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高宗的“最美乞降書”

晏建懷

1127年，金人攻破開封，將這個“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勝”的帝都洗劫一空，并虜劫了徽、欽二帝和后妃、宗戚等三千余人及無數金銀寶器后北去。至此，曾經輝煌于世的北宋王朝壽終正寢，走向滅亡。

北去之前，金人決定“以漢治漢”，冊立北宋原宰相張邦昌為大楚皇帝，讓他以金國附庸的形式，代宋統治黃河以南廣大地區。張邦昌到底擔心人家罵他祖宗，加上能力不足以駕馭群臣，僅做了一個月皇帝，不得不匆匆退位。

金人破開封時，宋徽宗第九子趙構因受命在外而幸免被捕，于1127年5月在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稱帝，改元建炎，成為南宋第一位皇帝，是為宋高宗。但金人滅宋的態度堅決，聽說張邦昌退位、趙構稱帝的消息后，即迅速集結軍隊，渡過黃河，發動了第三次南侵，一路勢如破竹，甚至深入到江南腹地，欲剪除剛剛草創的南宋政權。

國家危亡之時，趙構卻毫無擔當。他非但不主動聯絡各地宋軍和淪陷區的義軍，積極組織抗金行動，反而從即位之日起，就開始亡命天涯，從應天、鎮江、揚州、杭州、江寧（今江蘇南京）、杭州（注：折返）、越州（今浙江紹興）、明州（今浙江寧波）到昌國（今舟山定海區）；又從昌國竄至海上，再至溫州，一路南逃，惶惶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直到1138年宋金達成“天眷和議”，宋向金納貢稱臣后，他才疲憊不堪地逃回杭州，將杭州升為臨安府，定都于此，總算喘過一口氣來。

趙構南逃期間，金人發動了名為“搜山檢海”的“斬首行動”，趙構逃向哪，金人就追向哪。他很快就患上了“恐金癥”。

1129年秋，被追殺得驚恐萬狀的趙構，在奔逃至江寧府時，曾給當時的金軍左副元師完顏宗翰（粘罕）寫過一封信，委派杜時亮為正使、宋汝為為副使，專程送至金營。現據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二十六所載《與元帥書》，摘錄如下：

八月日，謹致書國相元帥閣下，某昨遣洪皓輸懇切之誠，懼道途梗塞，或不時布聞，則又令崔縱進書御者。既遣使者于庭，君臣相聚，泣而言曰：

古之有國家，而迫于危亡者，不過守與奔而已。今大國之征小邦，譬孟賁之搏僬僥耳。以中原全大之時，猶不能抗，況方軍兵撓敗，盜賊侵交，財賄日朘，土疆日蹙。若偏師一來，則束手聽命而已，守奚為哉。自汴城而遷南京，自南京而遷揚州，自揚州而遷江寧，建炎二年之間，無慮三徙。今越在荊蠻之域矣，所行益窮，所投日狹，天網恢恢，將安之耶？是某以守則無人，以奔則無地，一身彷徨，局天蹐地，而無所容厝，此所以朝夕鰓鰓然，惟冀閣下之見哀而赦己也。恭維元帥閣下，以宗英之重，行吊伐之師，謀略如神，威權不世。其用兵之妙，與黃帝爭驅。遂北平契丹，南取中國，極天所覆，混為一區。此豈載籍所有哉……金珠玉帛者，大金之外府也，學士大夫者，大金之陪隸也。是天地之間，皆大金之國，而無有二上矣。亦何必勞師遠涉，然后為快哉……伏望元帥閣下，恢宏遠之圖，念孤危之國，回師偃甲，賜以余年……社稷存亡，在閣下一言，某之受賜，有若登天之難，而閣下之垂恩，不啻轉圜之易，伏惟留神，而特加矜察焉。謹再遣使資政殿學士、朝請大夫、文安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戶、賜紫金魚袋杜時亮，副使武功大夫、開州刺使、武功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宋汝為特詣行府。儻蒙許使參見，而受約束，幸甚！素秋將杪，冀益順時保重，永綏壽祉。

這是一封文辭優美、感情真摯的信，飽含滿腔情意和槃槃大才。在信里，趙構肯定了金國的“大國”地位，說明了“以守則無人，以奔則無地”的現實情況，表達了“惟冀閣下之見哀而赦己”和“回師偃甲，賜以余年”的懇切希望，堪稱中國外交史上的“最美乞降書”。

從這封信里，我們還能得出三方面的信息：一是金人幾乎是被趙構逃跑的倉皇之態吸引而來的；二是趙構從此鐵了心投靠到“金”門之下；三是趙構在這封信中的基本態度，主導了南宋以后數十年間的內政外交。為何如此說呢？

正因為趙構“軟骨病”的嚴重性，反倒給金人深入南侵增添了信心。金國以一“披發左衽”的民族，侵略無論文化還是經濟都遠勝于己的北宋，靠的是人高馬大的蠻力和殺人不眨眼的殘忍，至于要統治文明程度遠高于他們的中原地區，就頗有些力不從心了。“靖康之變”后，北中國一片凋零，金人不但沒有讓鋒鏑余生的北方人民休養生息，發展生產，反而橫征暴斂，掠奪良田，把華北地區的肥沃農田奪歸官有，又把曾經擁有這些田地的農民“并籍入官”，使之淪為奴隸，而且刺字于耳，標價出賣，甚至隨意殺戮。因此，農民的積極性受到極大挫傷，農業生產也受到極大破壞。

一方面殘酷壓榨，另一方面又大開歷史倒車。他們禁止漢服，強迫漢人剃頭辮發（剃掉前腦頭發，將后腦頭發編成辮子），留發不留頭。他們強行簽發漢人壯丁入伍，充當偽軍，名曰“剃頭簽軍”，實則是將其作為打頭陣的“炮灰”。金人的糟糕統治，逼得成千上萬的北方人民傾家蕩產，不得不揭竿而起，嘯聚山林，抗金斗爭風起云涌。

在統治乏力的情況下，金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們的侵略預期，最初也只限于秦嶺淮河以北，對于南方尤其是江南地區，是沒有“非分之想”的。他們先后不遺余力地扶持張邦昌和劉豫（偽齊）政權以作緩沖，也是缺乏底氣和信心的表現。然而，趙構丟城棄地，讓金人覺得南方的戰斗，比當年他們在北方的戰斗更加輕松，擄掠也更容易，他們便沿著趙構的逃跑路線，一路燒殺搶掠，如入無人之境。

趙構不敢得罪金國，主要有兩方面原因。一者，如前文所述，從金人“搜山檢海”開始，他就患了嚴重的“恐金癥”。二者，他有一隱憂，擔心金人把宋欽宗送回，那樣的話，自己的帝位不保。因為在廢除偽齊政權不久，金人的確曾向開封百姓放出流言說：“請汝舊主人少帝（宋欽宗）來坐此位。”而這，則是他最害怕的。故鄭板橋《紹興》詩曰：“丞相紛紛詔敕多，紹興天子只酣歌。金人欲送徽欽返，其奈中原不要何。”

秦檜于1127年被金人俘獲，1130年忽然攜家而還，十分吊詭。秦檜歸來后，趙構隨即任用他為宰相，雖然在位一年就被朝臣論罷，但從1138年重新任相開始，趙構一任他主導內政外交，特別是主導對金乞和。之后，秦檜在位專權近20年。

1141年，趙構與秦檜合謀，解除了抗金英雄岳飛的兵權，將其投入大理寺治罪，取得向金和談資格，再次與金簽訂了《紹興和議》，其主要條款規定：金人把宋徽宗的棺材交宋，把宋高宗的母親韋氏送還；宋向金稱臣，并且“世世子孫謹守臣節”，金冊封宋康王趙構為皇帝；宋金兩國，東以淮河中流為界，西以大散關（陜西寶雞西南）為界，中間的唐（今河南唐河）、鄧（今河南鄧州）二州皆屬金國；宋每年向金納貢銀和絹各二十五萬兩匹。

1142年1月，岳飛以“莫須有”的謀反罪名，被趙構殺害于大理寺獄中，年僅39歲。金人所懼宋將唯有岳飛，當岳飛被殺的消息傳到金國后，他們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紛紛舉杯相慶。而作為南宋當家人的趙構，岳飛之死，使他增加了向金獻媚的籌碼，堅定了金人對他的信任。于是，趙構最終做穩了金人的奴才，從此死心塌地。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