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PSCO養成記

梁譯尹+邢皓穎

港口國安全監督，簡稱PSC（Port State Control），是海事工作中最繁復、最專業的科目之一。

一個優秀PSC檢查員（簡稱PSCO，即Port State Control Officer）能夠對船舶，這臺精密運作的巨型機器進行一番深入的“體檢”，拆解運行中的各個環節，逐一查找缺陷。他們都必須練就一雙火眼金睛。

魔鬼，往往就藏在細節中，那就從細節中開始捉鬼。

“我們關注的是安全，與你的腳無關”

我們把船舶稱為“流動的國土”，而PSCO就是代表港口國政府來對這些外來“國土”進行檢查的“船舶醫生”。出于種種原因，檢查中的每一次“糾正”，都會引起企業船東、外籍船檢機構甚至船旗國政府的申辯，而一旦“誤診”，損害得首先就是國家形象。

“所以，干我們這行首先就是要有強烈的責任心、要把自己的榮譽和對方的質疑作為一種鞭策，”云浮海事局副局長、資深的PSCO方海波告訴記者。其實作為一名PSCO，只有用最專業的表現才能最好地維護國家的尊嚴。要打‘李鬼，首先自己不能當‘李鬼。

李華文，廣東海事局通航處副處長，資深PSCO，中國海事最年輕的專家型人才之一，他在一次訪談中就談到這樣一件事。

2000年8月，李華文和同事一起對一艘靠泊在珠海唐家的大塢灣碼頭的英國液化氣進行PSC檢查。上船后，水手把他二人帶到船長房間。“我們禮貌地表明了身份，并說明準備開展一次PSC檢查。船長是英國人，說話盛氣凌人，態度非常傲慢，還把兩只腳翹在辦公桌上，鞋底朝向我們倆。”李華文說，“當時我們倆真是強壓怒火，這不僅是對我們檢查員的無禮，更是對我們國家的藐視。說實話，10多年前，中國的PSC剛剛起步，國外（尤其是歐洲）的船長對中國PSC檢查員還是有點不放在眼里的，覺得我們拿他們沒辦法。”

“憤怒也需要合理的方式來表達，作為代表國家開展檢查的PSCO，越是到情急關頭越要冷靜處理，肯定不能因為船長的態度不好，而采取任何報復性的做法。”李華文和同事沒說什么，而是按照計劃，對這艘船進行了約三個小時的正常檢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這艘“牛哄哄”的英國船，居然在好幾個環節部位都存在嚴重的缺陷，洋船長是明擺著“打腫臉充胖子”。

“3個小時以后，我們再走回房間跟船長溝通，說經過檢查，發現你的船存在幾個問題，其中有兩個比較嚴重，按照相關公約要求，船是要滯留的。”李華文回憶道。其實那個時候，船長應該已經明白自己的船是有問題的，因為在檢查過程中，有船員向他報告了，他對這艘船的毛病應該是心知肚明。

“船長首先態度轉變了，立刻變得有禮貌了，英國人的紳士風度也有了。而且趕緊跟我們解釋，說早上把腳翹在桌子上并不是故意的，這是他的生活習慣，沒有刻意冒犯的意思”，李華文說，“我們就跟他解釋，這跟腳放在哪里沒有關系，我們也只是按照公約法規的要求進行正常檢查，我們關注的是船舶安全，至于你的生活習慣我們并不關注。所以，你還是要對船舶缺陷進行整改后，才能開航。”

說到這里，李華文坦承，當時真是“卯著一股勁兒”去鉆機艙、掃甲班的，但即使如此，認真詳細的安檢也不是非要找出點缺陷來難為船員、奚落船員，而是要展示中國海事的能力給世人看，因為自己是中國PSC檢查員，代表的是祖國。

最后，李華文跟記者說了這樣一番話：“一個人要想受到別人的尊重，他一定具備某些令人敬服的品質，一名PSC檢查員要想獲得船東、船長的認可，憑得是什么？憑得就是扎實的專業功底和良好的溝通表達能力，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把你當成一名合格的，或者說優秀的檢查員。英國船長對我們這種態度，就是因為當時我們地位和聲望還不夠高。所以我覺得在做這項工作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有一種壓力在，從事這項工作，需要我帶著壓力去學習、去努力，這樣才能在關鍵時刻樹立國家的威嚴和形象。我永遠記得當時這個英國船長說的一句話：‘從你們身上我看到中國海事的進步，這就是我想要追求的目標。這件事以后我變得更努力，因為我怕碰到更傲慢難纏的船長時，會不知道怎么對付他。”

“把最有把握的問題拋出來”

在不少人看來，PSCO可以說是最“帥”的海事人，他們專業、自信、穩健、靈活，不僅學歷高，而且還具備了一流的外語溝通能力，精通國際航運公約法規的方方面面，從駕駛、輪機、裝載到環境科學、船舶結構，各類人才一應俱全，是不折不扣的“海事高富帥、業界白富美”。

“許多人對海事的第一印象，也是最佳印象，往往就來自于我們的PSCO。”方海波告訴記者。一名PSCO最吸引的人之處就在于這個工作的高度獨立性和專業性。PSCO要自由地運用自身知識和智慧，發現船舶的缺陷，排除環境外力的影響，做出判斷和決定。所以，每一個資深的PSCO都會形成自己顯著的執法風格，在他們的每一次的處罰決定中，都體現了他們對法規精確的理解和把握，以及對船舶安全狀態的綜合考慮。如何運用好自由裁量權，作出一個正確并且恰當的決定，是PSCO每天都必須思考的問題。

“熱愛才能產生動力”，方海波認為，做一個成功的PSCO秘訣，就在于“孜孜以求”。為什么這么說呢？PSCO之所以能夠獨立登船檢查，獨立開出缺陷“罰單”，就在于PSCO具有“獨當一面”的絕對專業性。一般來說，影響船舶適航性能、船上人員人命安全或對海洋環境構成污染威脅的情況，都被視為船舶重大缺陷，在開航前糾正整改，復查通過方可放行。至于該缺陷整改要多久，誰也無法確定。而且，一旦被PSCO開出了“30”（船舶滯留）的“重磅清單”，那么這艘船接下來將被錄入東京備忘錄港口國監督組織網絡的黑名單。這張黑名單可以稱得上是業界的“江湖黑殺令”，它意味著在未來到2到3年里，該船在西太平洋、甚至全球的任何港口靠泊時，都要隨時準備接受PSC檢查。對于燃料成本和人力成本占總成本比重大的航運企業來說，耽誤船期，就等于“日虧斗金”，公司一連串的合約預期都要受到影響。好，那么問題來了，究竟是“滯留”還是“可以不滯留”？究竟誰說了算？專業水平哪家強？

“PSCO做出一項滯留決定是要承受巨大壓力的，這要求我們只能把最有把握的問題拋出來”。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方海波認為，一位PSCO的成色和手段就是在個過程中被檢驗出來的。其實想要做好PSC工作，必須付出更多。它需要PSCO們掌握的公約知識、船舶知識、行業動態可以說是汗牛充棟、浩如煙海。而且行業發展催生技術創新、技術創新又推動公約完善。海量知識、年年更新，用方海波的話來說是，“我們不僅要每天看每天想，還要貼上去學，鉆進去想。”正因為PSC如此繁重，復雜，因而每個PSCO都要像醫生一樣，不僅把“概論”、“全科”學好用好，還得培養出自己的幾門“專科”手藝，每次安檢時幾個PSCO各司其職、多管齊下，才能把工作做到位。

但即使如此，PSC也從來不是“一棒子買賣——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其中的艱辛和壓力常常不為外界所知曉。2013年，陽江海事局在對一艘日本籍的化學品船進行PSC檢查時發現多項嚴重缺陷，對其依法采取了強制滯留措施。決定方下，日本方面馬上提出了強烈的質疑，日本NK船級社甚至專門派出多名資深驗船師登門“請教”，要求與該局PSCO就滯留船舶的有關缺陷交換意見，并且提出多處異議。好在我方PSCO在取證分析、規則運用方面都準確無誤，通過努力溝通協調，終于讓對方承認了過失，接受處罰。

事實上對于一名PSCO來說，做出的決定被撤銷，又或者在申訴中敗訴，都是要通過數據信息通告整個亞太地區相關組織的。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就意味著PSCO個人的專業地位遭到嚴重質疑，更是有損我國PSCO在亞太地區的整體形象。而且PSCO在日常工作中還要密切關注我國國際航行船舶的安全管理，在出現國輪滯留國外的情況時，要予以企業船東大力協助，努力降低國輪滯留率，維護五星船旗聲譽，維護中國航運企業利益。試問，一個被業界認為水平低下的PSCO團隊，又怎么能在對外申辯中贏得仲裁方的信任呢？

“其實對我們來說，滯留從來不是目的，我們追求的只有安全。”方海波談到，“換一個角度看，PSCO在面對一些沒有把握、或者了解還不夠深入的問題時，應該采取更理性的做法，把疑問或者爭議記錄下，帶著這些問題去和船員、船東、企業、船級社甚至他國海事機構的同行進行良好地溝通。”他認為，應避免做出一個武斷的決定，而是要花更多時間把一個尚不清晰的問題解決到位，這樣才是PSCO要追求長效安全的做法。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一名優秀的PSCO必須定期和航運企業、各國的船級社、其他國家地區的同行們進行座談商議，相約其他國家的PSCO共同登船檢查，為的就是厘清問題，達成共識。方海波表示，“我們要學會熟練運用多種手段，特別是這種有利于市場、有利于企業手段，不慍不火地把一攬子風險隱患連根拔除，這才是以人為本、互利共贏的好做法。”

“不僅手藝要精，心還要正”

一名優秀的PSCO，往往擁有崇高的業界地位、廣博的行業視野、一流的專業水平、良好的就業彈性和較長的職業壽命，這對許多人來說，是充滿誘惑的一個職業。當然，其中也有著許多不良誘惑。

湛江海事局船舶處副處長、船舶安檢站站長鄭金明在訪談中就給我們講述了這樣的一個故事：

幾年前，鄭金明和同事一同對一艘到港外輪進行了定期強制安檢，檢查結果顯示，該船在排污方面存在嚴重缺陷，必須對其進行依法滯留。“我們把決定告訴該船船長，沒曾想這位‘洋大漢就一下跪倒在我面前。說實話，那時我們倆都懵了。”鄭金明繼續回憶道，“當時船長就表示，只要我們不對他的船實施滯留，無論是什么要求、什么條件都可以滿足我們。”

原來事情的原因是這樣的，其實這位船長和他所服務的公司，都非常了解該船現在的狀況，本來是想著這個航次結束后，就馬上對船的缺陷進行整改的，但是由于公司目前財政情況出現了問題，所以公司希望船長“冒險”走完這個航次。在得知中國PSCO已經對該船做出了滯留決定時，公司老板非常惱火，要求船長必須配合公司把這個事情“擺平”，不然回國就解雇。船長年事已高，家人十分需要他的這份收入，所以他只能苦苦哀求放他一馬，公司也委托代理向他們頻頻示好，當場就拿出了一疊美金，希望中國PSCO能夠“手下容情”。

鄭金明告訴記者，其實當時心里是同情這位船長的，因為“自己也跑過船，知道這行的辛酸”，船方開出的條件非常優厚，如果一不警醒，很容易就會犯下大錯。“我們還是頂住了誘惑，兩兩分工，我做船員們的思想工作，同事向船東解釋我們的立場，為這些船員爭取他們的權益。”經過努力，船東最后還是接受了PSCO決定，也承諾不會為難這位船長。PSCO馬上幫他們聯系了當地的維修公司，用最短的時間把缺陷糾正了過來，為這家企業避免了更大的損失。忙完了這些，鄭金明和同事累得幾乎要虛脫。

正是因為PSC工作高度的獨立性，所以每一位PSCO在開展工作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會碰上這些“誘惑、好處”。有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起來真的會減少很多“麻煩”。在鄭金明看來，要做一名優秀的PSCO是要吃苦的。首先體力的苦，特別遇上高溫天氣，PSCO們往往要在50攝氏度以上的作業環境中來回檢查5、6小時，讓人難以忍受。而且為了盡量不耽誤船期，PSCO們還要24小時待命，很多時候還要克服惡劣的海況，乘交通艇到錨地對一些整改完畢的船舶進行復查。其次精力苦，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還要不斷“加練”，對公約法規進行跟蹤學習、培訓。所以鄭金明認為：“想要做個優秀的PSCO，首先守住自己道德底線，學會苦中作樂，懂得先苦后甜，不僅手藝要精，心術更要端正”。

總而言之，看起來帥氣逼人，又“牛”又“專”的PSCO，背后的故事一點兒也不簡單。當人們看到港口上各國游輪往來如織、駛向大洋兩端時，總難記起，有一群“船舶醫生”也在默默看著這海這船，把最樸實的叮嚀，捎給遠方。

你又是否愿意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