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諭示與人的命運

摘 要：神在古希臘具有無上的權威性，被看作是主宰一切的力量。《俄狄浦斯王》和《希波呂托斯》都屬于神“報復”的悲劇戲劇，前者告訴我們似乎人不犯錯誤依然能安然無恙，后者卻帶有極強的個人主義行為特征，突出表現人無法改變多災命運的結局。歐里庇得斯在這一點上比索福克勒斯“現實主義”多了，也深刻多了，他寫出了人類生存的本真狀態。

關鍵詞：神諭 《俄狄浦斯王》 《希波呂托斯》 命運

神在古希臘具有無上的權威性，被看作是主宰一切的力量。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的索福克勒斯其代表作《俄狄浦斯王》中的主人公俄狄浦斯王，就是一個遭受神懲罰的典型的“命運悲劇”人物，用亞里斯多德的話說是由于“過失”即犯了重大錯誤造成了他無可挽回的悲慘境地和極度痛苦的心靈忍受。面對高貴偉大的英雄俄狄浦斯，人們憐憫他悲慘的命運，然而索福克勒斯這一悲劇人物的刻畫并非僅僅讓我們灑下幾掬恐懼和同情的淚水，與之齊名的歐里庇得斯也在思考著同一問題。歐里庇得斯在其作品《希波呂托斯》中塑造了一位被愛折磨的痛不欲生的悲劇人物，后母淮德拉的命運同樣讓我們嘆惜、痛苦和焦慮，但作者的著眼點也不僅僅局限于一場不該遭受不幸的人的愛情悲劇，而是更多地與索福克勒斯去重新衡量人與神的關系，人的命運和神的諭示之間的深層糾葛。

人們不怕立即死去，怕的是被一種經受不起的痛苦所折磨和報復，這是面對毀滅時人類生命呈現出的一個共通性。俄狄浦斯的“弒父娶母”悲劇就是神對人的報復的結果。俄狄浦斯生來就被太陽神預言他將殺死自己的父親，玷污母親的床笫。俄狄浦斯對神充滿敬意，相信神的預言，所以他從科任托斯國逃走，離開養育他的父母。此時，俄狄浦斯的精神層面與行動層面表現出矛盾的不可調和性，既然對神充滿敬意，應當遵從神諭，正如他坐上特拜城國王的位子之后，城里發生瘟疫，福波斯發出神示要求找到殺死老國王拉伊奧斯的兇手，才為特拜城的人們消除災難，俄狄浦斯王謹慎、堅毅地去追查兇手，但是面對自己的命運安排時，俄狄浦斯采取了逃避的策略，并不就范于神諭。伯納德特認為：“俄狄浦斯乃人的原型，其代表了人類僅僅借助自身的力量擺脫命運的努力，因而實乃取代諸神的行動，俄狄浦斯的這種取代體現為對神諭的逃避和否定。”{1}俄狄浦斯從科任托斯國逃走已經違背了神的旨意，從行動的層面講，俄狄浦斯已經與神對抗，突出人的意識，到了特拜城之后，俄狄浦斯又違背神的安排，猜中司芬克斯之謎，在人類的智性方面顯示出無窮的力量，他成為特拜城最有力量和最為智慧的人，并且統治、庇護和拯救著特拜的百姓。

俄狄浦斯遭受神的報復既有當時的原因又有古老的原因。早在他未誕生之前，其父拉伊奧斯誘拐了佩洛普斯之子克律西波斯，導致后者自殺，佩洛普斯詛咒拉伊奧斯一家不得好報，隨后宇宙主宰宙斯安排了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的命運。其實，拉伊奧斯也在違背神的旨意，將生下來的俄狄浦斯雙足踵部各釘一釘拋至荒野，而沒有遵從命運的安排，俄狄浦斯繼承了其父親的這一人的意志行動。違背神的意旨可能遭受更大的打擊報復。《俄狄浦斯王》第二場第二合唱歌第一曲的首節這樣寫道：“愿命運依然看見我所有的言行保持神圣的清白，為了規定這些言行，天神制定了許多最高的律條，它們出生在高天上，他們唯一的父親是奧林波斯，不是凡人，誰也不能把它們忘記，使它們入睡;天神是靠了這些律條才有力量，得以長生不死。”{2}

神諭不但安排了俄狄浦斯“弒父娶母”的命運，而且對再次觸犯天條的兒子俄狄浦斯進行二次懲罰——遭受痛苦，挖掉雙眼，自我流放。奧林匹斯神制定的最高天律，是禁止殺父和迎娶母親的，不管是在古希臘還是古希臘的神話傳說抑或柏拉圖的理想國里，“弒父娶母”從來沒有獲得過合法的權利，也根本不會獲得，俄狄浦斯不僅觸犯天條也褻瀆了言行的“神圣的清白”。神的意志不可更改和侵犯，“在索福克勒斯看來，第一重要的品德是敬信神明，其次是謹慎、慎思或明智”{3}，索福克勒斯已經覺察到了當時社會古老神諭權威性的消減，“關于拉伊奧斯的古老的預言已經寂靜了，不被人注意了，阿波羅到處不受人尊敬，對神的崇拜從此衰微”{4}，索福克勒斯把人類第一戒律塑造成戲劇故事，意圖在重新樹立和確信神的權威性，也許在索福克勒斯看來，只有服從神的旨意人類才能獲得幸福或達到永久的拯救。因為人的任意妄為導致了悲劇的產生，比如拉伊奧斯的個人意志導致了佩洛普斯之子克律西波斯的自殺，他發現人并非完美無缺，盡管他“按照人應該有的樣子來描寫”，俄狄浦斯被他塑造成一位英雄，而且智慧、勇敢，富于道德情感、熱愛人民，但不可避免俄狄浦斯身上明顯流露出來的傲慢、急躁和粗暴，這恰恰是人性的無法克服的幾種缺點。《俄狄浦斯王》第二場第二合唱歌第一曲次節如此寫：“傲慢產生暴君;它若是富有金錢——得來不是時候，沒有益處——它若是爬上最高墻頂，就會落到最不幸的命運中，有腳沒用處。愿天神不要禁止那對城邦有益的競賽;我永遠把天神當作守護神。”{5}

第二曲首節又寫道：“如果有人不畏正義之神，不敬神像，言行上十分傲慢，如果他貪圖不正當的利益，做出不敬神的事，愚蠢地玷污圣物，愿厄運為了這不吉利的傲慢行為把他捉住。”{6}

這里的“傲慢”一詞隱含著多重歧義，它不僅指俄狄浦斯違抗神的旨意，傲慢地對待國舅克瑞翁，也指貪財、褻神、唯我意志、非正義等等包括人類一切不好的那面，它的結果是令人可怕的。我們似乎在古希臘已經看到了千年之后莎士比亞對文藝復興時期人性的憂慮，正是人性的陰暗面讓索福克勒斯不得不思考和提升神的力量，以壓制和約束人性的泛濫成災。

索福克勒斯“弒父娶母”的隱喻警醒世人：它的結果不僅恐懼，而且人人承受不起，此外還有瘟疫肆虐。索福克勒斯筆下的神似乎正義并且一直在護衛正義，而歐里庇得斯筆下的神報復起來帶有極強的個人主義行為特征。愛神阿佛洛狄忒與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之間相互報復，前者因希波呂托斯稱她為最壞的女神而導致其死亡，后者因前者的報復進行反報復，神的喜怒哀樂既任意又必須遵循這樣的原則——人必須敬神，盡管神與神之間也不講正義或原則，且她們的爭斗往往讓人痛苦地去埋毀滅之單。希波呂托斯“拒絕床榻，不要結婚。他卻尊敬福玻斯的姊妹阿爾忒彌斯，那宙斯的女兒，當作神靈中的最偉大的”{7}，因為阿爾忒彌斯不僅純潔，而且還是處女，希波呂托斯恰好不喜歡戀愛、性以及婚姻，而這三者在愛神阿佛洛狄忒主管的權限之內。阿佛洛狄忒在《希波呂托斯》開篇就說：“凡是居住大海的與阿特拉斯的邊界之間，看見太陽光的人們，那些尊敬我的權力的我也尊敬他們，但我將打倒對我傲慢自大的人。因為在神靈的種族里也是如此的，他們喜歡為人們所崇敬。”{8}希波呂托斯的“傲慢”意志讓阿佛洛狄忒忍無可忍，他的后母淮德拉也成了愛神報復的犧牲品。

阿佛洛狄忒懲罰希波呂托斯不是因為他對動情的女人或非處女沒有興趣，而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不敬言行。讓淮德拉愛上希波呂托斯是阿佛洛狄忒利用手中權力進行的報復，因為她明明知道，忒修斯會邀請海神波塞冬殺死希波呂托斯，所以歐里庇得斯的意圖并不是因為希波呂托斯拒絕戀愛和婚姻而用愛情來懲罰他，而是表達如果不敬神將遭受毀滅性的厄運。希波呂托斯的“處女情結”源于他對女人是禍水的認識，當淮德拉愛上他的時候，他說：“從這里看來也是很明了的，女人是最大的災禍，就是那生她和養育她的父親，拿出一份嫁資打發她去，算是弄掉了一個災禍。”{9}就是淮德拉的乳母支持淮德拉對于戀愛的勇氣，淮德拉對愛情也說了句“正是這個毀滅了人間的完整的城市和家庭”{10}。這就是希波呂托斯不喜歡阿佛洛狄忒的原因，她給人世間帶來了災禍，希波呂托斯用自己的個人意志拒絕神的這一矛盾安排：愛情既幸福又帶來毀滅。但是神的旨意是不能違背的，即使多么痛苦和固持己見，也必須接受和承擔，人類無法逃脫神安排好的命運，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都清楚地告訴了我們這一點，俄狄浦斯命中注定要“弒父娶母”，希波呂托斯不接受神諭的結果就是死掉。

歐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有著共同的認識，不道德的愛情婚姻可以帶來最大的毀滅行為，最易在劇中人物的思想性格和道德情感上激起最高的波浪，厭惡、悔恨、愛欲、歇斯底里、劇烈沖突等等把人物放到人倫和神倫的邊緣，不置可否又無可奈何地接受神諭命運。《俄狄浦斯王》和《希波呂托斯》隱喻了作者所要表達的意義，同時在更深層次上隱喻了人的生存的問題和困惑。人，依靠誰來延續和拯救？索福克勒斯和歐里庇得斯共同點是打擊人的自由意志，一切應按神諭去做，不管幸福或者遭受災難。索福克勒斯樹立神威是為了對付人性中的不足，而歐里庇得斯樹立神威，也認為人性中有“傲慢”等不良行為，卻大大降低了神的崇高色彩，神既給人幸福也給人災禍，人類的命運似乎變得卑微而苦難重多。《俄狄浦斯王》告訴我們似乎人不犯錯誤依然能安然無恙，《希波呂托斯》卻突出表現了人無法改變多災命運的結局，歐里庇得斯在這一點上比索福克勒斯“現實主義”多了，也深刻多了，他寫出了人類生存的本真狀態，這也剛好應了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對歐里庇得斯的那句評語：“歐里庇得斯則按照人本來的樣子來描寫”。

{1} 劉小楓、陳少明主編：《索福克勒斯與雅典啟蒙》，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180 —181頁。

{2}{5}{6} 《古希臘戲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06頁。

{3}{4} 謝·伊·拉茨格：《關于索福克勒斯的世界觀問題》，陳洪文譯，選自陳洪文、水建馥選編：《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研究》，中國社科出版社1986年版，第197頁。

{7}{8}{9}{10} 《歐里庇得斯悲劇集》（中），周作人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720頁，第723頁，第739頁，第735頁。

作者：焦欣波，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4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研究，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外文學。

編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