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濤
(北京大學 教育學院,北京 1000871)
隨著信息和通信技術在人類社會各個方面不斷產生深刻的影響,人們相信,基于網絡的學習將打破過去人們學習和交流的時空界限,從而顛覆現代教育整個組織框架所賴以建立的“教學必須發生在教室里的一位教授和一組學生之間”這一基本假設[1]。然而,近年來的大量研究卻表明,雖然在基礎設施和學習資源建設方面取得了長足進步,網絡學習卻遠未達到人們的期望;基于網絡的學習發展仍屬于“嬰兒階段”[2];在大多數傳統院校內,面對面的課堂教學仍然是絕大多數院校的主要教學形式,基于網絡的學習只是被用作傳統教學的輔助手段;人們還發現,由于教師和學生在地理位置上的分離,傳統以教師為中心來展開的教學模式遷移到網絡上,效果并不好。所以,盡管基于網絡的學習是一種迷人的嘗試,但它并未真正地使教學發生變革,對教師的教學和學生的學習方式產生的影響也微乎其微。
從總體看來,世界各國多年來在該領域的成百上千億元的資金投入,尚未得到合理回報,甚至付諸東流;成千上萬的教師未能在網絡教學環境下實現教學理念與技術的有效整合,甚至成為浪費時間的盲目實踐;學習者對網絡學習充滿期待,卻在投入遠高于傳統教育成本的情況下收獲著失望;一些反技術思潮隨之而起。這就導致國家教育信息化政策制定進入某種困境:是加大投入繼續推進還是放慢步伐觀望?在此方面比較先進的國家,如美國,也仍然在教育信息化建設政策方面不斷進行著“修修補補”的調整[3]。
在近20年來,這一現象已成為公認的世界性問題。除了教育技術界(乃至整個教育界)的學者們撰文、著述探討這個問題之外,還有很多政府機構、教育實體及IT企業甚至教師或學習者個人都在共同探索這個問題的原因及解決之道。概括地說,這方面的研究結論主要有應用理念有誤論、教師阻礙論、技術缺陷論、資金匱乏論等。這些研究從各自的角度,發現了這個世界性問題的某個側面或局部性問題,并提出了一些解決方案。但值得注意的是,現有的考察大都集中在主觀方面,卻忽略了這樣一個客觀事實:信息技術發展有其內在的邏輯,信息系統建設也總是表現出階段性,作為信息技術應用結果的網絡學習平臺的發展,無疑要受到這個發展邏輯與階段性的制約,正如一個嬰兒,無論為他(或她)補充多少營養、投入多少精力、以何種指導思想進行培育,都不可能使他跨越式地變成一個少年。因此,本文嘗試從信息系統發展階段理論的視角出發對網絡學習平臺的進化軌跡進行分析。
早在1974年,國際上社會技術系統學派代表人物之一美國哈佛大學教授理查德·諾蘭(R.L.Nolan)就提出了反映信息系統發展過程的諾蘭模型[4]――信息系統發展的四階段論,之后經過實踐進一步驗證和完善,又于1979年將其調整為六階段論[5],即初始階段、普及階段、控制階段、整合階段、數據管理階段和成熟階段。這是一種波浪式的發展歷程,前三個階段具有計算機數據處理時代的特征,后三個階段則顯示出信息技術時代的特點,前后之間的“轉折區間”在整合期中,由于辦公自動化機器的普及、終端用戶計算環境的進展而導致了發展的非連續性,這種非連續性又稱為“技術性斷點”。諾蘭強調,此六階段是由信息系統發展的客觀規律所決定的,各階段彼此不能相互超越。
20世紀90年代初,鑒于形勢的發展變化,美國的信息化專家米切(Mische)對諾蘭模型作了進一步修正,將綜合信息技術應用的連續發展劃分為四個階段,即起步階段、增長階段、成熟階段和更新階段。并認為,決定這些階段的特征有五個方面,包括技術狀況;代表性應用和集成程度;數據庫和存取能力;信息技術融入企業文化;全員素質、態度和信息技術視野。其中,每個階段的具體特征又被繼續細分,總括起來有100多個不同屬性。這些特征和屬性可用來幫助一個組織確定自己在綜合信息技術應用的連續發展中所處的位置。
技術成熟度曲線(The Hype Cycle,又稱技術循環曲線、光環曲線、炒作周期)是著名IT咨詢機構Gartner 1995年提出的對各類新興技術進行分類和技術成熟時進行判斷的一種理論。它認為日新月異發展的科技,從其誕生到成熟需要經過5個階段:[6]
萌芽期(Technology Trigger):在此階段,隨著媒體的過度大肆報道和非理性的渲染,產品的知名度無所不在。然而尚未有實用產品出現,其經濟適用性也有待證明。
過熱期(Peak of Inflated Expectations):早期公眾的過分關注演繹出了一系列成功的故事(不可避免也同時伴隨著眾多失敗的例子,只是大部分被置若罔聞)。
低谷期(Trough of Disillusionment):隨著這項科技的缺點、問題、局限逐漸暴露,失敗的應用案例比比皆是,公眾的興趣逐漸減少,只有少數幸存者才能繼續獲得投資。
復蘇期(Slope of Enlightenment):經歷此前的種種失敗后,此項技術可帶來的經濟效益逐漸清晰并得到更廣泛理解;技術發明者陸續推出第二代、第三代產品;嘗試性的投資增多,比較保守的企業仍在觀望。
成熟期(Plateau of Productivity):該技術已被主流市場接受,評價此技術實用性的標準逐漸明晰,新科技所蘊藏的廣闊市場前景和實用價值開始兌現。
這個曲線反映了人們對技術和商業創新的周期性興趣爆發和經常性失望的起起伏伏,是一種利用時間軸與新技術在媒體上的曝光度來判斷采用新科技的風險與收益的工具。
在此圖中,越往左,代表技術越新潮,越處于概念階段;越往右,則技術越成熟,商業化應用性越好,發揮出提高生產率的效果越顯著。縱軸代表期望值,人們對于新技術通常會隨著認識的深入,期望不斷升溫,伴之以媒體炒作而到達頂峰;隨之因技術瓶頸或其他原因,期望逐漸冷卻至低點,但技術成熟后,期望又重新上升。

圖1 技術成熟度曲線(資料來源:Gartner,2014年7月)
信息系統發展階段理論是基于上世紀70至90年代以企業信息系統建設為考察對象提出的,其具體的定義與現代信息技術和互聯網蓬勃發展的形勢已有較大出入;技術成熟度曲線也并不特指教育領域的應用規律,它甚至還因把重心放在技術的媒體曝光度而不是技術的本質上受到批評。但是,前者提出的信息系統發展具有的階段性特征、其應用成效與所處發展階段密切相關的思想、后者反映的新技術應用效果顯現的曲折過程,對我們今天理性地認識網絡學習平臺的進化軌跡,仍然可以提供一個有價值的觀察角度。
按主流的學習理論,學習是學習者通過與學習環境相互作用而獲得知識和能力的穩定變化的過程。學習是“形成連接、創建網絡”的過程,也是“培養學習力,構建學習生態”的過程[7]。因此,只有當學習者與學習環境(對本研究而言即為網絡學習平臺)有很高的融合度時才能獲得顯著的效果。
此外,在現實社會中,學習環境從來不是一個孤立的場所,而是包括圖書館在內的一系列配套設施、教學資源,教師、學生的交流互動機制乃至外部社會之間的信息流通等。這些與學習有關的存在被統稱為學習生態環境。真正有效的學習正是發生在這樣一個大的學習生態環境中——這是一個開放的、動態變化而又相互依賴的、具有自組織適應性功能的、由交叉重疊的興趣共同體構成的系統[8]。
基于上述認識,可知信息技術應用于教育,是通過技術構建學習平臺作用于學習者的認知而發揮作用,其復雜程度遠遠高于一般企業的信息系統建設。所以其建設過程和成效的發揮,既符合信息系統發展的一般階段性規律,還會滯后于一般的企業信息系統建設;作為基于互聯網而建設生長的網絡學習平臺,其成效呈現也必須要等到整個網絡學習生態形成后才有可能[7]。
網絡學習平臺綜合體現為學習資源、技術平臺和人三者之間的交互關系。根據這種交互融合的、由淺入深、由簡單到復雜并借鑒信息系統發展階段的理論,可將網絡學習平臺的進化過程劃分為四個具有顯著特征的階段:
第一階段是單項技術應用期,表現為技術和技術之間的關系。雖然教育界和公眾都對信息技術在教育領域的應用潛力充滿期待,但實際情況卻是僅在局部或有限層面上實現了初級功能。典型應用是普通的學習資源庫和簡單的學習管理系統。在網絡技術發展的初期,網絡資源庫用來存儲和管理教學資源,使學習者可以自主地選擇學習內容和學習時間。但由于網絡基礎設施水平低下,計算機配置、網絡帶寬等都非常差,因此最早期的網絡教育模式也受很大限制,功能僅限于資源管理,內容以文本為主,資源格式與管理技術不統一,難以廣泛共享。隨著計算機軟硬件技術和網絡性能的發展,以及網絡用戶的增加,在學習資源庫的基礎上,開始提供用戶注冊管理、課件目錄管理、學習者的信息數據記錄等功能,且開始提供音視頻課件,但一般不具備教學內容制作的功能。這一階段大體處于Web 1.0技術模式之下,學習者是單向的學習資源接受者。可以說,這一階段是公眾的高期望與技術應用效果差的現實反差最大的時期。
第二階段是綜合技術整合期,主要體現平臺和平臺之間的關系,典型應用是各種通用網絡教學平臺。在第一階段教學系統的基礎上,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教學過程(課件的制作與發布、教學組織、教學交互、學習支持和教學評價)的基本支持:從教學的管理(用戶與課程的管理)到與網絡教學資源庫及其管理系統的整合,集成了網絡教學需要的主要功能,形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網絡教學支撐環境。通過SCORM標準體系,實現了跨平臺的內容共享與整合,對內容交互數據的記錄與跟蹤等。從整個互聯網范圍看,各種網絡學習平臺層出不窮,尤其是近兩年蓬勃發展的大規模開放課程(MOOC),整合了多種社交網絡工具和多種形式的數字化資源,形成多元化的學習工具和豐富的課程資源;突破傳統課程時間、空間的限制,突破傳統課程人數限制,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與大眾的互動和回應,并使用輔助性的在線自動評價系統來提高學習效果。但每個平臺仍然相對獨立,與其他平臺、系統之間的聯系、融合度依然較低。這一階段公眾對信息技術的教育應用潛力期望回落,變得理性,甚至還出現了某種程度的技術懷疑論:數字技術的巨大教育潛能似乎總是難以得到充分的利用和發揮,“技術潛能與現實之間仍存在一道鴻溝”[9]。
第三階段是使用者的連通期,也可稱為技術消隱期,主要體現平臺和人之間的關系。信息技術經過幾十年的高度發展,為網絡學習平臺充分實現特定的學習理論提供了很大的自由度和表現力,更大的網絡帶寬和更快的網絡傳輸速度、豐富的多媒體資源制作和發布工具、學習分析與評價工具、基于大數據技術的學習者知識狀態和學習風格偏好跟蹤分析工具等,使網絡學習平臺逐漸由以學習內容為中心,轉向以學習者的學習活動為中心;基于云架構的網絡學習平臺支持大規模用戶的同時與在線學習交互;開放共享運動的深入發展,使得各網絡學習平臺更加開放,具有更好的連通性和資源共享程度;跨平臺、移動的、多終端融合的無縫學習更為普及,使人們已經可以忘記技術體系作為人與知識中間平臺的存在,比較自由地使用學習平臺進行學習;人與資源網絡學習平臺已具備早期生態系統的特征,網絡學習效果漸漸呈現出來,在線教育與傳統學校教育的融合度提高,在某些方面可能還超過了傳統教育。但是,雖然網絡學習平臺已經不再像早期那樣表現為一個個孤立的存在,但其本身仍缺乏與學習情境相關的信息架構支持能力。
第四階段是群體智能的涌現期,體現的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也可稱為回歸期。這一階段,信息技術、人工智能、網絡技術等高度發達,整個傳統學習的物質環境,從教育到各類教學設施、學習工具均已高度數字化和網絡化,全部學習資源均已數字化地存在和產生,而整個學習環境、學習資源和學習過程卻再次以模擬的連續世界的面貌出現——數字化地存在,模擬化地呈現,線上與線下的界線已有機融合。隨著聯網用戶的增多,互聯網結點已經接近人類大腦的神經元總數,并且互聯網上的信息呈爆炸性增長,知識融合與智能匯聚的速度加快,連通的、動態變化的、具有有機體濕潤性等特征的互聯網生態環境逐漸形成。與之相適應,網絡學習平臺也使人與技術深度融合,呈現出開放、自組織等生態特征。主要表現為:一是各網絡學習平臺與整個互聯網空間的全部資源達到無縫融合,形成一個無限大的資源智能網絡空間,并可實現自由檢索(包含圖片、語音和視頻檢索)和基于大數據的深度分析;二是教師的教學活動和學習者的個人學習活動,都可以以自然方式(書寫、語音或視頻等)完成數字化記錄,并共享于互聯網上;三是眾多學習者的微知識、微思考源源不斷地匯聚于互聯網,使現有的資源智能網絡空間得以不斷地進化發展,還可以借助語義分析技術實現資源結點間的動態鏈接,使整個資源智能網絡空間中的每個資源“細胞”通過資源鏈的不斷建立和豐富持續的共享信息、持久生長,從而提高整個資源空間的智能程度[10]。在這一階段,作為整個教育系統一部分的網絡學習平臺,與傳統教學體系將不再是顛覆與被顛覆的對抗關系,而是相互依存、交融共生關系,共同塑造人類學習與知識創造的新模式。

圖2 網絡學習平臺生態階段研究理論框架
技術和需求從來都是一個彼此糾纏著的雙螺旋:技術進步給需求加上想像的翅膀,不斷增長的需求則又成為推動技術進步的強大動力。然而,技術的進化是階段性的,有其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成熟周期,正像李國杰[11]院士所指出的那樣,不能把需要時間去解決的未來問題放到現在來解決,那將付出過于巨大的代價,因為某種技術發展早期費盡周折卻又無法解決的問題,隨著技術的進步可能會自然消解。網絡學習平臺也將在經歷單項技術應用期、綜合技術整合期、使用者的連通期(技術消隱期),到達群體智能的涌現期后,才會全面釋放其推動學習、變革傳統教育體系的巨大潛力。當前,作為網絡學習平臺誕生與發展基礎的互聯網,正在經歷深刻的變化,進入技術發展的一個拐點,網絡學習平臺發展也開始由第二階段向第三階段邁進,呈現出早期生態系統特征。教育主管部門及教育機構應當根據當前發展階段和未來趨勢,制訂符合規律的促進教育發展的政策與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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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何克抗.關于美國2010國家教育技術計劃的學習與思考[J].電化教育研究,2011,(4):8-17.
[4]Nolan R.ManagingTheComputerResource:AStageHypothesis.CommunicationsoftheACM[R].1973,(4):399-405.
[5]Nolan R.Managing The Crisis In Data Processing.Harvard Business Review[R],1979,(2):115-126.
[6]Wikipedia.Hype cycle[OL].
[7]余勝泉,陳莉.構建和諧“信息生態”,突圍教育信息化困境[J].中國遠程教育,2006,(5):19-24.
[8]Brown J S.Growing up digital:How the Web changes the work,education,and the ways people learn[J].Change Magazine,2000:11-20.
[9](英)格拉妮婭·科諾爾著.肖俊洪譯.高等教育 e-learning:技術促使教育變革,需跨越“鴻溝”[OL].
[10]余勝泉,楊現民,程罡.泛在學習環境中的學習資源設計與共享——“學習元”的理念與結構[J].開放教育研究,2009,(1):47-53.
[11]李國杰.李國杰的三個忠告[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