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染心

把一座山的鴨跖草都采來，

把一件毛衣染成了琉璃藍。

我的想念也不重的，像一座小山上全部的藍色花瓣。

1

初春的老房子，在街市盡頭偏安一隅。

一株花枝從墻外以拋物線的形狀垂下，開滿白色的九重葛。

我辭職了。在外面晃蕩了兩個月，手邊的錢就花得差不多了。

我看著朋友截屏發來的街道地址，是這里了，敲門。里面的老婦人迎門，讓我落座，給我倒一杯烏龍茶。她的貓躲開我，在書架底下又虎視我。我跟老婦人談好租金和雜務的分擔，她把這房子的一樓租給我。

她說，你慢慢來。然后就踩著舊舊的木樓梯上樓了。她是讓我慢慢喝手中的茶，還是讓我慢慢與這滿是舊書、舊家具、舊時光的房子相處？貓也沒給我回答。

我用一樓的房子開了一間店。

衣飾店。沒什么雄心壯志，養活自己就好。我去進貨。挑了幾種衣服，車的后備箱還有一半的空間沒有裝滿。偶然打聽到城市有家織布廠，正好路過，就去看了看。我一直很喜歡布。各種布。棉的，麻的，絲綢，雪紡，它們就像姑娘的名字，都很美麗。還有布的圖案，日語里叫做水玉，花柄，格仔，條紋的，我也喜歡，也像一個個可愛的名字。在布廠走走看看，工人們也不介意我參觀，讓我隨便看。我喜歡上他們棄用的布，深棕深綠深紅深灰的條紋，她們說，這都是機器出錯的時候織失敗了的，本來要織小動物的，錯了就成了一行一行的條紋，“這個賣嗎？”我壓抑著喜悅問那管事的老頭。

老頭正在門口拿花生米下酒，沒空跟我細講，只說：“每十米二十塊錢吧。”

我就掏出一百塊。給我五十米！

我開著我的小車，帶著新衣服、出錯的布回到店里。店已經裝修好了，原來的墻壁粉刷成了米白色，窗簾換成淡紅的紗，綴著白色小貝殼珠鏈，地板擦干凈，書架和書保持原位，茶幾、桌子也不變，添了一排貨架、一排展示架、一個工作臺。

我把我買的五十米布都裁成正方形，裁好后，把毛邊扯掉橫線，縱線自然成了流蘇，是好看得不得了的披肩。我把一件從印度旅行帶回來的白色棉衫掛起來，把這件披肩搭在上面，配一條老銀飾。我的店呢，定位就是舊的、過時的東西。但有種過時，叫做永不過時。

2

正方形的碎布披肩，幾乎每天都會賣掉幾件。不同的女子，以不同的心情買下披肩。她們或者是買心中的歡喜，或者是買心中的憂愁。但她們都對我說過差不多相同的話：喜歡手工的事物。

我后來又去織布廠買布，順手在他們車間外面看到一堆毛線。毛線被裝在紙箱里，顯然是要處理掉了，我走過去看看，毛線太粗，顏色又太怪，白不白，黃不黃，米不米的，我跟那看門老頭對視一眼，他認得我了，點點頭，拿去吧。

有了毛線也不知道做什么用，只好織一件毛衣。織著玩吧，反正我總是有閑。想起我就織一個袖子，想起就織一個滾邊，等到毛衣織好都是秋天了。我把毛衣熨洗干凈，擺在那兒看，那些織錯和漏針的洞，看上去也不丑，就像有個姑娘說的，手工的東西總有手工的情義，可是往身上一比，大了。

大了沒關系，我把它掛在櫥窗里，賣掉它！

3

晚上，七點多了，沒什么客人。房東老婦人走下來，陪我喝茶。兩人坐著閑聊。她說，你也不出去，整天守著店，看來你沒有男人。我說是。她便說，慢慢來。她又抱著貓上樓了。

我喜歡她的那句口頭禪。慢慢來，也許是給我這樣一個懶人懶下去的借口。正中下懷。誰不愛聽順耳的話呢。

這時，有個人進來。

是個男人。單個的男人。男人很少來逛我的店，要逛也是陪女人來逛。但是這個晚上，我遇見一個單個的男人，來我店里看衣服。

他很有禮貌，他指著櫥窗，說：“請問，掛著的那件毛衣，有沒有藍色的？”

這個人的眼光很好呢。而且，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眼珠很大，單眼皮，有種童真在眼睛里。“有藍色的嗎？”他又問一次。

“啊，有，當然有，不過要下個星期才能拿到，我得去進貨。”不知為何，我隨口撒個謊。

他說：“行，下星期我來。”

我說：“好，那么你過來看看，你要哪種藍色？”我把電腦叫醒，隨手打開Photoshop，他指著一個藍色，“就是這個。”

我說：“好，知道了。”

然后他就走了。

我查一下色譜，那種藍色也有一個接近它的名字，叫琉璃藍。

4

他走后我就沒轍了。毛線我倒還有一些，足夠織一件毛衣。可是我沒有他要的那種藍色啊。他要的藍色太特別了，像某種海天交接處，陰雨的傍晚，那種很憂傷，很夜晚，很普希金的藍。

沒辦法，我又去了織布廠。我跟那老頭說，您得幫幫我，我要染料，只要一小瓶。

我從口袋里拿出報紙包的小糊涂仙，我知道老頭愛喝酒，這是孝敬他的。老頭笑了，你要染什么顏色？我拿出手機，把顏色給他看了。老頭搖搖頭，我們這兒的顏料都比這濃，染不出這種琉璃藍。咦，大爺您知道這叫琉璃藍啊？嗯，這個顏色啊，姑娘我告訴你一個辦法吧，用草木染，或許可以染出來。不過，這得需要很多鴨跖草喲。

看我有點發呆，他指著廠房后一座小山。那里有很多鴨跖草，如果你把一座山的鴨跖草都采來，呵呵，估計你可以染一件毛衣了。

初秋的清早和黃昏，我在鴨跖草的山坡上摘取植株上的藍色花瓣。忽然想起一首詩：想念不重的，就像一座秋山的落葉。我呢，我在想念誰嗎？我的想念也不重的，像一座小山上全部的藍色花瓣。它們真美啊，它們是所有藍色花朵里，藍得最純正的，雖然它們那么渺小，那么不起眼，但它們的美卻如同一種樸素的信念。只可惜，每一株鴨跖草只有兩片花瓣，就像小鳥兒的翅膀，只有兩片。

我大概把那片山上的鴨跖草都屠殺了，我想它們大概從此絕種了。我為什么要這么干？也許為的只是我那顆好勇逞能的心。還有些別的什么？自己跟自己也不想說清楚。

人的一生，一定要說清楚的話本來也不多。

染料入缸，毛線入染料，加礬固色，撈出毛線自然晾曬，色牢度不錯。染第二遍。顏色漸濃，再晾干。我在太陽下仔細查看，哎，成功了。

5

我趕工織毛衣。

我有點像安徒生童話里的愛麗莎嗎？就是《野天鵝》里面王子們的那個妹妹？——我要趕在周末到來前，織好這毛衣，唯有如此，天鵝才能變成王子。我織，我手都磨起了泡，我除了睡覺、洗澡、吃飯、方便，時間全被織毛衣占據了，幾乎是“春從春游夜專夜”。

毛衣終于織好了，為了確保這是一件“進貨”來的毛衣，胸前的織錯和漏洞都和前一件一模一樣。我把織好的毛衣用莎草紙包起來，裝進美麗的禮物紙盒。晚上，他果然就來了。

他還帶來一個女孩。他很高興的樣子，說，毛衣呢，多少錢？

我當場開了一個天價。不為別的，就為了那女孩。誰讓他帶了她來？

他立刻付了錢。把衣服套在身上，連樓上的老太太都說很好看，很襯你。可是那女孩子不高興，她幫他把衣服脫下來，往桌上一放，說，這么貴你買什么不好，去香港買一件不好嗎？或者你每次出差回來在機場的免稅店買不好嗎？他一開始還笑著聽著，偶爾說一句，我覺得很喜歡啊。可是那女孩子不依不饒，他們居然吵起來了。

那女孩說：“蔣思齊，你這人太不可救藥了。”

買一件手織毛衣就不可救藥了？那這個世界好像也沒救了。

蔣思齊追了出去。

“哎！毛衣！”我提著那毛衣也追出去。蔣思齊停下，回頭看了我一眼，來不及說話，又繼續追他的女朋友去了。

6

毛衣一直掛在我的衣櫥里，冬天到了，該擺上大衣和雪地靴了。蔣思齊一直沒有來取那毛衣。毛衣多好看呀，我時常看著這毛衣發呆，這毛衣，其實根本就是我的，因為我對它最用心，是我一手造就了它，是我用我的心織出了它，我對它最好。

所以，圣誕節時，我穿著這件毛衣和朋友狂歡去。

毛衣真的大了，顯得穿的人好瘦，朋友們都說：“你瘦成這樣！”他們說，牽根繩子就能把你當風箏放了。

咦，我有那么瘦嗎？我在為誰消得人憔悴？

我把蔣思齊那筆錢放在信封里，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把錢還給他。

可是他一直沒有再和我聯系。

我的店還是老樣子，有時候賺錢，大多時候不賺，所以要是有人來兌這店，我會考慮的。

我穿著我的大毛衣坐在店堂深處，我對著電腦擺擺弄弄，在網上我照看著七八只股票，這是我那段時間比較大的經濟來源。

也是那么偶然的一天，下午，昏昏欲睡的時候，我覺得外邊走進來一個人。

這不是蔣思齊嗎？

“記得我嗎？”他說，“我路過這里，來看看。”

“我記得你，你的錢還在我這里。”我低頭從抽屜里拿出信封。

他說：“算了，要是想管你要錢，我早過來拿了。”

我說：“可是，毛衣我也不能給你了，你看，我穿了，都舊了。”

他明朗亮堂地哈哈笑：“毛衣你穿好看，算我送給你的，好嗎？”

他起身要走了。我站起來，“不行，錢得還你！”

他回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遲疑了幾秒，尷尬了幾秒后，我們異口同聲地想到了一個辦法——

“請你吃飯。”

“請我吃飯。”

7

我們一起吃飯。他選了海邊的火鍋店。他把西裝脫了，領帶也解了，坐在我對面。火鍋的熱氣暖暖的，我躲在熱氣后面，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每看一次，我的臉好像就要紅一下。真可惡，臉紅是遺傳了誰的？我爸爸還是我媽媽？他們真可惡。

“怎么不說話？”他笑著問我。

“好，說話……嗯，好久不見了。”我忽然發現平時會說話的自己竟不會說話了。

“是啊。我去外地工作了一年，今天請假回來。”

“喔。”我不知道該怎么繼續話題，和我初次見面的朋友都有這種感受，我這個人是個悶蛋。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今天她結婚。她請我去參加婚禮。我本來想去，可是，最終沒去，就來你的店逛逛。”

“那你心情不好了吧？”

“是啊。”他看住我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8

“這毛衣，你穿好看。”時間過去三小時，一瓶桂花陳釀已經見底，彼此都有點喝過了。他看著我，他這雙破眼睛所具有的殺傷力，足以使任何一個女人溺斃，不光是我吧。

“可惜不是你跟她結婚。”我刺激他一下。

“呵。”他笑，“那沒什么，其實，我沒有你想得那么狼狽，我很好。”

他送酒入口，我也喝光我杯里的。“來，再來一瓶。”他說。

菜點得很好吃，我們吃得很多，我們真的喝醉了。他看著我又說：“這件衣服，你穿真的是非常好看。”他夸我兩次了。

吃完時都是下半夜了，我們搖搖晃晃的，在街邊叫了一輛出租車，他忽然說：“丁恩冬，我可不可以去你家里？”

我們搖搖晃晃在深夜的街道走著，像兩個真正的酒鬼。時不時發出駭人的大笑。我家到了。

我說：“你睡床墊，我睡地板。”

他說：“不，我想和你一起都睡在床上。”

他真像個孩子，我知道他說這話時沒有半點非分之想。我們并排躺在床上。我們并非牧師的子女，我們只不過是普通的人間男女，我們很可能會譖越。但是，那天晚上，我們只是睡覺，沒有別的。

但我卻感到了一種難言的依戀。我睡醒了，就去握他的手。他被我弄醒了，他說：“你渴嗎？想喝水嗎？”

我點點頭。

他去廚房拿了一瓶水，我喝一口，他就著我喝過的也喝一口。然后他把手臂伸平，說：“過來。”我就躺在他手臂上。

我覺得很快樂，他的身體這么溫熱，他的氣味這么溫柔。“你娶不了她，還可以娶我啊。”我說。

他停了一下，他慢慢地說：“讓我想想吧。”

呵，他這個人。他這個人怎么這么認真啊。他不知道，這種時刻，萬籟俱寂月如金盆，這是生命的神奇時刻，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只是試探，再認真也都可以推翻重來。因為這一刻，我們喝醉了酒，我們躺在一起，我們彼此溫暖，可是，我們沒有肌膚之親，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抽身而退，只要感到一丁點兒勉強。

“別想了，睡吧。”我說。

我枕在他手臂上，很快就睡著了。

早上天氣變涼，下雪了，他沒厚衣服，我讓他穿走了那件藍色毛衣。他說，你瞧，該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對嗎？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像個孩子。

9

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他。

年底，有個公司在招人，我就去應聘了。應聘之后，我重新做白領。店兌給了一個什么牛仔褲專賣店，把所有的裝修都改了。人走茶涼，我看著真是刺心。我不愿意去那條街了。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蔣思齊，有時候我有點想念他——是那種不提起也不會去想，可是卻永遠也不會忘記。我想念那件藍色毛衣，想念枕他手臂入睡的感覺，想念他深夜口渴和我共飲的那一瓶水。可是，我知道，我和蔣思齊，我們只是生命里的過客，就像火車，此站只停三分鐘。

三分鐘后，火車開走。過期不候，不再回頭。我們還算幸運，碰巧遇上，就足夠了。

又過了大半年，公司有個年輕副總對我很關照，種種形跡，不言自明，喔，原來他喜歡我。這個人還不錯吧，樣子不難看，人生態度我也能接受，不過就是，普通，在我的感情世界里，他普通。

可是，他們說，找丈夫，就要找一個普通的人。我也不小了，還能碰到這么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得學聰明點，別讓他溜走。

10

婚禮的便裝是玫瑰紅。鞋子偏偏沒有玫瑰紅。商場跑遍我有點生氣，身邊的人就說：“咦，不是有一條街，很不錯，有手工店鋪，也許有你要的鞋子。”

連他都知道那條街，不是不令我惆悵的，曾幾何時我不是也開著一間店，在那條街上，還一時風頭無倆呢！唉，我的店。

我們去逛。

忽然就發現，在那路口，洋梧桐篩下一地的碎陽光，我看到我曾經的店，怎么，牛仔褲專賣店不見了？難道我產生錯覺了？我只是看到，我從前的店，一模一樣，又擺回原來的樣子。

我走幾步上前，我看到那櫥窗。我呆住了。因為我看到我曾經的藍色毛衣，就掛在淡紅的綴滿貝殼的紗窗里。

我進了店，抬手摘下那毛衣。是我的！它胸前織錯和漏針的地方都還在。我抱著那毛衣，像摟著一個孩子，我聽到自己的胸腔里，嗒的一下，心就輕輕碎了。

“小姐，我們老板說，只要是看了這毛衣的人，都請留下電話，他會和您聯系，或者，您可以和我們老板聯系。”看店小妹遞上來一張名片，又說，“是他所懷念的故人，他在找她。”

我想了想，我沒有去接那名片，我只是對那小妹說：“謝謝，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