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兵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熱播,讓我想起少年時代常聽到的故事:一些成績優異卻意外落榜的鄉村少年,面對家庭的拮據和個人的困境,在暑期中苦讀路遙小說《在困難的日子里》《平凡的世界》來自我勵志,常常用“扼住命運的咽喉”一類的人生格言來激發自我,用對未來生活巨大而茫然的想象來鞭策自我——這構成了整整一代鄉村知識青年(準確地說主要是70后)共同的精神底色。他們崇尚奮斗,不愿意一生庸庸碌碌地度過,立志離開鄉村進入城市,面對鄉村充滿了一種厭倦和愧疚;而面對急于擁抱的城市生活,卻又有著深重的自卑和疏離。在精神上,這一代人處于一種“城鄉結合部”的兩頭不靠岸狀態,即背對鄉村(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而面朝城市(那是一個別人的世界),處理得不好,會永遠處于精神上的焦灼與困境而無從安身立命;處理得好,倒是可以擁有兩種互為他者的視角來觀測城市和鄉村。
鄉愁,在今天這個新媒體更迭不已的信息時代,很容易成為心靈雞湯式的矯情,也常被批評為城市里小資階層的日常生活想象,甚至被認為是對文明進化的一種阻礙。今日人們的視野中,中國鄉村儼然已成為一個巨大的問題,而在它成為問題之前,似乎又蘊含著一個過去式的黃金時代,所以城市人面對鄉村的態度是曖昧而矛盾的。近年出版的鄉村題材的隨筆集,如梁鴻的《中國在梁莊》、熊培云的《一個人的村莊》、十年砍柴的《進城走了十八年》等,都引發了讀者廣泛的關注和興趣,另外一些與鄉村有關的學術著作也引人注目,如人類學家閻云翔的《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青年學者劉燕舞的《農民自殺研究》等。當行色匆匆的現代人在追求物質文明的過程中一路狂奔之后,突然發現鄉村仍停留在漫長的時代陰影之中,一種“原罪感”成為無法消除的心靈癥結,這在每逢春節就引起熱議,然后迅速無疾而終的“文科博士生返鄉記”等作品中可窺一斑。正如空心化的鄉村,只有在春節期間才會稍微熱鬧,而平時停留在長久的沉寂之中一樣,隱喻了當代中國城市與鄉村發展的極端不平衡。
梁鴻在她的作品中寫道:“村莊的潰散使鄉村人成為沒有故鄉的人,沒有根,沒有回憶,有精神的指引和歸宿地。它意味著,孩童失去了最初的文化啟蒙,失去了被言傳身教的機會和體會溫暖健康人生的機會。它也意味著,那些已經成為民族性格的獨特個性與獨特品質正在消失,因為它們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地。村莊,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民族的子宮,它的溫暖、它的營養度,它的整體機能的健康,決定著一個孩子將來身體的健康度、情感的豐富度與智慧的高度。”作為一位同樣從鄉村底層走出來的所謂“知識人”,筆者對這段話有著深切的認同感。“潰散”隱含著雙重的意味,“潰”意味著從內部彌漫開來的敗壞,這尤其體現在道德風氣和社會風俗上的潰敗;“散”意味著逃散,流散,指的是鄉村精英或者說中堅階層的離去。這在梁鴻作品《中國在梁莊》的第七章“農村的‘新道德之憂”中有讓人觸動的記錄。
而在路遙《平凡的世界》中,對未來生活的想象按照兩條線索富有強度和力度地展開,一是哥哥孫少安立足鄉土的發家致富夢想,一是弟弟孫少平離家闖蕩,開疆拓土的人生成功夢想。就前者而言,書中評論孫少安的一段話可謂概括了那個時代青年人的價值觀:“他們如此掙命,是因為生活突然充滿了巨大的希望。有了希望,人就會產生激情,并可以義無反顧地為之而付出代價;在這樣的過程中,才能真正體會到人生的意義。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奮斗!只有選定了目標并在奮斗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沒有虛擲,這樣的生活才是充實的,精神也會永遠年輕。”選定目標并為之奮斗,卻展現出一種強勁的精神品質,而并不讓我們感覺到這是一種功利化的人生觀,這是特別耐人尋味的地方。我想這是因為孫少安作為長子在大家庭中承擔的角色,以及分家之后種種負疚的表現,所呈現出來的困境中的簡單、執拗、善良的品質感染了讀者。
就后者而言,田曉霞(孫少平的中學同窗,后來就讀師專,地委書記的女兒)的觀察也頗有見地:“是的,他在我們的時代屬于這樣的青年:有文化,但沒有幸運地進入大學或參加工作,因此似乎沒有充分的條件直接參與到目前社會發展的主潮之中。而另一方面,他們又不甘心把自己局限在狹小的生活天地里。因此,他們往往帶著一種悲壯的激情,在一條最為艱難的道路上進行人生的搏斗。他們顧不得高談闊論或憤世嫉俗地憂患人類的命運。他們首先得改變自己的生存條件,同時也不放棄最主要的精神追求;他們既不鄙視普通人的世俗生活,但又竭力使自己對生活的認識達到更深的層次。”與孫少安不一樣的是,“孫少平們”希望到另外一個天地去闖蕩,即使從事的仍舊是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同時,他們對精神生活有著難以割舍的追求,熱愛閱讀《牛虻》等文學作品,從中汲取精神力量,崇尚的是昆德拉所謂的“生活在別處”,但又不同于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式的與過去徹底決裂。他們通過在異鄉的奮斗最終是要反哺鄉村,回饋家庭,是要證明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性。他們不是自怨自艾的“屌絲”,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憤青”,他們是有行動力和精神性的一代鄉村青年。而且,他們這群人對鄉村和農民的兩重性有著切身的認知,就像孫少平在給就讀高中的妹妹孫蘭香的信中所言:“我們出身于貧困的農民家庭——永遠不要鄙薄我們的出身,它給我們帶來的好處將一生受用不盡;但我們一定又要從我們出身的局限中解脫出來,從意識上徹底背叛農民的狹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義。”
《平凡的世界》的藝術成就不算高,出版前也曾多次被退稿,但出版之后卻一直暢銷不衰,大有成為一代代青年人勵志讀物的態勢——這對作者路遙來說,真是一個遲到的慰藉。在我看來,與其將這本書看作是長篇小說,不如將它看作是1970年代中期到1980年代中期中國北方農村社會生活史和日常生活史的記錄,而夾雜其中的長篇大論,更可以讓我們感覺到轉型時代(從以往的精神和政治至上轉型為“發展就是硬道理”)的脈動與掙扎。《平凡的世界》所彌散出來的在平凡生活中,通過勞動誠實致富實現人生夢想,與1980年代初期的主流政治話語是高度合拍的。而之所以讓讀者和觀眾追念不已,更是因為在那個“充滿希望的田野”上,民眾的夢想與中國的夢想,在某種意義上是國強民富的“同一片土地,同一個夢想”——當年《二十年后再相會》這首傳誦一時的歌曲所充滿的“希望感”,就充分反映了這一點。
具有反諷意義的是,當《平凡的世界》熱播時,人民日報》發表的虞金星《做好普通人,其實也不普通》,卻在網上引發了賈樟柯等導演、知識分子和普通網民的諷刺,認為是隔靴搔癢的于丹式的心靈雞湯。作者寫道:“若以‘勵志來看,《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的人生并不成功,但書中打動人的恰恰是普通人對于勞動與尊嚴的珍重,是一種基本的精神——聚精會神地投入,有所為有所不為地獲得。有自知之明,有自我約束,有對自我價值的恰當肯定,做好這樣的普通人,其實不普通。”這段話從道理本身而言并沒有錯,但放置在當代中國的語境來解讀時,“勞動使人光榮”的說法已不能讓所有人信服,因為無休止的體力勞動只會讓勞動者永遠處于疲倦、貧困和屈辱之中,沒有勞動和醫療保障也會讓勞動者不能有尊嚴地活著。與此相對應,社會上流行的“富二代”“官二代”“窮二代”等說法,所折射出來實質,就是底層向上流動空間的窄化。從這個視角看,官二代田曉霞與窮二代孫少平的人生相遇惺惺相惜故事,簡直就是中國式的“異想天開”。
就我的個人體驗而言,我曾寫過一篇描繪大約十年前春節回鄉瑣記的長文,所記述的是故鄉在歷史巨變中的陣痛與困境,尤其聚焦故鄉人民在精神上的苦痛。中國的鄉村問題,自然不是“文革”后才開始的,早在晚清新政,尤其是科舉廢除和新式學堂在城市設立之后,讀書人就開始絡繹不絕地離開鄉村進入城市。鄉土中國向城市中國的轉型,就成為從傳統到現代的題中應有之義,也成為不容置疑的發展模式。城市從鄉村“敲骨吸髓”(包括人才、資源、食物、植物等),在文明與野蠻、進步與落后的二元框架之下,鄉村生活迅速被污名化,鄉村人更是被妖魔化和臉譜化(比如魯迅筆下的閏土),而鄉村本身就成了中國走向國富民強的阻力。似乎只有在某種情境下,鄉村才會被謳歌(比如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等時期),總體而言,在整個20世紀的中國,鄉村基本處于被剝奪、被遺忘的境地。
1933年,著名哲學家熊十力回到其湖北老家,耳聞目睹鄉村的“無養(沒有生活保障)無教(文化教育、精神生活和倫理秩序的缺失)”境況,給《獨立評論》的主編胡適寫了一封很長的書信,說道:“今日鄉村之痛,則以無吃無教互為因果,將卒底于滅亡而后已。無吃故,不能有教。無教故,益不能有吃。所以互為因果也。”今天的中國鄉村,在基本物質生活方面,相對于1980年代有明顯的改善,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方面均變化顯著,包括資訊的獲取、自由流動的權利、對城市和現代生活的了解等,但在發展過程中也呈現了一些不容忽視的問題。比如伴隨青壯年的外出務工,鄉村的空心化和空巢化,這種隔代教育對于鄉村兒童的心智成長、家庭教育和社會交往能力的形成,造成了難以挽回的負面影響;而與此相應出現的是,很多鄉村的學校開始因為生源、師資、基本設施等問題而停辦。此外,農村老人的生活境況仍舊堪憂,目前的養老體系和醫療保障體系對于他們而言,往往只具有象征意義,而一些因病致貧的家庭甚至難以獲取有效的救濟資源。
春節期間,我與妹妹尋訪20多年前就讀的鄉鎮初中。當年的中學學風優良,教師也認真負責,升學率在全縣鄉級中學中名列前茅,如今卻荒草叢生,人去樓空,讓人感慨萬千。故鄉的土地上一年四季生長著各種菜蔬,我的腦海里猶記得跟隨父母栽種,澆灌辣椒、豆角、紅薯等各種經濟作物的場景。父母在1990年代前后通過出售各類蔬菜,每年也可以收入好幾千元。這些年回到故鄉,田地間已是空空如也。當年的鄉村,雖然相對貧乏,但還有著一些公共生活,如今僅剩下春節期間的各類牌局聲音,一年到頭只有幾天時間回歸故土的青年人,卻會感到無聊和乏味,對鄉村的認同感在迅速地弱化,人與故鄉之間的聯結僅僅是依賴于血緣之間的半強制性。一些鄉村的基層政治也在迅速敗壞,“能人政治”的同義詞往往是蔑視規則的“強人政治”,某些區域的基層干部與黑惡勢力結盟,以犧牲鄉民的切身利益中飽私囊。社會秩序與政治秩序缺乏健康和諧的狀態,心靈秩序與道德秩序陷溺在虛無與混亂之中也就不難理解了。今日社會的某種價值觀——錢權為核心的成功人生觀,對于鄉民的壓迫感最為深重,因為他們往往缺乏更多的資源來調適自我。回頭來看《平凡的世界》里孫少平的人生與精神,會覺得簡直是今日中國鄉村的一個異數。
人類學家閻云翔通過對黑龍江下岬村長達半個世紀歷史的考察后指出:“下岬村年青一代的個性發展,既不全面,也不平衡。不全面,是因為絕大部分變化都只局限于私人生活領域。不平衡,是因為對個人權利的強調并沒有帶動對他人權利的尊重以及對公眾社會的負責。在我看來,80年代迅速發展起來的,是一種極端形式的自我中心觀念。正是這種觀念使得青年人理直氣壯地拋開所有的社會責任與對他人的尊重,使得個人極端自我中心。”這其實是一個發展模式的縮影,“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或者“粗糙的利己主義者”折射的是對父輩的盤剝心理,對土地竭澤而漁的不負責任的態度,對他人過河拆橋和“羨慕嫉妒恨”的扭曲心態。今日之鄉村一方面處于長期停滯甚至窒息的狀態,另一方面卻似乎充斥著對于未來不切實際的想象。1980年代的不確定性意味著某種潛在的希望與可能性,而今天的不確定僅僅意味著對未來人生的茫然,以及內心深處無從排遣的焦慮和壓力。
沒有鄉村作為一個情感共同體甚至政治共同體的良性發育,以及它所維系的道德資源與意義資源對個體的精神灌注,鄉村人似乎就只能在村莊里的守望者與城市里的流浪者兩者之間漂移。而從《平凡的世界》的視角而言,1980年代那種平凡生活中孕育希望甚至偉大情懷的鄉村,時隔三十年到了今天,卻似乎成了某種遙不可及的幻覺與想象——平凡的世界成了不平凡的烏托邦。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