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手記】
采訪徐劍時,時值“五一”國際勞動節,北京霽雨天晴,陽光和煦,天氣好,心情好,談話的興致也高。見面之地,選在了二炮大院。徐劍一身戎裝,站在電梯口迎我,讓我這個曾經是鐵道兵的老兵有一種夢回的感覺。徐劍個子不高,陽光,透亮,在我的印象之中,拿捏重大題材如此迎刃有余,八面來風的作家,應該是執銅板琵琶唱大江東去的關西大漢,可眼前的徐劍,和我預想中的多少有些出入。可是當他眼睛里迸射出堅毅從容、春風大雅的神情時,我忽然覺得,這就是我心中的徐劍,欽慕已久,今天終于得以一見。
進入其辦公室落座之后,徐劍為我沏了一杯云南普洱茶,茗香裊裊,寒暄話題自然與“勞動”相關,談勞工神圣、勞動光榮,聊天道酬勤,勞有所獲。徐劍戲稱自己是一個拼命三郎型的作家,是一個血氣方剛的軍人,更是一個默默耕耘自己一畝三分地的農夫。
知夫莫若妻,一次夫人吳玉明問他:“老徐,你除了會寫書,還能干什么?”徐劍沉思片刻,回答:我唯有像老農一樣去經營呵護自己這塊土地。
“恰逢五一節,我們聊了勞動,再談談收獲吧。”我問。
徐劍笑了,笑聲里透出“老農”對勞動對土地的深情,洋溢著“農夫”收獲的喜悅。
“先讓你看一樣東西”他說著隨手遞給我幾冊線裝宣紙大本,說“從去年五一到今天,我練了一年書法,365天從未間斷,皇天不負苦耕人,嘚瑟一下,你點評點評?”
我小心地翻了幾頁,那端莊秀麗工整規范的柳楷,那清麗俊逸瀟灑輕盈的行書真是賞心悅目,僅僅一年就如此見效,何其了得。他即興談了練書法的感悟,訪談正文再展開。
談罷書法,又聊創作收獲,他說,從2004年寫《東方哈達》至今滿滿十年,勞動節的前夕,覺得該為自己創作盤點了,平時太忙,今天借你的采訪正好回顧梳理一下。
十年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這十年是徐劍的創作高峰期,收獲豐盈喜人,積累了大量寶貴的創作經驗,出版了《東方哈達》、《靈山》、《冰冷血熱》、《遍地英雄》、《王者之地》、《國家負荷》、《雪域飛虹》、《浴火重生》、《瑪吉阿米》等作品,其中《浴火重生》、《東方哈達》、《國家負荷》,還有《大國長劍》列入了國家“中國報告”英文出版計劃,《東方哈達》、《國家負荷》已出,《浴火重生》、《大國長劍》待出,同時還完成了《逐鹿天疆》、《梵香》、《壇城》《經幡》等(待出),其中有的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有的獲全軍新作品一等獎,還有的獲中華優秀出版物獎等。每一本書都充滿鮮明的主旋律特征,、每一部作品的結構敘事都獨具特色,難能可貴的是各不重復,不斷出新超越。對重大題材駕馭,達到了游刃自如的程度。
2005年,寫青藏鐵路的《東方哈達》在中國作家創刊號上刊出,一位著名評論家頗有見地地說:十年之內,就寫國家重點工程的作品而言,很難有超過《東方哈達》的。今天,這位評論家的話似乎果然應驗了。徐劍很平靜,口頭說,書中寫,我就是農夫,我就是老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經營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最近,徐劍疾呼回歸中國文學的道統和法度,繼承好燦爛的中國傳統文化,繼承好優美的中國語言傳統,發揚光大中國古典文化,講好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中國故事。在訪談正文,我們會一一道來。
徐劍說自有手機短信之后,他便開始嘗試即興寫古體詩詞歌賦為領導、師長、朋友賀年祝辭,很多年過去了,這些詩歌竟然被朋友保存著,有的甚至被編輯朋友發到了報紙之上,令徐劍有點始料未及。覺得是一直在“玩”,并未太當回事。微醺了,填上一首詞,吟上幾首詩。卻在不經意間滿溢情懷、情感和才氣,詩詞之外有怎樣的肺腑之言?訪談正文詳加敘說,這里僅錄他的三首近作,先睹為快。
(憶素娥·甲子)太行巍,晉趙男兒甲子會,甲子會,經國文章,瑜哥筆偉。馬家軍敗青史誰,尋找黛莉文最貴,文最貴,劍膽琴心,長恨歌迴。
(長相思·清明)梨花雪,幾片雨,繽紛墜落葬大地,冥紙化蝴蝶。鳴杜宇,血淚啼,神州道上正清明,親人成追憶。
(采桑子·龍泉寺)云譎波詭碧水蕩,龍泉誦汪,宋柏涅槃,佛手龍頭翥天蒼。唐興古寺黃梅贊,橫枝軒窗,賦詩粉墻,詩心一片云之南。
徐劍是深邃的,徐劍是坦誠的,當筆者把訪談主題和具體提問要點發出后,他很快回訊:所提問題獨到,符合我的追求和探索,會有很多可講的東西。
訪談正式開始時,徐劍拿出一沓A4信箋紙,共有8頁,那是什么?那是他手寫的答問提綱,原來他在繁忙中做了書面準備,足見其人格魅力,也是對“報告文學名家系列訪談”的重視,令人感動。
徐劍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夫人吳玉明知書達理,賢惠質樸,女兒徐曉倩聰明美麗,所學專業是西班牙語,在埃菲通訊社駐北京分社做翻譯工作,在職讀研究生,這位掌上明珠回到家里,“老徐長,老徐短”地叫個不停,叫的徐劍心里溫溫的,從“爸爸”到“老爸”,再到“老徐”,雖然“爸爸”的昵稱消失了,可是“老徐”的親切聲把父女情深的濃度提升到了制高點,徐劍一聽到“老徐”的呼聲,心里樂開了花,蜜一樣的甜美,頓時綻開幸福的笑容,天生的福相娃娃臉顯得更青春了。
徐劍說,每個人都是一本書。現在讓我們打開“老徐”這本大書,讀一讀他的創作之路人生故事,探究一下他駕馭重大題材的秘笈和葵花寶典,從他的真知灼見中,認識一下寶貝女兒心目中的“老徐”吧。
書法、詩詞、文學的道統與法度
劉斌:徐主任,我們今天訪談的主題是重大題材駕馭,其中有一個具體內容是“學養”,書法藝術和古典詩詞都屬于這個范疇,您特別提及講好中國故事,要回歸中國文學的道統與法度,我們先就這些話題聊聊。
徐劍:好的,先談書法藝術。去年五一,我突然心血來潮,要寫書法,要寫好中國字。就這么簡單,一個念頭產生,馬上行動,備好筆墨紙硯,選好字帖,每晚夜深人靜,展紙提筆,像小學生那樣,先讀帖、臨帖兩個小時,心靜下來了,再用楷書或行書寫日記,寫長篇小說片段,每天4小時,天天如此,365天不間斷。
劉斌:毅力可敬。剛欣賞了您的習字本,何其了得,主要讀、臨哪些帖?
徐劍:我是雙重性格,有柔軟的一面,也有剛烈的一面,做事比較有毅力,從不虎頭蛇尾,要做的事一定持之以恒堅持下去,像農夫打井一樣,淘一口深深的文化之井,非見水不可。唐楷我先臨顏真卿的《多寶塔碑》《東方朔畫贊碑》,柳公權的《玄秘塔碑》,行書是書圣王羲之的《蘭亭序》、《圣教序》、《快雪時晴帖》等。
劉斌:有基礎有淵源吧?
徐劍:有一點童子功。小的時候受一個人影響,我的家鄉在昆明東郊大板橋鎮,宋元以降,是當時昆明府入京大道之上的一個重要驛站,我有一個遠房大伯叫徐加祥,他出身不好,家庭成分高,但字寫得好,一手好楷書,又有學問,街上店鋪和每家門上對聯都是他寫的,看他寫字是一種享受,對我有潛移默化的影響,開始學他的樣子寫寫畫畫。上中學后,老師發現了,選我參加昆明市中學生書法大賽,開了眼界,初、高中期間我把學校的墻報幾乎全包了,寫粉筆字,時隔多年,直到去年“五一”下了狠心,再開始練習書法,開始執筆僵硬,運筆無章,慢慢就寫順了。
劉斌:藝術門類各異,但彼此相通,有文化積淀會很快上路入道。練了一年,您在書里書外有怎樣的感受?
徐劍:感觸很深,主要有三個方面,其一,通過讀帖臨帖,對書法藝術有了進一步認知。書法藝術是中國文化瑰寶,有賞心悅目的美感,無形之中得到濃郁的精神滋養。顏楷端莊雄麗,樸茂碩實,柳楷工整規范,骨力挺拔,天下第一行書稀世珍奇,飄逸俊雅,讀來真是興味無窮,心曠神怡。潤物細無聲,對我的人品、書品和文品修為大有裨益。其二,對意志品質是絕好的歷練。時光流逝人漸老,難免滋生頹廢和慵懶,但我又不是一個玩物喪志之人,應該有澡雪精神,不斷拓展自己的視野,應該清醒神志,保持良好的追求上進心態,天天寫書法是最佳途徑。其三,作家應該入靜,絕慮凝神,虛靜安寧,氣沉丹田。耐得住寂寞,抵御這個拜物教時代的各種社會的誘惑,怎樣排除喧囂塵世的煩憂,書法就像一道天然屏障,屏蔽掉雜音雜念,讓我進入完全平和清靜的境界,那種完全沒有浮躁,超然灑脫,心無旁騖,安靜從容的狀態太美妙了,這是書法為我營造的。也是我最看重的一點。
劉斌:在您的作品中有大量充滿激情的古體詩詞,內容豐富,情感充沛,耐人回味,有何樣淵源?
徐劍:說來話長,我六、七歲的時候,當時正值文革伊始,一次在街邊廢品站撿到一本沒頭沒尾的小冊子,當時上小學二年級,認不了幾個字,但一下子被書中的長短句吸引住了,書中寫道:“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我拿著這本小冊子去問那個大伯,這是什么書?他翻了翻,然后用一種詫異的眼光盯著我的臉說了3個字:《西廂記》。后來我把這本小冊子保存了很久,它在我的心中埋下了文學的種子,我很想進大學中文系,把這么美的文字系統地讀懂讀透。
劉斌:您是早熟的童子,早年的夢想實現了嗎?
徐劍:破滅了。我們這一代人受的教育是殘缺的、斷裂的,我16歲時,幸運地走進了毛澤東思想大學校,進了解放軍這座大熔爐。后來部隊又送我去湖南日報學習,去武漢軍校讀書,但是,心中想讀懂《西廂記》的夢始終沒放棄,我一直把王力教授主編的《古代漢語》四卷本帶在身邊,有時間就讀。我的古代漢語知識和古典詩詞知識都是自學的。
劉斌:學習研讀您的詩作詞作,發現您寫的宋體詞多一些,唐詩風格律詩絕句少一些,您喜歡豪放派,還是婉約派?
徐劍:豪放與婉約,我都喜歡。年輕時喜歡李白,三十歲以后喜歡杜甫,他那種心系百姓蒼生,悲天憫人的大情懷讓我感動,一生顛沛流離,懷才不遇,仕途失意,“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為了自己的嗷嗷待哺的孩子不至于餓死,為討一杯冷炙和殘糕,多么屈辱的事情,都做了,也許正是這樣受苦受難的詩心,最終卻寫出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三吏》《三別》《登岳陽樓》等經典名篇,特別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天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千古絕唱,影響了我的大半生。然,一個年齡段有一個年齡段落的特征。人過不惑之后,我竟然喜歡上了婉約派,從溫庭筠、韋莊、皇甫松直至李煜、柳三變、李清照,尤其是大清的納蘭性德,簡直可以說是愛不釋手。因為這些詩詞更接近藝術,能夠抵達靈魂的天堂,引起情感和美感的共鳴。可是知天命之后,我又迷上了蘇軾。東坡在詩、詞、文方面有極高的造詣,政治失意,坎坷的流放經歷,芒鞋竹杖穿林過,一蓑煙雨任平生,其詩詞歌賦入佛入道,完全是一副禪宗境界,他的詩賦逾越世相之美,藝術之美,生命之美,直抵宗教之美,堪稱中國古典文學又一座高峰,可以說是天命所賜。
我喜歡中國古典詩詞豪放派的大氣陽剛之美,也喜歡婉約派情深意切的陰柔之美,每逢春節、元宵、中秋,我都會即興填詞,發給親朋好友,傳遞親情友情。沒想到,有的在手機里保存了好多年,一直舍不得刪掉,令我很意外,還被朋友拿去發表了。
劉斌:我們簡單聊了一下書法和古詩詞,是想引出一個重要話題,3月30日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和文藝報社共同舉辦了“如何講好中國故事”的座談會上,您講了一個觀點,寫好中國故事,要寫出文學的大氣絢爛和中國風格之美,就要回歸中國文學的道統和法度。您是怎樣做的?
徐劍:是的。這個話題很重要,我記得回歸中國文學的道統是鐵凝主席去年一次講話中提出的,而法度卻是我練書法之后,感悟出來的。中國文學的道統就是文以載道,精神品相要有思想穿透力,法度,則是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敘事方式,包括文本結構、語言、韻律之美等等法則、規矩與度,這種回歸不是一天兩天短時間見成效的,它是日常的、常態的。多年來,我知道自己受教育的斷裂情況和知識結構的缺失,自覺加強中國古代詩詞歌賦的學習,自覺加強晚明話本、筆記小說和晚明小品的學習,中國古代文學里有情懷的高度,有情感的溫度,中國古詩詞有高貴、簡約和韻律之美,所以我堅持寫宋體詩詞,寫半白半文的抒情散文,不是為了復古,而是洗練自己的文字,這就是回歸中國文學的道統和法度。
劉斌:“道統”和“法度”學問深奧,涉及到儒學之源、宋明理學心學,涉及到朱熹、韓愈、王陽明,我理解道統是儒學傳承的一個軌跡,一脈相承吧,“道”是邏輯的,“統”是歷史的。法度是法典中的一個概念,就是制度、法則、規則、準則、秩序。您研究得深,請談談回歸道統和法度的現實意義?
徐劍:意義非常大,我們現在存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傳承斷裂、知識斷裂,淡漠道統,淡化法度,沒有規則,無拘無束。只有尋根溯源,回歸原點,重本尊源,承續璨爛的中華文化,承續豐富的中國文學,承續優美的中國語言,一句話,回歸中國文學的道統和法度,才能承前啟后,才能寫好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中國故事。重大題材駕馭,涉及到歷史文化問題,涉及到學養和視野問題,都與回歸中國文學的道統和法度密切相關。
重大題材駕馭
品質學樣
劉斌:現在我們進入訪談的重點內容,談重大題材的駕馭。首先提一個問題,駕馭重大題材應具備哪些基本品質和學養?
徐劍:我先講一下對報告文學寫作的個人看法:報告文學是最純正、最潔凈的知識分子寫作,與別的文體不一樣,它是難度最大的寫作,能寫容易,寫好不容易,寫出精彩寫出厚重更難。優秀報告文學作品特別是重大題材作品關乎家國情懷,具有前沿精神,能夠預見到一個時代,一個社會和一個國家的未來和發展軌跡。特別是這些關乎國計民生的重大事件,是對作者氣度、膽識、胸襟、見地、視野等多方面的挑戰。現在喜歡閱讀紀實文學和報告文學的讀者越來越多,能寫報告文學的人也很多,從業記者都能寫吧,有寫通訊的基礎就能從事報告文學的寫作,這支新聞大軍浩浩蕩蕩,可是由于工作性質不同,他們多數成不了專業作家,現在全國能寫出好作品的報告文學作家的鳳毛麟角,活躍在一線的屈指可數,許多人不寫了,何建明主席精力充沛,還是領跑者。可喜的是新的方陣上來了,青年一代正在崛起,長江后浪推前浪,這是十分可喜的。
劉斌:記得您講過,好的報告文學作家應該是“四個半”家,這是品質所要求的嗎?
徐劍:是的。報告文學對作家的品質要求很高,優秀作家的認知力、感知力、敘事力、思想力、思辨力應該是一流的,應該是半個社會活動家,半個歷史、哲學家,半個雜家,半個文學家,四個半合在一起,才會是一位夠格的報告文學作家。首先就社會活動家而言,也許上午你去中南海、釣魚臺采訪高層官員,下午可能出現在田間地頭與農民促膝談心,晚上又可能鉆進地下室了解北漂一族的生存狀況。三教九流、達官貴人、布衣百姓都有熟人朋友,有共同交流的話題,能廣泛集納社會多方面信息。
是半個歷史學家、半個哲學家。報告文學作家一定要通曉中國的歷史,清醒認識中國的現實,預見中國未來發展軌跡,關注現狀關注社會民情,要有哲學家的思辨能力和批判精神。有了歷史學家和哲學家的立場,視角和眼光,對重大題材就能看得透看得深看得遠,不致于偏頗、膚淺和短識。
第三個半是半個雜家,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家可以是某一領域的學者,但成為多領域專家是不可能的,成為“半個”是可以做到的,天文地理、政治軍事、經濟商業、教育科技、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等無所不曉,無所不通,這樣與被采訪者交流起來,不至于說外行話,利于交流,便于采訪,這方面我有許多成功的經驗,也有失敗的教訓。
劉斌:難能可貴,請介紹。
徐劍:《國家負荷》這是一部寫國家電網的重大題材,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儲備,我寫過航天、核工業,寫過水利,鐵道,但是進入國家電網時,看到資料上的那些科技專業名詞如同天書,怎么辦?也得迎難而上,途徑是讀書請教做功課。采訪中國工程院院士薛禹勝時,就遇到了問題,他笑稱是《紅樓夢》中薛家的后裔,薛家一門出了12個院士。剛落座時,他就給我一個下馬威,說,我知道你是寫核導彈的,那技術不復雜,我們搞國家電網才復雜,有許多世界級難題,你們是“二維”,我們是“多維”,“多維”是沒有邊際的。好在我事先做了功課,對國家電網的基本情況,包括技術關節點有了解,我們就順著“多維”深入對話,話很投合,他給我講了許多“多維”的細節情節,還講了他多維的情感世界的故事,最后他感嘆地說:徐作家,你不得了,我接受大小采訪多了,但是他們提不出問題,我就懶得講了,你講了那么多內行的話,我就憋不住了,你把我心里的話,隱私的事都掏出來了。
劉斌:只要案頭工作準備充分,功課做得充實到位,就能提出問題,順暢交流。新聞采訪學中有句名言:做合格的對話者。您的這個成功案例正好說明了這點,半個雜家太重要了。再講講您失敗的案例。
徐劍:一次我到監獄采訪一個盜墓犯。他已經被判無期徒刑,監管警官告訴我:你盡管問,他會有問必答。但是,我沒有采訪罪犯的經驗,我們隔著鐵欄坐下,他就直勾勾地搶先問我:你是干什么的?我嚴厲地說:你沒有資格問我是干什么的!現在是我提問,你回答。他馬上沉下臉不說話了,后來怎么開導,他就是緊閉嘴巴一言不發。后來警官告訴我:犯人神經極端敏感,需要平等對話,我恍然大悟,由于沒有心理學知識,特別是缺乏犯罪心理學常識,特別是沒有平等的心態,結果肯定是事與愿違。
最后是半個文學家。有關文學的內容太多了,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家應該是文章高手,各種文學門類都可以涉獵,散文、詩歌、小說,樣樣皆通,出手不凡,是一位出色的文學家。
劉斌:您的“四個半家”提法很有見地,有這樣的知識結構,為駕馭重大題材奠定了素質基礎,那么,駕馭重大題材應該具備哪些學養呢?
徐劍:主要有四方面學養。氣度、膽識、見地和姿勢。氣度就是氣魄和度量,就是站在一個恰到好處的俯瞰視角,視野開闊,視界高遠,氣度決定一個作家的視野、視角和視界,有了寬宏的氣度,才能舉重若輕,舉大若小,把重大題材駕馭好。
有人說,拿到一個好題材就能成功。我說,錯。題材決定論沒有根基。你拿到一個好題材只能說明你有了一張重大題材的入場券,或者說你拿到一張重大題材的參觀票,離成功還遠著呢。搞不好,眼花繚亂,暈頭轉向,困在迷城里走不出來,在錯綜復雜的環境中,沒有氣度,沒有犀利的眼光,找不到適合的視角觀察世界了解世界,就會有駕馭不了擔不起挑不動的感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還找不到路徑,不能發現關節點,兩眼無神下筆無力,使盡渾身解數還是一團亂麻,說明你氣度不夠,難以達到自己的美好愿望。
劉斌:氣度如此這般重要,您是怎樣提升的?
徐劍:決定氣度大小的因素很多,最主要的是經歷,經歷對提升氣度至關重要。我的人生有三段主要經歷,一是軍旅生涯,從基層士兵開始,從連隊到團的機關,再由團到基地機關,繼而總部的機關;從遙遠的莽原山溝來到首都北京,從青山綠水的南方來到四季分明的北方,北地的宏闊無邊,華南的小橋流水,每一段經歷都汲取了大地的精華,得到了命運的饋贈。二是秘書經歷。我的第一位首長是抗日戰爭出生入死的小八路,經歷過抗美援朝,經歷過核試驗,是總參謀部的高參,又當過野戰師的師長,屯兵伊利,準備一戰,戰略謀劃和基次很高,在這位老將軍身邊工作,他的戰略眼光和看問題的高度深度,對我有耳渲目染的影響。我跟的第二位首長陰法唐將軍,他那種泰山壓頂不改色,每臨大事有靜氣的氣度,溫婉平靜心若止水的氣質對我影響至深。三是行走的經歷,特別是青藏高原的行走經歷,讓我的靈魂受到洗禮,讓我的身體和精神受到極限的挑戰,我夫人說我是“自虐狂”,在殘酷地虐待自己,我樂此不疲,我去西藏16次了,把每一次雪域高原之旅都當成一次新的開始,我曾爬過5座海拔5千多米的雪山,連續七個半小時在路上行走。這樣的經歷是助推器,有了這樣的經歷,天地小了,氣度大了。
第二方面學養是膽識,膽識是膽量,氣魄和見識。駕馭重大題材要具備“三膽”,史膽、文膽和學膽。史膽就是歷史的縱深感,能貫通過去、現在和未來,看到的不是一時一事,而是長久;文膽要寬大無邊,文學是有野心的,有大的企圖,新的標高,要像攀巖者一樣,不畏險阻勇敢向上;還要有文學的通感,把小說的技巧、散文的手法,詩歌的方式都調用起來,把各類文藝元素都調用起來,為你的真實報告添彩;學膽是學識見識,要博覽群書,融會貫通,將陌生的領域,變成可以穿越和融入的文學的黃河青山。
第三方面學養是“見地”,可貴的是要有獨到見地。
中國作家不缺技巧,不缺技術,不缺想象,缺的是發現,缺的是“見地”,特別缺“獨到犀利的見地”。獨到的見地,缺的是站在歷史的高度,時代的高度,國家與民族的高度去結構去敘述去表達。我常常思考:我們為什么出現不了像《戰爭與和平》《追憶逝水年華》《靜靜的頓河》那樣在世界文壇產生強烈影響的鴻篇巨著,根本問題是沒有見地,我們的思想和表達達不到史學家的深度,達不到哲學家的高度,自然也達不到文學家的廣度,沒有深邃、博大、精致的藝術空間。
劉斌:您的《東方哈達》、《國家負荷》、《大國長劍》、《浴火重生》已經在國內外產生很大影響,請從“見地”角度談談這四部作品的深刻性?
徐劍:《東方哈達》不是單純寫一條鐵路的建設,我站在柴達木盆地,站在昆侖山的南山口,看到的是一條由歷史通向未來的天路,是一條兩千多年來漢藏兩大民族和親和睦的心路,是中華民族圖強自強實現夢想的大路,有這樣的見地,作品就有大氣象了。
《大國長劍》是揭秘中國年輕導彈部隊誕生成長的歷程,展現國家意志,展現官兵隱姓埋名、永遠沉默的奉獻精神。
《國家負荷》、《浴火重生》是科技創新,老工業基地新生的重大題材,展現科技強國,改革創新的民族精神,有了這樣的見地,就寫出了重大題材的內核,而不是表層敘述,一般記錄。
學養的第四方面學養是“姿勢”。“姿勢”是技巧,更是風格。重大題材創作最忌套路和空話,最忌一上來就站在高音部,撕破嗓子的喊,我提倡的寫作姿態是小缺口切入,由小及大,由小漸大,舉重若輕,抽絲剝繭般的娓娓道來,低調入文,出其不意。就拿《浴火重生》來說吧,這是東北老工業基地,包括沈陽鐵西區、齊市一重、鋼都煤城的振興改造史,我不用全景式敘述方式,用小缺口切入,從我們居家過日子的紅雙喜高壓鍋和紅梅牌味精寫起,逐步引出歷史的沉重,變革的陣痛,用4個普通工人世家的故事,刻畫出東北老工業基地脫胎換骨的歷史畫卷,展現了共和國工業發展與文明的心靈史。著名評論家李炳銀老師評論:該書充滿和彌漫著濃重的情感成分和日常生活氣息,是文學表現工業變革題材的成功范例。著名評論家梁鴻鷹評論:該書表現了我們國家大工業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通過對中國工人精神的大力頌揚,彰顯了中華民族在世界上所負的使命。
歷史文化視角
劉斌:歷史文化視角決定重大題材作品價值,請談一下您的見解?
徐劍:命運、生死、愛恨、生存,這8個字是文學的永恒主題,在重大題材寫作中如何把國家命運、民族命運、家族命運、個人命運融為一體,站在歷史文化的視角觀察與書寫,關系到創作成敗。
寫《大國長劍》可以單一地寫這支年輕的共和國導彈部隊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壯歌,但是,我從全球戰略格局的大視角去寫,把政治格局、背景和軍事文化做了充分表述,中國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打造這張王牌是為了世界和平,為了國家安全,警告搞核訛詐的戰爭狂人,不要再叫囂,世界上不是只有你們有核導彈,我們中國也有,不要輕舉妄動。站在這個歷史文化大視角寫,自然而然題材就寫大了。《當代》頭題發表后,全國幾十家報刊轉載,香港《大公報》、《文匯報》也發表,全世界都知道中國有了看家重器——第二炮兵。這部作品一書獲三項大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和魯迅文學獎。
劉斌:歷史文化視角要有人性的光亮,情感的溫度,您在創作中是怎樣體現的?
徐劍:我講一下《鳥瞰地球》的情況,當年我在一個導彈工程團,這個團駐在湘西一個小縣城。團長是一位抗日戰爭時期的老兵,我是團政治處書記,一個19歲的小排級干部,我們團的任務是構筑導彈陣地,就是把一座大山掏空,里面修筑許多曲里拐彎的坑道,然后把導彈和裝備放進去。當年的開挖技術十分落后,工人放炮,除渣、運渣、澆筑,全都是人工,靠年輕士兵的體力和身軀去拼。我一說,你就清楚,你當過鐵道兵。施工中經常發生塌方,半夜緊急電話不斷,天亮前團機關就要組織人悄悄去挖坑埋戰友尸體。我很震驚不理解,問老團長:我們老家有習俗,人死要放鞭炮,吹嗩吶,排著隊送行,這叫白喜事。為什么部隊不能這樣呢?他們年紀輕輕地為修筑導彈基地而犧牲了!赤條條而來,悄無聲息而去。老團長說話很粗,罵我:你懂個屁,一個新兵蛋子。當兵為什么?為保衛祖國,準備打仗啊,可是部隊三天兩頭出事故死人,喪氣不喪氣,我們愁還愁不過來,你還要放鞭炮、吹嗩吶,抬棺木過街,讓老百姓怎么看?小城怎么安寧?我無言以答,默默下了決心,要把這些犧牲的戰友故事寫出來,他們有的當年進了山溝連縣城都沒去過……就這樣,我創作了《鳥瞰地球》。重大題材的歷史文化視角在哪里?個人命運與國家利益怎么結合?我不去寫高層決策,不去寫宏大全景,就寫這支工程部隊,就寫奉獻與犧牲,整部書傾注了我的情感,當年每一座導彈陣地旁邊都留下了一座烈士陵園,里面長眠著一個排、一個連的戰友,多年以后,我回去把一塊一塊墓碑上的名字記錄下來,寫進書中,長長的一列名單,最小的只有16歲,最高職位的是副團長,52歲。我要用我的筆把戰友的名字鐫刻在文學的紀念碑上,讓戰友把生命貢獻鐫刻在歷史豐碑上。
劉斌:我記得結尾大概是這樣的:……地方上搞開發,要平掉烈士陵園,戰友們把軍帽摘下來,一頂一頂排過去,一直排到烈士陵園大門口,要平掉烈士陵園,先從我們的軍帽上壓過去吧……動人心魄。
徐劍:是的,寫到這里,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思考空間。歷史文化視角對重大題材寫作是十分重要的,用歷史文化的眼光才能抓住這個題材的精神內核,抓到關節點,抓到了“圖騰”,《鳥瞰地球》抓到了“情感”。
《浴火重生》我抓到了命運,東北老工業基地改造的重大題材事件錯綜復雜,怎么理出頭緒,我順著歷史的軌跡追根溯源,找到文化源頭,寧古塔的流人歷史,柳邊墻的禁地,把當年山東、河北、河南人闖關東的歷史,當地滿族人的發達歷史,白山黑水沉淀下來的文化基因,從歷史文化視角深入挖掘后,尋找時代的投影,就有了高度厚度,有了文化的分量、濃度。
宏大敘事的獨立表達
劉斌:歷史文化視角很難把握,容易資料堆砌,碎片化拼圖化,這方面問題在后面探討“背景資料應用”和“結構”時再繼續向您請教。接下來我們談一下“宏大敘事”的獨立表達。
徐劍:你的問題提得十分到位。重大題材實質就是宏大敘事,就是主旋律。我是穿軍裝的,吃皇糧的,不能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受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們不為國家為民族為人民寫作,為誰寫作?關鍵是主旋律怎么個表現?宏大敘事如何表達?高大上那一套多被詬病,重復新聞體也遭反感,所以你提“獨立表達”提得好,我覺得獨立表達要做到三點:獨立立場、獨立情感、獨立語言。不受任何因素左右,不受任何聲音干擾,與各方面保持距離。
獨立立場:當年中國作協組織重大題材創作時,有4個題材,西氣東輸、南水北調、長江三峽和青藏鐵路,關于“水”九九年我寫過《水患中國》,就不沾邊了。我沒去過新疆,想寫西氣東輸。炳銀老師馬上反對,說,你熟悉西藏,你不寫青藏鐵路誰去寫。鼓勵我,非你能寫,非你能寫好!在炳銀老師力薦下,才接了青藏鐵路,真是十分感謝炳銀老師。我在做前期準備時,就對作品有了初步定位:寫出歷史文化品位,絕不寫工程報告政績表揚稿。我一上去,就把原鐵道部的一位領導得罪了,他給我劃了框框,這樣寫那樣寫指示一通,我沒按他的要求去寫,結果就給“顏色”看,有一次讓我自費買飛機票。所以說堅持獨立立場,遠離領導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對看不上眼的事,感覺不好的人往往采取遠離態度。有一次,在海拔4200米的沱沱河,劉志軍一下車就讓醫護人員前呼后擁地抬進了賓館。我的第一感覺不好,太過分了吧,你正值盛年,沒有那么恐怖吧,否則你就別上來,上來就要和大家一樣自己走。他們安排幾次要我采訪他,我都委婉謝絕了。但我對青藏鐵路有限責任公司總負責人盧春房感覺很好,他原是你們鐵道兵一師的,我們是同年的兵,很談得來。他就說,你是作家,你想采訪誰,怎么寫,我不管,你有什么問題,有什么困難,我來解決。我在國家電網、在東北老工業基地、在鄂爾多斯等地采訪都是這樣,邀請方只管聯絡,從不指手劃腳,我也始終保持我的獨立立場,不受官方意見左右,更不會為他們去寫政績工程,我關注的是大時代背景下的人、人的情感以及人性之美、之丑、之惡。
第二點是獨立情感。作家一定要有悲憫之心,要有平民情感,大眾情結,普世情懷,和被訪者交朋友,樂他們之所樂,憂他們之所憂。有一年,我在青藏鐵路工地過中秋夜,恰好是昆侖山的月亮最圓最低最亮之時,家人不團聚,我問幾個女工:為什么此時不給咸陽的家人打電話?他們說不能打,去年打了,孩子在那邊哭,我在這邊哭,老人在那邊流淚,我們在這邊流淚,中午打,情緒會好一些。還有一個女工說,電話一通,女兒就在那邊先唱:媽媽媽媽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她們哭,我也落淚。
劉斌:《東方哈達》有許多感動的故事,確實催人淚下。你說過:“你們的故事把我講哭了,我一定寫出來讓讀者看哭。”能達到如此效果,可見,作家有沒有獨立情感太重要了,請談獨立語言。
徐劍:獨立語言的學問很深,我先講一下語言的潔凈和美感問題。一次在青藏鐵路工地的座談會上,一位年輕作者說,他有一個素材:4對夫妻擠在一頂帳篷里住,晚上……我本來是一個很儒雅溫和的人,但他這樣踐踏文學,污染語言,實在無法容忍,當即打斷,你不要再講下去了,無聊不無聊,這么低級趣味。你可以呼吁為每家獨立支一頂帳篷,可以用純潔美好的語言贊頌夫妻恩愛,為什么這么低俗呢?我在《東方哈達》中寫過鐵路工人王成和湘妹子黎麗琴的真實愛情故事,兩位年輕人在昆侖山隧道打通時在工地舉行了浪漫婚禮。在他們的愛巢采訪時,我半開玩笑地說,高原缺氧,安全第一,王成明白我的關心,說,作家放心,我們在洞房里吸氧,等工程完工了,我們才考慮生育。小黎在一旁羞澀地捶了王成一下。5天后,他倆穿著西裝、婚紗在隧道邊舉行了圣潔的婚禮。
我還寫過一雙夫婦同在青藏鐵路,男的叫劉正道,女的叫方文紅,方文紅那年27歲,女兒剛剛兩歲,追丈夫而去,高原反應十分嚴重,上楚瑪爾河四次,又吐又暈,連續放倒四次,最后挺住了,但夫妻同工,不能同住,更不能同房的,這樣有猝死的危險,劉正道住男宿舍,方文紅住女宿舍,只有到周末,兩人才一同到楚瑪爾河畔,背靠著背坐在草地上看藍天白云,看藏羚羊在眼前輕靈地躍過,玩累了,兩人手拉手地回去,女的幫男的洗洗衣服,男的給女的講講故事,多美好。可是十年之后,我碰上中鐵建的一位文友,他說,你寫的方文紅得癌癥死了,我錯愕不已。我說方文紅為何會死啊,她才37歲。一個文學的麗人之夢,被冰冷的命運撞得粉碎。
所以,我講獨立語言,首先要有獨到發現美的眼光,用自己純凈的文明的語言表達,這是最基本的。
宏大敘事的獨立表達說到底是作家立場觀點的表露,是真善美情感的聲音,是不受外界任何因素干擾和影響,不受制于人,遠離邀請方干預的獨立寫作。如果你的語言沒有情感的溫度,只是宣傳語言的圖解,新聞語言的翻版,那么你的寫作就失敗了,你的作品可能只有一天的生命,一段時間的歷史,搞不好不出一年,你的書就成了垃圾廢品。
背景資料的應用及其美學原則
劉斌:接下來請談一下背景資料的應用及其美學原則。
徐劍:寫重大題材,了解一個事件的來龍去脈,閱讀一些背景資料,查閱相關的書籍是十分必要的。這對于真實寫作,不出謬誤和硬傷有重要意義。我每接受一個題目,邀請方都塞給我許多書和報刊資料,我嘴上不說,心里犯嘀咕:有了這些書還請我干什么?這是要我搞資料匯編嗎!不就是要我寫新觀點新事實嗎?所以,我對背景資料應用一般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甄別人名地名,核對時間、數據,我也很少用數據,為什么要用數據說話,數據準確嗎?可靠嗎?剛談到我們寫報告文學是要用獨立立場,獨立思考,獨立情感,獨立的文學性語言表達,數據是無法代替的。有一次,人民日報約我寫一篇有關水利的東西,陳啟文也在場,塞給我們幾本書,我翻了一本,一大堆數據,我直言,這個人不會報告文學,陳啟文也有同感,說,羅列這么多數據,每個故事和人物的情感命運,普通讀者是沒有興趣的。對歷史文化含量大的資料,我是要認真研讀的,但是我一定要到現場去,感受那深埋于歷史廢墟之中的文化歷史信息。寫《東方哈達》我就從拉薩帶回了30集的《西藏文史資料》讀本,和夏格巴寫的《西藏政治史》套書回京認真研讀。
背景資料的美學原則很簡單,就是不炒冷飯,絕對不說別人說過的話,絕對不重復別人的觀點和敘述,既然同一個歷史事件,我要有我的新發現,新見解,有我的新思考、新詮釋。
背景和現實之間一定要有一個時光隧道在聯通,是情感的共鳴,思想的碰撞。我的書是一定有歷史有文化的,起點是歷史文化,落點一定落在歷史文化上。應用背景資料與獲取新素材相比,我更注意后者。
劉斌:您是怎樣獲取新素材的?
徐劍:沒有捷徑,就是親自到現場,親眼觀察,用心感覺,認真采訪。
劉斌:都知道您有很深的西藏情結,16次登上青藏高原,講講刻骨銘心的經歷,談談寫重大題材必須到現場的重要性。
徐劍:好,第一次進藏時,我不到30歲,跟著陰法唐將軍,經昆侖、過可可西里、跨越五道梁,一路西行,到日喀則時我感冒了,一病不起。大家都知道,在高原患感冒是要命的事,昏睡了三天三夜,高燒不退,處于半昏迷狀態,只靠大劑量地注射青霉素,兩位藏族女醫生護士晝夜守護,一位老攝影家用臉盆給我接尿。我心想要魂歸天國了,就是那種感覺,生死在一瞬間,與死神擦肩而過,命中注定要經過那場煉獄。那是一次真正意義的生命涅槃,回到內地,一切都順了,且以后是越去越順。
1998年,我第二次進藏,當年我40歲,到了喜馬拉雅山的南坡,采訪1962年中印邊境自衛反擊作戰的戰場舊址,從錯那縣海拔5200米波拉山口盤旋而下,入克節朗河谷,可以遙望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故鄉達旺,當然那邊印占區,人是過不去了。當時,是藏南的雨季,天氣惡劣,道路泥濘,爬第一臺地時,從海拔2600米至2800米,羊腸道,牦牛足跡壩,我有些吃不消,坐下來大口喘氣,呼吸急促,心都蹦到嗓子眼上了。我問陪同的老班長:除了哨所戰士,還有誰上去過?他說,連長的4歲女兒。怎么上去的?炊事班長背上去的。我又問:還有什么人上去過?老班長說,指導員家屬。怎么上去的?一邊爬一邊哭,走一步,哭一步,爬著上去的。我一聽,咬咬牙站了起來,說,走!4歲的孩子能上去,軍嫂能上去,我一個七尺漢子一定能上去。于是走一步,停一步,一步一停蹭上去了,爬了4個多小時。路上,老班長還給我講了一個情節:哨所的米都是官兵扛上去的,到了山上,有一半不能吃,為什么?汗水把米袋浸濕了,做好的米飯成了面飯,滿是汗臭味。后來有了經驗,肩上墊一塊塑料布,汗浸不到米,汗味少了,但還是沒有山下米的芳香。沒有這個親身經歷,是找不到感覺寫不出感動的文字。
我在雪域高原行走,爬雪山,拜圣湖,那靈山靈水圣景讓我的心魂得到徹底的洗禮,親眼看到許多神奇美妙的現象,一路走,我還一路讀書,讀西藏的歷史文化書,在現實中尋找歷史的回聲。
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
劉斌:青藏鐵路通車典禮時,您坐客CCTV演播室直播間,在上下午7個小時的現場直播中,娓娓講西藏的歷史和現實,講讀書與行走的感人故事,感覺您真是把背景資料用活了,成了“西藏通”。下面請談談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的問題。
徐劍:寫重大題材是有邊界有底線的,就是有一個度,一個底線,不可逾越。
這個度這個標線就是真實性原則,必須嚴守生活真實、事實真實的準則,要保真,不能失真,絕對不允許虛構、想象、瞎編。否則真要出問題,惹上官司,被人告上法庭,甚至要被判刑,我膽小,還因了這身軍裝,不想青史留名,也不想臭名遠揚。
重大題材寫作一定要“保真”,對生活真實要有敬畏之心,老老實實做案頭工作,研究透徹來龍去脈,老老實實做準備,老老實實與人交朋友,老老實實做田野調查,要像考古工作者那樣一絲不茍,探求真理,挖掘真品,拒絕贗品。
藝術真實是在生活真實的基礎上的重新組合,二度創作,賦予文學的審美品位,進行藝術的唯美表達。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多彩的時尚時代,是一個斑斕的多棱鏡,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齷齪的年代,有偉大也存犬儒,有陽光也存在陰暗,奇跡不斷發生,丑聞也層出不窮。這給我們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資源,只要善于發現真善美,發現正能量,就有重大題材,能不能寫成好作品,就看你進行藝術真實再造的功力了。
劉斌:講得精粹精彩。我這里有一個問題,重大題材寫作有些時候要寫到國家高層領導人,作者不可能在場,應該怎樣真實藝術地表達?您是如何把握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的?
徐劍:報告文學寫作特別是重大題材寫作絕對不能虛構,這是原則,要經得起事實和歷史的檢驗。所謂用小說的敘事方式寫報告文學,是講用小說的藝術表現形式而不是動搖文體根本,可以用小說的結構、語言和敘事,對場景進行描述,增加藝術感染力,基本事實必須是生活真實。《東方哈達》中鄧公會見陰法唐將軍時講,“還是走青藏路好”的那個情景,是我幾次采訪陰將軍仔細核準的,老人多次回憶了在北戴河與鄧公見面的情景,我只不過在場景方面文學化一些。熱地與江澤民的電梯對話是我采訪熱地時,熱地書記親自講的,對話如錄音一樣真實,只不過兩人的神情有些文學性描述。沒有當事人的講述,我不敢隨意寫進作品,更不敢憑空想象。“失真”就失去魅力,因為是贗品,就沒有任何史料價值,更失去了文學意義,唯有真實,才能永久。
重大題材結構
劉斌:我們談論一下重大題材的結構。結構是作品布局構造的藝術,貴在創新,您的書每一部的結構都不一樣,請先梳理一下。
徐劍:以《東方哈達》為線,在此之前的《大國長劍》、《麥克馬洪線》基本是全景結構,線性結構,以時間發展順序寫。雖有立交橋交錯的結構,摻入其中,但是文本意識并不自覺。
《東方哈達》開始,結構的意識增強了,有了大開大合的氣度,有了歷史文化的視角,有意識地圖新求變,每一部作品都不重復,尋找超越。《東方哈達》采用上行列車和下行列車雙線并行結構,現實和歷史并行,青藏鐵路與唐藩古道并行,勞動與情感交織,命運與夢想交織。古人與現代人輝映,逝者與生者同場,把眾多的鮮活素材、厚重的歷史文化信息有序地編織在一起,我以引導者觀察者的身份,在第一現場身臨其境進行敘述。
《冰冷血熱》采取主輔兩條線并行的結構,主線是抗冰雪保供電,輔線是我與女兒的情感線,女兒就在北京西行的列車上,阻于冰雪道上三天三夜,通過骨肉情感牽掛突出主題。當時還想發掘第二條分支輔線,從廣州南上汽車之上,想找一個被困在路上的朋友,通過彼此訊聯的過程強化主題,可惜時間太急,沒找到。
《王者之地》采用大音樂會的節目單結構,把蒙古族頗具代表性的音樂元素都用上了,如古樂歌、呼麥合奏、馬頭琴獨奏、長調,組成一臺恢弘的音樂會。
《國家負荷》采用了金木水火土,東西南北中的五行陰陽結構,電的產生是金木水火土,電無處不在,東西南北中,構成巨大的電網,結構一出,左右逢源,采訪和寫作就十分有序順暢。
《浴火重生》是以京都天壇、地壇、日壇、月壇及社稷、人間六個板塊結構,拼圖組成,講述5個家庭4代工人的命運,展現共和國從游牧文明、農業文明向工業文明進展的縮影長卷。
《雪域飛虹》采用的是電的兩極,正極和負極的結構,交叉敘事。
劉斌:聽說待出版的《焚香》、《壇城》兩部作品結構也很出彩。
徐劍:《焚香》如果不講結構,平鋪直敘,極易寫成獵奇、偵探紀實,因為盜墓賊盜塔挖出了舍利子,冥冥之中,并不知道與大宋王朝的一段歷史有關,于闐王子到中原搬兵,我從今天的盜塔切入歷史,展示依斯蘭文化東漸,于闐王國破國在即,派王子到西天求得佛陀舍利子,入大宋汴京城求救兵。從佛陀舍利產生的源頭說起,幾經劫難,最后失而復得的故事。用什么結構呢?想到十三級佛塔,一級一級,一層一層,十三級寫了十三章,直到塔頂,舍利回歸,重放佛光。
《壇城》是寫拉薩八廓街舊城改造的。八廓街環繞的大昭寺就是一座壇城,拉薩傳統的轉經之路有三條,都是以大昭寺內文成公主帶進去的釋迦牟尼12歲等身像為中心,沿大昭寺大殿一周為小轉,沿八廓街一周為中轉,沿林廓路一周(約10公里)為大轉。我住的賓館崗嘎乃曲就在八廓南街,早晨我站在賓館的天臺上,就看到陽光下大昭寺,由大昭寺我就想到三轉,一轉一輪回,三轉不就是歷史(昨天)、現實(今天)和未來(明天)嗎,找到了事件的“圖騰”和開啟幻城的密碼,書名和結構一下就出來了。就這么簡單,你從歷史文化視角,從地域特色出發很容易找到有特點的出彩結構方式。
明年我們二炮誕生五十周年,我正在構思《鎮國重器》,結構還沒想好,總不能重復《大國長劍》,挑戰自己,等待靈感女神降臨。
劉斌:您的作品中充滿感人的細節,如何采集最能表現主題,最感人最獨特的細節。
徐劍:細節決定成敗,這句話有道理,一部作品沒有細節,沒有故事,它就沒有的生命力,沒有藝術感染力?怎樣能挖掘到珍貴的細節,沒有捷徑,就是把你的探頭擴到最大的靈敏位置,向生活深處鉆,向重大題材的深處鉆,“深海探寶”就是這個道理。下去采訪,不要把“我是中國作協采訪團的”、“我從北京來”掛在嘴上。你放下架子,彎下身子,人家會被你的真誠打動。人家會把你當兄弟,會與你掏心窩子講話,就會談出你要的獨特生動的細節。
劉斌:這是真經,以心交心。
徐劍:挖掘細節還有許多方法,除了觀察、感受、體驗,還有喝酒。中國是酒文化的國度,無酒不成席,酒越喝越厚,酒后吐真言,酒逢知己千杯少,酒為媒是聯絡情感的一個途徑,當然還有許多戲法,關鍵要以誠為本。
敘事方式自覺求新
劉斌:請談談敘事方式自覺求新問題。
徐劍:敘事方式說白了,就是如何講,怎么講?最近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和文藝報連續召開座談會,如何講好中國故事,與會同仁提出許多很有見地的建議。我提的問題是,作家應該思考自覺求新。齊白石先生有句名言: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我的理解:你向優秀的人學習會得到提升,但是一味模仿不再創新,一定會退步。以前我崇拜前蘇聯的肖洛霍夫,他196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我看了4遍,曾雄心勃勃想模仿他,后來感覺路子不對,還是要正本溯源,回歸中國文化,于是開始拼命讀古典名著,提高感知力,提高敘事水平。創新一定要自覺,不斷否定自己,超越自己,擯棄陳舊的、僵硬的樣式,變換花樣,推陳出新,不僅敘述內容需要歷史文化含量高,而且敘事方式要新穎、獨特,多種多樣,不模仿別人,也不重復自己。
劉斌:您的敘事語言已經形成獨特風格,靈動、個性化,富有詩意,談談您的語言修為之路。
徐劍:孔子說過,文而無文,行之不遠。年少時,我追求辭章華麗,文辭優美,30歲前,喜歡讀“二余”作品,覺得余秋雨和余光中先生作品,繁復富麗,辭章華美。四十歲再讀,讀不下去了,有點想嘔的感覺,覺得他們太秀了,不應該是他們這個年齡段寫的文字了;近年來,我尤喜歡胡適、周作人、沈從文、汪曾祺的敘事語言,他們從小就有系統的國學教育,白話文中充溢古典文學語言的傳統風格,字里行間隱含著簡約、高貴、凝練、韻律、典雅,白話中具有精美華麗的韻律感,意境美。我還非常喜歡晚明性靈派的作品,公安三袁和張岱的語言風格,清新靈動,凝練華美,廣覽簡取,富有詩意,出差的時候都要帶上他的《西湖夢尋》或《陶庵夢憶》。汪曾祺先生的語言和美文達到了爐火純青、入禪入佛的境地,具有神韻。要說我的語言風格,主要是多年來從中國古典文學、古代漢語、古代詩詞歌賦和唐宋八大家散文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從一些名家大師的作品中汲取了精華。
劉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彩云之南的雄奇峻美,行走大地的眼界視野對你的語言風格有什么樣的影響?
徐劍:對我的語言影響非常大。大家都知道我是云南人,就說這張臉,許多人都說“很云南”,云南是個美麗的地方,昆大麗(昆明、大理、麗江)是國內外首選旅游抵達地,說著說著就給我家鄉做廣告宣傳了。我是從散文起步的,當初就寫了許多云南的靈秀和野性,寫山茶花、青石板、茶馬古道。
當兵出云南到瀟湘之地,又是一種全新的感覺,另一種風景,是沈從文筆下的邊城小溪,青山翠竹,古樸的吊腳樓,是剛烈的湘人,多情的湘女。記得入伍時,在悶罐車里,看不到日月,看不清外面景象,只聽帶兵的排兵說:你們光榮幸運,當上了特種兵,要帶你們去南方的大海邊……軍列轉來轉去到了桂林,在兵站吃飯,別人搶紅燒肉,我直勾勾地望著突兀的山峰發呆。吃完飯又上汽車,在盤山路上走了一天一夜,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天亮后發現四周綠樹莽莽,一望無際,吊腳樓雨霧繚繞,鳥鳴犬吠,這就是帶兵排長所說的南中國海,一片如泣如訴的林海。這是上天對一個萌芽中的作家的特殊恩賜,觸景生情,就想用自己的語言把所見的美景表現出來,后來,去長沙湖南日報學習,到武漢讀軍校,進北京隨首長走南闖北,再后來行走雪域高原,萬里山河,無限風光,怎能不追求文詞的博大宏闊,辭章大氣磅礴,詩意的表達。
劉斌:閱歷是財富,生活是源泉。您由散文出道,后來又怎樣邁入報告文學的大門的?請介紹一下您的創作轉型情況。
徐劍:我的作品開過N個研討會,感恩,但永遠忘不了第一個研討會是散文,1986年8月由二炮和百花文藝社聯合主辦的,處女作《歲月之河》散文集還沒出來,只是在《散文》雜志上連續發了8篇頭題作品,在社會上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二炮政治部、宣傳部和《散文》雜志社聯袂為我舉行散文討論會。軍隊的名家都參加了,特別是著名散文家劉白羽也被請來了,讓我感動的是,他有腿傷,拄著拐杖來的。《散文》雜志當時在全國散文界有號召力,不久百花文藝出版社辦了一個大型刊物,是一本紀實雜志,編輯就向我約稿。當時,什么叫紀實我還云里霧里,就是寫身邊的真人真事,編輯點撥,寫讀者想知道有意思的,不要寫好人好事表揚稿,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就以我們部隊女軍官的愛情婚戀為素材寫了《走向婚姻的祭壇》,發表后那期雜志發行150萬份,全國各地的車站、碼頭、機場到處都有,書攤上還掛著大張海報。內部人說我寫的真實,社會上讀者說有趣兒,還有人說寫的有點兒黃,許多人因為這篇紀實記住了我的名字。1992年,二炮創作六集電視專題片,叫《愛的豐碑》,是弘揚“愛二炮,愛陣地,愛本職”三愛精神的,我是主筆,當時的二炮政治部主任是一位文化水平高,非常挑剔的人,他帶著二級部長審這部電視片,說寫的無可挑剔,一個字也改不動。部隊領導認為:瞎參謀爛干事好培養,作家可是百里挑一難找的,于是,當時我就一部散文集《歲月之河》《走下婚姻的祭壇》,就被調去當專業作家,何能何德,進大軍區創作室門檻是很高的,我卻無意之中,一腳踏了進去,當了專業作家之后,壓力無形之中是巨大的,時逢二炮成立30周年之際,我調動了從秘書,甚至是軍旅生涯的生活積累,創作了《大國長劍》。
劉斌:有個詞叫“等待”,機遇眷顧有準備的頭腦。20年,你等到了《大國長劍》,又是一個20年,你等來了《東方哈達》,請談一下,你是怎么等待的。
徐劍:這兩部作品是我的代表作,也是我的成名作,屬于我們今天探討的重大題材,您用“等待”這個詞非常準確。評論家曾評論,徐劍如果沒有多年的導彈部隊基層和高層生活經驗,是不能完成《大國長劍》的;如果沒有雪域高原的深厚情感和不懼艱險的行走,是不能完成《東方哈達》的。
這兩部作品確實是我飽蘸激情和熱血寫出來的,是用情感和靈魂寫出來的。我沒有過多研究報告文學的理論,但是,我把握了這個文體的核心本質,就是報告文學落點,始終瞄準大寫的人,寫人的命運和情感,寫人生存狀態和人性的溫馨和感動,寫我熟悉的人和事,以一種敬畏之心,把大寫的人高高舉在頭頂,放在心上,真誠地對待我采訪過的每一個人,發現、挖掘感動的精神火花。我說過,我從來不去費神費力地尋找所謂“重大題材”,我就老老實實經營我的一畝三分地,天道酬勤,人在做,天在看,你辛勤耕耘,必有收獲,你有實力,機遇女神會降臨到你的頭上。
劉斌:你說過,你有兩翼,一只翅膀是剛陽,是金戈鐵馬的導彈部隊軍旅生活鑄成;另一只翅膀是宗教情懷,是行走大地雪域高原的滋養。有了這歲月磨礪,經年等待的兩翼,才得以在報告文學的天空中向著高遠飛翔。
徐劍:是的,我是AB血型,又是雙子座,人家說這種血型的人性格分裂、矛盾,我也感覺自己的性格、追求、境界、思維方式與血型有關,時而不自覺地對立,時而又自覺地融合,時而理性到冰點,時而感性如烈焰,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一半是哲思,一半是抒情。所以,我覺得十分適合寫非虛構的東西,寫紀實文學的體裁,這正好符合報告文學要求。
等待,就是積儲能量。蓄勢待發,機遇到來時,就能一觸即發,不負重托眾望。沒有“等待”的養精蓄銳,雄厚積淀儲備,就不可能薄發。如果不腳踏實地地等待,不處心積慮“等待”,就是拿到重大題材,也會茫然無措,甚者會糟蹋掉。
劉斌:最后談一個問題,您對“天分”怎么看?您的“天分”與遺傳基因有沒有關系?
徐劍:“天分”是存在的,但又很神秘,人無文學的天分,絕對成不了作家,但天分到底在一位作家成長之旅中占多大的成份,我沒深入研究過,我就是從小就喜歡古書中的文字,覺得太不可思議,太美妙了,想讀中文系寫書當作家。入這個行后,一發而不可收,有人問我,寫作很苦吧,我說沒有覺得啊,一個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愛好選擇職業,在這個時代,是一件很幸運事件,我是一個幸運的人,從事的是一件幸福的工作,還有了不大不小的成就,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天分”吧。現在我們昆明市十七中學里掛著兩個所謂名人的畫像,一位是國軍的空軍中將,一個是現為人民解放軍大校的我。知道我的鄉親們都很自豪,講我們古鎮出了一位軍旅作家,現在北京。家鄉的人把我當成大名人在媒體上宣傳,但我心里很清楚:一路走來,我付出了多少汗水和辛勞,又有多少貴人一路支持和幫助,沒有這些,我會一名不聞,一切都是零。
我是客家人,祖上是填四川、云南,從江南一路南遷過去,祖輩是農民,老父親今年82歲了,還在種菜,始終沒有離開那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打電話常講的一句話是:要守規矩,不要犯錯誤。老母親媽要求嚴格,記得小時候眼睛一瞪,我就不能亂接禮物,所以,我在家是聽話的好孩子,在學校是努力的好學生,當兵上火車時,她囑咐我別抽煙,我記在心里。當兵至今,一根煙也未吸過。但是,她沒說別喝酒,所以我現在喝酒比較厲害,戒不掉。成名后,她又教導我:你是喝墨水的,不是喝糞水的,要懂人情世故,要學會感恩,不要追名逐利,我又記住了,我和接兵帶我入行伍的老排長保持了30多年的戰友之情,他患肺癌做手術,我一直在手術室門口守了四個小時,彌留之際,我就在他身邊陪著,直到他離開人世。
我很幸運,成了一位報告文學作家。可以閱讀天下這部大書,社會這部大書,人生這部大書。采訪一群人,書寫一個重大事件,在翻閱一部部人間浮世繪之中,世相的真實,生命的真實,靈魂的真實,文學的真實,令我大受裨益,靈魂不斷受到洗禮,我思故我在,我寫故我存。報告文學成全了我,也成就了我。故我對這個文體,始終存有一種敬畏之心,惜墨如金,惜文如命,從不敢怠慢它,每一部書都力求比上一部更好,從不砸自己的牌子,更不敢砸報告文學的這個牌子。
劉斌:感動,受益匪淺,謝謝您。
徐劍:也謝謝你,辛苦了!
作者簡介:
徐劍,云南昆明人,第二炮兵政治部文藝創作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理事,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全國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
著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電視劇劇本共計600萬字,先后出版導彈系列的文學作品《大國長劍》《鳥瞰地球》《礪劍灞上》以及《江南草藥王》《水患中國》《麥克馬洪線》(待出)《東方哈達》《冰冷血熱》《遍地英雄》《國家負荷》《雪域飛虹》《浴火重生》《王者之地》,長卷散文《歲月之河》《靈山》《瑪吉阿米》和長篇電視連續劇《導彈旅長》等十六部。曾三次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兩次獲得“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并榮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圖書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全軍新作品一等獎”等二十多項全國、全軍大獎,被中國文聯評為“德藝雙馨”文藝家。二炮黨委為表彰其創作上的成就,曾記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
劉斌:資深媒體人、報告文學作家。
作品有《從深圳起飛》、《崛起水晶城》、《深圳1號》、《雪域橫起通天路》、《中國民航年青機長》、《中國大學生空中小姐》、《名流訪談》等。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