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萌
摘 要:“斷片”是現在通往過去的媒介,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宇文所安在《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一書中以詩化的語言帶讀者回到“斷片”產生的過去。他將“斷片”劃出的空間顯現在讀者面前,重現不完整的過去,透過“斷片”我們也許永遠無法對歷史有完整的認識和了解,但我們卻擁有了更加廣闊的認識空間,有了可以充分發揮我們意志的場所,在“斷片”中找到永恒和通變,找到古典文學研究更加開放的視野和闡釋空間。
關鍵詞:宇文所安;斷片;回憶
宇文所安(斯蒂芬·歐文),是著名的西方漢學家,他以獨特的視角看待中國文學及文論,為國內傳統研究提供了諸多可資借鑒的方法和觀點,在他的《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一書中,對古典文學中的“斷片”進行了細致的論述,并為讀者反思過去開啟了一面異域之門。
一、“斷片”是一所殿堂
斷片,是失去了連續性的部分,它以多種形式出現:“片斷的文章、零星的記憶、某些殘存于世的人工制品的碎片”[1](p80)。在三維空間中,它可能僅僅一件普通的物品。但在文學的世界里,它卻是一座容納眾多事物的場所,它能引領讀者回到往昔的世界。
宇文所安認為“斷片”有自己獨特的屬性——失落和沉默。失落是一種客觀的丟失、變形,隨著時間的流逝,整體中的部分出現缺失、散佚、變形,它可能是被人為銷毀,也可能是零落丟失,正如杜牧手中生銹的折斷的戟,后世無法看到它的原貌,只剩下折斷的部分。“斷片”的沉默屬性,是作者主觀留下的,它們是一種幽微的表達方式,沉默可以出現在作品的過程中,以間斷、斷裂和省略的形態表現出來,也可以出現在作品的結尾處,以沉默無言的方式結束。沉默使作者“可以把詩的不完整作為來自生活世界的一個斷片,而發掘出它更深一層的涵義”[1](p92),可見沉默雖然切斷了作品的延續性,但在另一方面隨著沉默又令作品有了新的延續性。
無論客觀造成的失落,還是主觀帶來的沉默,都令人產生不完整的感覺,“斷片”的不完整吸引著讀者的注意力,把讀者引向“那個已經一去不復返的生活世界”。[1](p84)通過“斷片”,讀者可以回到往昔的世界,但“斷片”本身是不完整的,它必須借助于已經消失的、完全過去了的情景而恢復其應有的完整。“斷片”為往昔劃出了一個空間,其中可以容納和它相關的眾多東西,由這個“斷片”生發出去,“可以找出一連串互為依附的東西來”[1](p88)。正如峴山上的“墮淚碑”,它本是湖北襄陽峴山上一塊普通的石碑(在三維空間中),然而它可以帶領讀者回到屬于它的過去:羊祜曾與眾人登峴山,為先人落淚:“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2](p1020)羊祜死后,荊州百姓因羊祜的功績、德政為其立碑以紀念,后人每見此碑莫不生情、落淚,由此杜預將其命名為“墮淚碑”。在“墮淚碑”引發的回憶鏈條上,羊祜得以流芳百世,后人也因回憶羊祜而在鏈條上“刻入”了名字,如杜預、孟浩然(《與諸子登峴山》)、歐陽修(《峴山亭記》)等。這塊“墮淚碑”已然成了回憶聚集的殿堂,因此后人再來到峴山,想到的就不僅是羊祜。這塊“斷片”容納了古往今來見碑墮淚的人,以及他們回憶前人的行為,在今天讀者的眼里,回憶羊祜的人,現在也成了被回憶的對象,他們都在“斷片”劃出的空間中擁有一席之地。
二、“斷片”引發痛苦的回憶
“斷片”是現在通往過去的媒介,不完整的部分引誘著人去追憶完整,引發起對它的記憶,但宇文所安認為這種記憶往往是痛苦的。
王陽明的《瘞旅文》是一篇有關埋葬差旅人的文章,其中的骨骸引發了他自己痛苦的回憶。文中王陽明為沒能照顧好過路寄宿的同事而感到后悔。一個故去的同事變成了過去的骨骸,形成了記憶的模型。面前的骨骸,成為了容納回憶的殿堂,它令王陽明迷惘、失落與懊悔,并且感到自己“在貴州是孤獨的,自己也難免一死,死后也是孤獨的”。[1](p60)
回憶事情的痛苦,還表現為追憶美好事物一去不復返的苦。對甜美的追思,對美好的回憶,都可以看作是對往事美好之事的復現,通過復現來再次安撫自己。在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中,杜甫追憶過去,回想到往昔的安樂繁華以及與故友的相遇都是如此美好,然而往事與現實之間的距離遙遠的,越是回憶就越會感到失去的失落,越是想去試圖彌補。然而這種距離是永遠存在的,越是掩藏,失落之情就越會被凸顯出來。
被回憶的事物越是美好,作者的痛苦之情就越是濃重,宇文所安認為這種痛苦是必然的,美好的事物會隨著時間的發展一去不復返是歷史發展中“道德的必然性”和“非道德的必然性”共同作用的結果。“道德的必然性”是指因果報應的必然結果,是由人為的過錯而導致的毀滅,在這里,人對必然性似乎可以稍加控制,因善而得善報,因作惡而受惡報。“非道德的必然性”則不然,“非道德的必然性,通常是指周而復始的、機械運轉的自然,指它的那種非人格的力量。”[1](p68)這就是中國傳統中的“命中注定”,它注定了凡事既然有盛就必定有衰,人們永遠也逃不了盛衰榮枯的自然變化。它是因時間流逝造成的距離,在時間發展過程中,繁盛必然逐漸轉變為衰敗。繁盛到衰落的過程,既可能是人為造成的毀滅(道德的必然性),也可能是由盛轉衰的哀歌。然而,無論是道德的必然性還是非道德的必然性,作家不得不承認,繁盛已然離去,腦海中所復現出來的美好只是幻想而已。
三、斷片的啟示
“斷片”激發并引導人回到過去,它始終為現在和過去留下一個傷感的距離,它能送人們回到過去,讓我們試圖完整的重現過去的場景,但過去始終是一種回憶。因此,對“斷片”進行研究,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視角,它既讓我們看到中國古代作家對往事追憶的眷戀,也進一步告訴我們如何看待過去。
今人面對過去,往往有兩種態度——以古鑒今和今昔對比,宇文所安在否認了這兩種態度后認為“要真正領悟過去,就不能不對文明的延續性有所反思,思考一下什么能夠傳遞給后人,什么不能傳遞給后人,以及在傳遞過程中,什么是能夠為人所知的”[1](p19)。文明的延續可以讓人們真正領悟過去,我們也需要進一步思考什么方式能夠傳遞文明以及什么內容適合傳遞文明。
孔子曾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3](p70)他為世人提供了一個知之的途徑——遵循傳統(過去)。他也同時認為傳統在發展的過程中有可能中斷或者丟失,若失去了過去,會使人感到萬分悲哀。因此在面對傳統時,孔子選擇了“述而不作”,“述”指傳遞,“作”指創造,他認為圣人創造了文明,自己就要傳遞文明。孔子“述而不作”的行為被后人所繼承,而這種行為又成為了被傳遞和被回憶的對象。在歷史發展的鏈條上,后人不斷的追溯前人,后人最終又變為前人,文明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被世代傳遞下來。
宇文所安對于“什么能傳遞給后人”雖然沒有明確的回答,但透過文字,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他”目光向外”的開放態度。目光向內只會讓自己想著怎樣永垂不朽、流芳百世,而只有目光向外才會讓人們在繼承他人的基礎上不斷發展,繼而給后人以借鑒。
總之,宇文所安眼中的“斷片”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它連結過去與現在,為過去劃出一塊空間,在這個空間中我們可以看到重新復現的場景。通過斷片,我們也可以看到一種新的文學理解方式,一種對于古典文學作品、古代文化傳統甚至簡單的一件遠古事物的研究視角,任何事物只是一個“斷片”,我們透過它也許永遠也無法對歷史有完整的認識和了解,但我們卻擁有了更加廣闊的認識空間,有了可以充分發揮我們意志的場所,在“斷片”中找到永恒和通變,找到古典文學研究更加開放的視野和闡釋空間。
參考文獻:
[1]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M].上海:三聯書店,2014.
[2]房玄齡等著.晉書(第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