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游離于東西方文化之間

房美

摘 要：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一生經(jīng)歷了不同的文化背景，她在越南度過了十八個年頭，之后回到法國，所以從文化的角度來看，杜拉斯的創(chuàng)作具有豐富而多變的內(nèi)涵。我們在讀杜拉斯作品的時候，可以注意到一個顯而易見的現(xiàn)象：作者用法語不惜筆墨地描繪出一幅幅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場景，換言之，也就是她童年、少年時期的經(jīng)歷。兩種迥異的文化在杜拉斯的筆下交相融合，造就了杜拉斯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的同時，也豐富了法蘭西的文化內(nèi)涵。可以說，杜拉斯的寫作歷程，也就是尋求文化認同的過程。

關(guān)鍵詞：杜拉斯;童年;東西方文化;寫作

“人是文化的動物。任何人一旦生于世上就必須置身于特定的文化土壤中，即便被移入異域他方的文化土壤，其原有的文化根須仍然存在。”①杜拉斯十八歲的時候方才回到她的母語國法國，她融進母語文化的過程，就是擺脫東方文化的過程。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杜拉斯置身于東西方兩種文化之間，雙重文化的差異所產(chǎn)生的矛盾或沖突都在他的生活環(huán)境與文學(xué)作品中得到體現(xiàn)。而寫作也使得杜拉斯最終擺脫了文化的枷鎖，用她業(yè)已熟悉的母國語言去書寫使她念念不忘的童年經(jīng)歷，形成了杜拉斯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一、東方文化的烙印

從1914年出生于越南西貢，到1932年離開越南，杜拉斯的童年浸染著濃濃的印度支那氣息：湄公河、南亞叢林、終年不變的炎熱……這段經(jīng)歷決定了杜拉斯東亞文化的特性。菲力浦·勒熱訥在《自傳契約》中指出，“人是通過他的歷史，尤其是通過他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成長得以解釋的”②。由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杜拉斯會不厭其煩地一再書寫她的童年經(jīng)歷。誠如她所敘述的那樣：“然而，湄公河卻留了下來，我就在河邊睡覺、玩耍，我在湄公河邊生活了十年之久，它留在了我心中。”③越南所在的印度支那成為了杜拉斯的母國文化，成為她構(gòu)筑人生的起點和源泉。

杜拉斯癡迷和認同印度支那的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和她的家人經(jīng)常受到生活在越南的白人統(tǒng)治者的排斥。她在一部談話錄中明確指出：“那里的童年與我們這里的完全不同，你瞧，我們與其說是法國人，不如說是越南人。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我們法國血統(tǒng)的外表，法國籍的這種外表完全是虛偽的。我們跟那些越南小孩一樣說越南語，跟他們一樣不穿鞋……”④雖然母親不斷告訴她“你們是法國人”，但杜拉斯卻深知她們一家與其他法國殖民者距離之懸殊，在充滿自傳色彩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和《伊甸影院》中，杜拉斯都觸及了這一傷痛：主人公蘇珊行走在街道上，走在王公貴族中間，卻內(nèi)心凄涼，感覺不是他們的同類。蘇珊的遭遇就是杜拉斯一家在越南生活的真實寫照。因此，在杜拉斯的心中，越南成為了她最希望認同的土地。

東方那一塊神奇的土地，給杜拉斯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回憶，有時是苦澀的，有時是美好的：絕望的母親，兇惡的大哥，柔弱的二哥，還有深愛的中國情人。杜拉斯的生命被揉進了一種被稱為異國文化的東西，“雖然美中不足，但珍貴無比，讓人想起美好的過去，想起那種永不復(fù)返的誘惑。”⑤后來杜拉斯沒有再回到印度支那，是因為她想保留自己對那片土地的探索權(quán)，唯有如此，她才能獲得永不枯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

二、游離于東西方文化之間

經(jīng)歷了十八年與西方文化接觸的空白，杜拉斯回到她的原籍法國，無論生活背景還是生活習(xí)慣都發(fā)生了跨度頗大的轉(zhuǎn)變。在此之前，杜拉斯一直將印度支那認同為母國文化，因此我們不難想象，對于剛剛回到法國的杜拉斯來說，她本身所具有的生活內(nèi)容都與她眼前的母語文化格格不入。兩種文化在杜拉斯身上產(chǎn)生了沖突，使她內(nèi)心恐懼，甚至感到羞恥，這種心理可以從杜拉斯早期的作品中窺見。她的前兩部小說《厚顏無恥的人們》和《平靜的生活》，目光瞄準的是能夠體現(xiàn)法蘭西文化的外省。杜拉斯把自己完全置身于法國文化的大背景中，其目的只有兩個：忘記讓她羞于啟齒的印度支那的童年生活，掩飾自己曾經(jīng)體驗過的異國文化;二是力圖通過這種描寫把自己融入法蘭西文化。然而作者的這番良苦用心收效并不明顯，沒有人注意到這位初涉文壇的年輕女作家。

無奈之下，杜拉斯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瞄準了她最不愿意觸及的童年，最不愿意提起的印度支那的痛苦經(jīng)歷。這時，杜拉斯就遇到了敘述的困難：用一種對她而言缺乏文化基礎(chǔ)的語言敘述與此語言文化淵源甚少的異國他鄉(xiāng)的童年經(jīng)歷，無論在語言還是文化方面都遭受到了瓶頸。矛盾中的杜拉斯選擇將童年生活小說化，添加了很多虛構(gòu)的成分，讓讀者揣摩不透究竟哪一種敘述才是杜拉斯真實的童年經(jīng)歷，于是我們看到了《平靜的生活》中的紀熱姆叔叔，《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的少女蘇珊娜，《伊甸影院》中的母親等都成了小說的主人公。這些小說的目的，似乎并非為了單純地講述異國生活，作者是要通過對自己所熟悉的文化時空的展現(xiàn)，重現(xiàn)回到被自己認可的東方文化模式，找回自己在彼文化中的自信與自如。

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碰撞和沖突明顯地表現(xiàn)在杜拉斯的創(chuàng)作中，《如歌的中板》、《廣島之戀》、《勞兒之劫》中，主人公都經(jīng)歷著被愛情遺棄而后尋找愛情的艱難。他們的迷茫，他們的痛苦，就是杜拉斯被遺棄的痛苦，就是杜拉斯求索無門的艱辛寫照。與生于斯長于斯的東方文化的割裂，而又無法融入法蘭西文化的痛苦，構(gòu)成了杜拉斯創(chuàng)作的雙重壓力。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創(chuàng)作階段的杜拉斯更傾向于在她所熟悉的印度氣息中尋找慰藉，《副領(lǐng)事》的結(jié)尾，她這樣解釋了女主人公的失蹤：“她除了那里，別處哪也無法生存，她每天依靠著印度、加爾各答散發(fā)出的絕望的氣息生活著，同樣，她也因此走向死亡，她的死像是因為中了印度之毒。她本可以選擇其他的自殺方式，但她沒有，她在水中自殺，是的，在印度的海水中。”⑥有關(guān)于東方的字眼時常出現(xiàn)在杜拉斯筆下，對杜拉斯而言，它象征著不可企及的過去。越是深入法國文化，越是要經(jīng)歷與東方文化的別離之苦，這種游離于東西文化之間的撕裂的痛苦形成了獨特的杜氏創(chuàng)作風(fēng)格。

三、寫作——文化尋根

如果說自傳小說《情人》多少含有杜撰的成分，那么其中關(guān)乎寫作的情景則毋庸置疑，那個年僅十五歲半的少女表明了自己的心志：“我想寫作。這一點我那時已經(jīng)對我母親講了;我想做的就是這個，寫文章，寫作。第一次沒有反應(yīng)，不回答。后來她問：寫什么？我說寫幾本書，寫小說。”⑦杜拉斯也用自己的行動應(yīng)證了兒時的期許。

經(jīng)歷了難以被認同的痛苦后，到寫作《情人》時，杜拉斯好像突然大徹大悟，把自己從一種文化中鎖鏈中解脫了出來。人物形象變得清晰，缺乏文化淵源的恐懼也在消失，這些都使得杜拉斯熟練地駕馭著法語，同時又在異國情調(diào)的童年生活中進退自如，左右逢源。這個時候的杜拉斯，已完全融入法國生活，不必再擔(dān)心文化基礎(chǔ)的缺失，因此她也就敢公開承認東方文化在自己內(nèi)心的比重，一遍又一遍地書寫帶有東方氣息的異國情調(diào)。

童年的深刻回憶，兒時的強烈印象，少女的初次戀愛，一個小女孩對情人、對小哥不可捉摸的愛，都被杜拉斯用她已及其熟稔的法語，娓娓道來。昨日與今日相互交融，法蘭西語言與具有東方文化模式的經(jīng)歷彼此擁抱，產(chǎn)生了非常和諧的統(tǒng)一。此時的我便是彼時的我，年邁的作家便是天真的少女，兩者交相輝映，互為補充，此時的我在彼時的我中成熟，在虛幻的我中逐漸豐滿。不過杜拉斯不止于此，兩種文化的交融固然是寫作成功的先決條件，但仍然要保持每種文化所固有的獨特形象，譬如說在《情人》中，文化的痕跡依稀可見：“她對他說：我寧可讓你不要愛我。即便你要愛我，我也希望你和平常與其他女人相處那樣去做。他看著她，好像驚呆了，他問道：這就是你所希望的，她回答說是。” 整部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我”，在這里突然變成了第三人稱“她”，“她”就是對今日之“我”的否定，正是停留在過去歲月里異國他鄉(xiāng)的少女，是存在于彼文化中揮之不去的獨立形象。

以《情人》的寫作為契機，杜拉斯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新的輝煌時期。我們不難注意到，杜拉斯把自己自傳體小說的特點推向了極致，對自己的童年生活和曾經(jīng)熟悉的東方文化進行了不斷挖掘，除了《情人》，還有《痛苦》、《物質(zhì)生活》、《中國北方的情人》、《這就是一切》、《寫作》等等。杜拉斯多次開采童年的礦藏，尤其是《中國北方的情人》與《情人》的素材堪稱如出一轍，文學(xué)價值也無法與《情人》相提并論，面對人們的指責(zé)和質(zhì)疑，她是這樣反擊的：“在《中國北方的情人》里，虛構(gòu)的成分比《情人》要少。里邊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的小哥哥，還有我大哥：這遠比我們所能講述的要真實許多……我想這是我最后一次寫這個故事。但是有時候我也不是很清楚。” 且不論杜拉斯再三重復(fù)這一故事的商業(yè)動機極其文學(xué)價值，我們思考一下這一舉動背后的原因。我們不難看出這段童年經(jīng)歷一直烙在杜拉斯心里，她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只能借助于寫作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痛苦和迷狂，通過文字來觸摸這段遙不可及的回憶，來祭奠這塊散發(fā)著東方氣息的土地。杜拉斯的生活與文字就這樣被緊密地連接在一起，文字已經(jīng)成了她生命的全部。

對于杜拉斯而言，寫作到底意味著什么？寫作首先是孤獨的闡釋者。“所謂孤獨，那就是，要么死亡要么出書。” 既然杜拉斯選擇成為一名作家，那么她注定是孤獨的。她要把深埋在心底的那段童年歲月告訴全世界，告訴讀者，那么其作品無疑是最好的方式。再者，更進一步講，寫作之于杜拉斯充當(dāng)著一個救世者的角色。“身處一個洞穴之中，身處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寫作會拯救你。”一本打開的書便是一個作家所締造的世界，我們可以窺見她的感情歷程，由困惑掙扎轉(zhuǎn)為釋然繼而解脫。多虧了寫作，杜拉斯在東西方文化的沖擊下不再迷茫，更為難得可貴的是她在文字中漸漸尋回了童年的伊甸園，如此依戀以至于要一遍又一遍地書寫，以這種方式接近生命中最根本的地方。

注釋：

①管建明，《華裔美國文學(xué)中文化身份的認同危機及其文化生存策略》，發(fā)表于《廣西社會科學(xué)》2003年第二期

②菲力浦·勒熱訥：《自傳契約》楊國政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1頁

③瑪格麗特·杜拉斯，格扎維爾·戈蒂埃：《話多的女人》，巴黎：子夜出版社，1974年，第137頁

④瑪格麗特·杜拉斯，米歇爾·波爾特：《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居所》，巴黎：子夜出版社，1977年，第60頁

⑤阿蘭·維爾貢德萊：《瑪格麗特·杜拉斯：真相與傳奇》，胡小躍譯，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19頁

⑥貝爾納·阿拉澤：《解讀杜拉斯》，黃葒主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第380頁

⑦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218頁

⑧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48頁

⑨瑪格麗特·杜拉斯：《與瑪利亞娜·阿爾方的談話》，《解放報》，1991年6月13日

⑩瑪格麗特·杜拉斯：《寫作》，曹德明譯，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4頁

同上，第8頁

參考文獻：

[1]阿蘭·維爾貢德萊.《瑪格麗特·杜拉斯：真相與傳奇》，胡小躍譯.作家出版社，2007.

[2]貝爾納·阿拉澤.《解讀杜拉斯》，黃葒主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3]瑪格麗特·杜拉斯，格扎維爾·戈蒂埃.《話多的女人》.巴黎：子夜出版社，1974.

[4]瑪格麗特·杜拉斯，米歇爾·波爾特：《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居所》.巴黎：子夜出版社，1977.

[5]瑪格麗特·杜拉斯.《情人》，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6]瑪格麗特·杜拉斯.《寫作》，曹德明譯.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2000.

[7]瑪格麗特·杜拉斯.《與瑪利亞娜·阿爾方的談話》.《解放報》，1991.

[8]管建明.《華裔美國文學(xué)中文化身份的認同危機及其文化生存策略》.《廣西社會科學(xué)》，2003（2）.

[9]菲力浦·勒熱訥.《自傳契約》楊國政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

[10]戶思社.《瑪格麗特·杜拉斯研究》.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