物共同處于危險之中，海盜往往以威脅船員的人身安全作為籌碼，抬高贖金金額。Royal Westminster NV v Mountain一案即涉及到上述情形，一審Rix法官認為被保險人支付贖金不僅僅是為了保證被保險船舶的釋放，也是為了保證船員的安全，而后一目的所減少的損失并非本船舶保險的承保范圍，Rix法官因此將船舶保險賠償減至50%。但上訴庭的Phillips法官提出不同觀點。他認為“除非分別就釋放船員和船貨的贖金進行談判協商，否則很難確定為釋放船員所支付的贖金比例……，支付贖金的目的有兩個：保護人身和保護財產，兩者不能等同……，但是贖金可以合理地被認為是為了保護財產而支付的，在我看來，如果被保險人充分地關注了處于危險中的人身安全，不僅考慮挽救財產而且考慮到救助人命，但被保險人反而遭受不利，這在原則上不通，在情理上也不妥”。因此，任何贖金的支付可以全部得到船舶保險的賠償，即使一定比例的贖金是為了船員的安全返回。Arnould一書也持同樣的觀點：贖金金額因釋放船員而被抬高，這并不影響共同海損下船貨根據分攤價值進行理算的一般原則。

船東因船員的死亡和傷殘而承擔的責任由保賠保險承保。如果能夠對船員贖金和船貨贖金進行區分，那么船貨贖金歸于船舶保險下的共同海損，船員贖金則歸于保賠保險下的施救費用。許多互保協會規則規定，其承保的施救費用限于“僅僅”為了避免或減少承保的責任而支出的費用，由于贖金的支付往往是一個整體的金額，船員的贖金并不單獨確定，因此保賠保險中的這一規定可能成為其承保船員贖金的障礙。

不支付贖金而致船貨受損時的保險賠償問題

一、不支付贖金是否違反減損義務

在贖金沒有支付或者贖金談判失敗，致使船貨受損的情況下，保險人是否應當對損壞承擔賠付義務呢？該問題的爭議焦點在于不支付海盜贖金是否違反被保險人的減損義務。MIA1906第78（4）條以及我國《海商法》第236條均規定被保險人有義務采取必要合理的措施，防止或減少損失的發生。因此有觀點認為，未支付海盜贖金進而導致船貨受損的行為違反了被保險人的減損義務，保險人對因此產生的損害不承擔保險賠償義務。The Netherlands v Youell and Hayward一案涉及到相關問題。Rix法官認為，第MIA1906第78（4）條的規定并非保證，減損也并非合同義務，只有當未履行施救義務的行為導致因果關系鏈斷裂，進而成為損失發生的近因時，才會被認為違反了MIA1906第78（4）條的規定。根據上述的判決，MIA 1906第78（4）條的規定很難適用于被保險人未支付海盜贖金的情形，因為此時被保險人遭受損失的近因仍然是海盜的劫持行為而非船東未支付贖金的行為。雖然存在爭議，但是英國法傾向的觀點是，如果船東未支付贖金導致船舶遭受損害，船東仍然有權根據相關的保單就其損失獲得保險賠付。

筆者認為，對于海盜劫持索要贖金的情形，被保險人支付贖金或者不支付贖金均可以獲得保險賠償，即使被保險人不支付贖金也不應當被認為違反了法定的減損義務。因為被保險人可以合理地拒絕與犯罪分子進行任何的交易，但是如果贖金事實上已經支付，則應當肯定其合法性，可以將其作為施救費用或者共同海損而獲得保險賠償。

二、海盜劫持下的財產是否構成全損

全損險只有在承保風險造成船舶實際全損或推定全損時，保險人才負賠償責任。雖然古老的權威判例已明確，船貨被海盜奪取通常構成全損。但在船貨遭遇海盜劫持索要贖金時，情況則有所不同。在Masefield v Amlin 案中船舶及其所載的柴油均被索馬里海盜劫持。被保險人得知了這一事件并在積極與劫持者們協商贖金金額以營救船舶。貨物所有人向保險人提交了棄貨委付通知書但是被保險人拒絕接受。該案的核心問題是此次劫持是否能使貨物構成實際全損。Rix法官認為，本案并未構成實際全損，因為原告并未無可挽回地喪失貨物。海上保險中，構成實際全損的條件非常嚴格，被保險人很有可能通過支付相比船舶和貨物價值較小的贖金，就能使船舶與貨物獲救，這是典型的“等等看（wait and see）”的情形，即海盜的劫持不會立即造成船舶的實際全損。

注：本文部分內容由大連海事大學海上保險法研究中心鄭皓天博士參與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