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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水青山

2015-06-12 20:38:57趙尚林嚴蘇琴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5年6期

趙尚林 嚴蘇琴

麗水市地處浙江省西南浙閩兩省結合部,東經118°41′~120°26′和北緯27°25′~28°57′之間。距杭州292公里,上海512公里。

山清水秀,古樸風雅的麗水,集“奇、峻、清、幽”于一地,匯“峰、林、洞、瀑”于一域。森林覆蓋率79.1%,被譽為“浙南林?!?。麗水市古跡眾多,擁有國家級、省級風景區多處,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觀如群星璀璨,交相輝映。

麗水市地勢由西南向東北傾斜,西南部以中山為主,有低山、丘陵和山間谷地;東北部以低山為主,間有中山及河谷盆地。土地面積17298平方公里,其中山地占88.42%,耕地占5.52%,溪流、道路、村莊等占6.06%,是個“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區。山脈屬武夷山系,主要有仙霞嶺、洞宮山、括蒼山,呈西南向東北走向,分別延伸西北部、西南部和東北部。海拔1000米以上的山峰有3573座,其中1500米以上的山峰244座,龍泉市鳳陽山黃茅尖海拔1929米,慶元縣百山祖海拔1856.7米,分別為浙江省第一、第二高峰。

麗水市境內有甌江、錢塘江、飛云江、靈江、閩江、交溪水系,與山脈走向平行,仙霞嶺是甌江水系與錢塘江水系的分水嶺,洞宮山是甌江水系與閩江、飛云江和交溪的分水嶺,括蒼山是甌江水系與靈江水系的分水嶺。各河流兩岸地形陡峻,江溪源短流急,河床切割較深,水位暴漲暴落,屬山溪性河流,由于落差大,水力資源蘊藏豐富。甌江是全市第一大江,發源于慶元縣與龍泉市交界的洞宮山鍋帽尖西北麓,自西向東蜿蜒過境,奔流入海。

習近平同志任浙江省委書記時,說麗水的青山是金山銀山。

麗水青山,麗水人的名片,是麗水的自豪和驕傲!

在這青山疊翠,綠水噴玉的土地上,一抔黃土默默無聲的掩蓋著抗日英雄嚴錦文。他走過了抗日八年的烽火歲月,參加了淞滬會戰、臺兒莊大戰、武漢保衛戰、長沙保衛戰、麗水保衛戰,大小戰斗一百多次。三次負傷,九死一生,屢立戰功,獲最高軍功青天白日勛章和梅花勛章。因戰功卓著,歷任排長,連長,營長,獨立團團長。解放后,生活和病故于麗水這片土地上。巍巍的白云山,是英雄抗日抵侮的浩然正氣;滔滔的甌江水,是英雄向我們訴說著血與火的故事;墳前綠草如茵,是抗日勝利后人民的歡呼;墳上杜鵑花紅,是英雄鮮血染成!

這也是一張麗水的名片,麗水的自豪和驕傲。他像太陽一樣,照耀著麗水,照耀著中國,照耀著中華民族,指引著我們前行。

一、上海呀,一寸河山一寸血!

淞滬會戰是抗日戰爭時期規模最大、戰斗最慘烈的戰役,又稱八一三戰役,是中日雙方在抗日戰爭中的第一場大型會戰。淞滬會戰開始于1937年8月13日,是盧溝橋事變后,蔣介石為了把日軍由北向南的入侵方向引導改變為由東向西,以利于長期作戰,在上海采取主動反擊的戰役。戰役本身持續了三個月,日軍投入8個師團和2個旅團20萬余人,死傷4萬余人;中國軍隊投入最精銳的中央教導總隊及13、36、87、88、89、148師和62個旅共80余萬人,死傷30萬人。淞滬會戰中,日軍因遭到國軍的頑強抵抗而損失慘重,為后來日軍復仇,制造南京大屠殺埋下了伏筆。這場戰役對于中國而言,標志兩國之間不宣而戰,是全面戰爭的開始。盧溝橋事變后的地區性沖突升級為全面戰爭,徹底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計劃。

1937年8月28日,我所在的13師78團開赴上海參加對日作戰,全團沸騰起來,眼看著小日本欺負中國人,當兵的心理憋火,早就想揍他一家伙。

十里洋場的大上海,東北鄰黃海,東南近東海,正南是杭州灣,正東是長江口,后面是開闊的杭嘉瀘平原。從軍事角度看,實在是易攻難守的險地惡地,在這種地方與比自己強大的多的敵人會戰,實在是不明智的決策。但由于上海特殊的經濟地位與政治意義,中日雙方都不約而同地投入數十萬的精銳部隊在這塊土地上,展開了抗日戰爭史上最為慘烈的一次大會戰。

1937年9月11日子夜,運動至廣福鎮待命的78團與湯恩伯的第89師226團完成防御陣地的交接。我所在的八連接替的是226團三營八連在廣福鎮東端的陣地,第89師兄弟們向我們介紹了敵方火力配置,慣用的作戰方式后,在沉沉夜色中悄悄撤出陣地。我招集班長叫他們馬上吩咐兄弟們,各自熟悉陣地前的地形地貌,通過我的仔細觀察,八班陣地前面150米左右有塊凹地是個射擊死角,倘若敵人在這么近的距離集結,發起沖鋒是極其危險的事。我立刻集中全排的榴彈發射手,叫他們明天密切注意這個凹地敵人的動態,事先校正射擊點,一旦敵人在此集合就對準轟擊。

盡管與226團的換防是在深夜進行,對面的敵人還是有所察覺,12日凌晨天剛放亮,21架日寇飛機就飛到我們陣地上狂轟濫炸,各種口徑的火炮同時向我們陣地傾倒如雨一樣的炮彈,一時天陷地塌,煙塵蔽日。由于對敵人的作戰習慣有所了解,飛機在上空盤旋我們就撤到側翼的交通壕隱藏起來,等敵人炮火一延伸射擊,便馬上回到一線陣地阻擊。這時,向陣地發起沖鋒的日軍坦克,在水巷和松軟的泥地里不能動彈,只能用車載機槍與從水道過來增援的汽艇上機槍壓制我們的火力,掩護步兵向我陣地逼近。

為有效殺傷敵人,減少頭上的飛機與炮火對我軍的威脅,我命令全排兄弟務必讓敵人沖到100至50米距離內才能開槍,這種距離最多也就能夠放二三槍,所以每個人要先上好刺刀準備好手榴彈,排槍放過,敵人沖到陣地前二三十米再投手榴彈,不等手榴彈的硝煙散盡,四十條漢子怒吼著挺起刺刀就沖出陣地。

一個回合下來,敵人在陣地前丟下了27具尸體,我們排繳獲二挺機槍,擲彈筒5個,步槍18支,全排陣亡三人、傷七人。初次接敵就取得不錯的戰果,大家都很高興,我命令前沿陣地只留下兩個觀察哨,士兵全部轉移到交通壕掩蔽起來。敵人報復的排炮聲撕心裂肺,地動山搖,我們排的士兵早已靜靜的靠在掩體上喝水,吃飯,休息。

一天二餐的飯,都是在夜里12點以后用小木船沿水道送上來的,當時還熱乎,吃剩下的就是下一餐。裝在一只搪瓷碗里,用鐵鍬在掩體邊上挖個小洞,拍實了就把碗放進去,什么時候餓了,就用手抓一把冰冷的飯放在嘴里。

這一天,敵人除了間歇性地打一陣排炮就沒再組織進攻,當夜幕降臨,日寇發射出來的曳光彈如滿天流螢,哧溜溜尖嘯著向我們陣地撲來。我們抓緊時間搶修被炮火摧毀的工事。

第二天凌晨七點,鬼子開始炮擊,出乎意料的是一整天都沒發動地面進攻。團長在營長陪同下到我們連檢查工事,指出戰壕與交通壕太淺太窄,機槍掩體的射口與射界過寬過高,容易招致鬼子平射炮火力的致命打擊。團長表揚了我在昨天的戰斗中戰術指揮得當,以較少傷亡取得不俗的戰果,對我們排連夜修筑工事行動更是欣賞。告誡我們日寇的兇頑大家有了直觀的體會,要對這次戰斗的艱苦性有個充分的認識,我們的火力支援與單兵戰術素養都不如日軍,要想在交戰中不吃虧,就要花大力氣構筑防御工事,在戰斗中每個指揮員更要靈活應變,不逞匹夫之勇。

9月14日,天剛破曉,三架敵機飛臨我連左翼的七連陣地,當時七連正在加固工事,認為這三架低空掠過的偵察機只是例行的偵察,沒有及時疏散戰斗人員。轉瞬間,九架敵機和地面炮火在偵察機的定位下實施了滅絕式的精確打擊,造成重大的人員傷亡。我們八連與七連相鄰的工事也破壞嚴重,這次以七連為主要目標,并對全團各兄弟部隊全方位的縱深轟炸顯露出一個嚴重問題,我們的工事太脆弱。廣福鎮地勢平坦,水網縱橫,敵人的坦克無法發揮威力,對我們是一個有利因素,但在水田里開挖出來的防御工事,根本經不起炸彈的轟擊。挖開浮土下面就是沙,壕溝挖下去不到一公尺就浸出水來,這幾天我們都是站在齊膝深的泥水中作戰。沙質土層的滲水侵蝕,讓我們的工事很容易松動坍塌。師長緊急命令,各部隊就近把敵機轟塌的民房木料拆下來加固工事。

9月15日,東方微露魚肚白,六架從吳淞口航母上起飛的偵察機就像嗡嗡叫的蒼蠅,肆無忌憚地在我們陣地上空反復盤旋俯沖。鬼子的野戰炮、山炮、平射炮、迫擊炮也開始在航空兵的指引下,斷斷續續的試射校正目標,鬼子的炮兵指揮所與觀測所設在我們對面的民房頂上,可算是囂張到了極點,讓我們恨之入骨。迫擊炮根本無可奈何,在正面戰場上,我軍迫擊炮一響就招致敵優勢炮火覆蓋,敵我武器裝備對比,國軍的劣勢十分明顯。在國軍的軍隊序列中,炮兵與裝甲部隊都是屬于初創階段,數量稀少。淞滬會戰之初,一個裝甲車營剛投入戰場就全部報銷。所以,從9月11日接手陣地到12月4日撤出上海,第13師各部隊基本上是在沒有炮兵火力支援下,與敵浴血苦戰。最要命的是從昨天下午開始,陣地前出現了一批鬼子的狙擊手,專門獵殺我一線指揮官。

9月16日,78團的陣地相對平靜,日寇集中了20門火炮與18架飛機與一個大隊的兵力對我左翼友軍猛烈攻擊,戰斗一直持續至下午三時許逐漸平息下去。

9月17日,除零星的炮火與飛機襲擾沒有戰斗發生。總指揮部的情況通報,日寇近期采用“游動式試探性的攻擊戰術”尋找我軍防御陣地的薄弱環節,試圖依仗優勢火力撕開一個缺口,從而打潰整條防線,指揮部命令各部隊加強防備,堅決打退來犯之敵。

當天夜里,營長派一個步兵連配合團工兵排,襲擊敵建立在海邊灘涂上的炮兵陣地。鬼子沒想到中國軍隊有這個勇氣,炸毀日寇野戰炮2門、山炮4門,彈藥與被服庫各一處,打死打傷敵50余人,還帶回來一部分野戰炮與山炮的零部件。氣得發瘋的日寇,不等天亮就出動飛機對我團陣地狂轟濫炸,地面炮火與海上停泊的巡洋艦上的超大口徑重炮,一起向我們陣地傾瀉炮彈,陣地被摧毀一空。但敵人似乎兵力不足,或者是坦克局限于泥濘而疏松的地質條件,在以后的數天內都沒有組織像樣的地面進攻。

于是在正面戰場上就出現了不斷重復的一幕,白天日寇飛機與大炮摧毀我軍陣地,夜里我們組織搶修。第二天敵人又把它炸毀,整個戰場的態勢處于膠著狀態。

9月20日,天下大雨,豆大的雨粒不斷抽打著趴在戰壕里的全連兄弟們身上,那感覺不是雨而是來自陰間的催命利箭,陰冷刺骨。平時海水沒漲潮時,戰壕積水不過半米深,漲潮就深至齊腰。海水咸澀冰冷有腐蝕性,一整天泡在齊腰深的冷水里,受苦難折磨的兄弟們卻斗志昂揚,毫無怨言,生死不顧。小日本來了,在咱家門口殺人放火,國恨家仇讓我們無路可退。我的小腿至今還有大面積潰爛留下的疤痕,就是淞滬抗戰給我留下的紀念。

9月24日,團長命令一營接替三營廣福鎮東端名為“新三間”的一線防御陣地,我所在的三營則轉移至四線陣地作為全團的預備隊,我們八連負責據守七號陣地。隨著天氣轉好,敵人也加緊了對我正面陣地的進攻,在數次強攻未果后又故伎重施,用炮火與飛機轟炸來消耗我有生力量。

10月4日,陰有雨,八連接到命令暫時停止工事作業。晚上,符連長招集下屬的三個排長宣布了今晚的任務:夜襲下面的敵軍機槍與炮兵陣地,連長與我們一起研究了敵人的兵力布署及重點打擊的輕重機槍、火炮陣地、補給點位置,詳細研究了這些目標周圍可資利用的地形物,以保證夜襲的成功,在最大限度殺傷敵人的同時減少傷亡。為在黑夜混戰中識別敵友,每個人的左手系白布條,全連不分官兵每人攜帶手榴彈6枚。

11點30分,全連輕裝出發,通過二連的一線陣地后,全連展開戰斗隊形悄聲無息地向敵人陣地摸去。突擊組用刺刀干掉敵三個雙人哨所后,占據有利地形,建立火力支撐點,掩護二、三排向兩翼擴大戰果。二排的目標是右翼敵機槍陣地、彈藥庫及營房,我的三排攻擊目標是左翼后方的炮兵陣地,兩個排相約用手電筒與連長聯絡,亮一下說明已清除預定目標的警戒哨完成攻擊準備,亮兩下則表示總攻開始。我帶領三排摸到敵炮兵陣地后,與三個班長再一次實地查核掌握的敵陣地布置情況,七班何班長率七班及一個機槍組負責掩護,方班長率八班用集束手榴彈解決兩個帳篷中的鬼子炮兵,先悄悄在帳篷邊上堆上幾箱炮彈,放上集束手榴彈。程班長率九班及槍榴彈組在緩坡反斜面上,用二門平射炮、四門迫擊炮準備轟擊,炮鏜里裝上拆去引信的炮彈,當一切準備就緒后,戰斗打響,兩個排同時開火,沒被炸死的鬼子拎著褲子剛一沖出來,就被機槍打成篩子。等鄰近陣地上的鬼子反映過來,我們連早已撤回到一連防守的陣地,鬼子陣地上密集的槍炮聲成了送行的禮炮。

這次夜間突襲,由于事先準備充分,加上戰術得當,在自身無一傷亡的前提下予敵重創,總算是給這些天,讓鬼子飛機炮火炸的抬不起頭的中國軍隊出了口惡氣。由于來不及打掃戰場,我們三排估計至少消滅了60多名鬼子。

10月5日,上海戰區司令部對參戰各部,組織精干部隊深入敵方進行破襲作戰的戰法大加贊賞,號召各部隊揚長避短,采取靈活多變的襲擾戰術打擊侵略者。從此,戰場態勢發生了微妙變化,白天是日本人的天下,鬼子的飛機大炮肆虐橫行,夜里則成了中國軍隊的天下,一支支突擊隊在沉沉夜色的掩護下撲向敵軍陣地。我軍不再是被動防御,而是你來我往的拉鋸戰。被我軍夜襲戰打的惱羞成怒的日軍,終于集結了大量地面部隊準備向我軍瘋狂反撲。

10月13日,注定是一個讓我刻苦銘心的日子。晨曦初露,飽經戰火摧殘的廣福鎮雖然到處是殘垣斷壁,但在妖嬈的夜色與妙縵的薄霧籠罩下,卻如宿睡未醒的江南美人一樣風姿綽約。突然,警戒哨尖厲的槍聲,無情地粉碎了黎明前的靜謐安詳,上千的日本鬼子成四路縱隊,在12架飛機20余門火炮的掩護下向78團一、二營陣地,發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擊,鬼子數次突入陣地都給一、二營的兄弟們用刺刀與血肉頂回去。幾個回合下來,一、二營已傷亡過半,無奈之下,團長命令作為預備隊的三營三個步兵連與一個重機槍連全部投入陣地。當我所在的八連,在敵機布下的彈藥雨中運動到二營四連防守的陣地時,只剩40余人的四連已退守二線與敵激戰,八連投入戰斗后反復搏殺打退了敵人的進攻,殺紅了眼的戰士,面對槍林彈雨根本不做戰術規避動作,跳出戰壕就向退卻的鬼子追。鬼子良好的單兵素質與火力優勢讓我們的反沖鋒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在鬼子的彈雨中倒下,憤怒的二營楊營長嚴令各連不得越出工事追擊。慘烈的戰斗一直持續到天黑,戰場上只剩下鬼子狙擊手的冷槍聲與機槍的掃射聲。

團長當夜視察我們陣地時傳達師長的命令:奪回白天失去的陣地,否則以擅自放棄陣地論處。一天激戰,一、二營基本已經打殘,戰斗力尚在的就剩三營了。為了這次反攻,多日沒派上用場的迫擊炮連也運動至三線陣地,為擔任反攻任務的三營提供火力支援。三營李營長命七連為右翼攻擊部隊,八連為左翼攻擊部隊,重機槍連在二線陣地,掩護七、八兩連隊在兩翼展開攻擊,九連隨營指揮所跟進。

子夜11點30分,戰斗打響,擔任突擊任務的一、二排遭到敵人的頑強阻擊,數次沖鋒都未突破敵人防線,看來敵人是早有準備。突襲不成只好強攻,營長命令在三線的迫擊炮連,瞄準敵人暴露的機槍掩體轟擊,作為八連預備隊的三排也與一、二排一起用手榴彈、槍榴彈向敵人陣地反復轟炸,然后機槍開路,在煙塵彌漫中全連兄弟挺著刺刀,突入陣地尋找驚魂未定負隅抵抗的日本鬼子。

凌晨三點,經過一番苦戰,我們順利收復了失去不到一天的一線陣地。在這次戰斗中,僅八連三個排長就有一個排長陣亡,一個負重傷,全連傷31亡16人,可謂損失慘重。上海呀,一寸河山一寸血!這種不計傷亡與敵計較一時一地得失的戰術思想,為第13師幾乎全軍覆沒埋下了伏筆。

鑒于各作戰部隊減員嚴重,十三師進行了參戰以來第一次縮編,團縮編為營,營縮編為連,我所在的三營三個步兵連縮編后所有戰斗人員是117人,不足一個連的編制。由于在最近的戰斗中,三營營、連、排軍官不是陣亡就是受傷,萬師長親自打電話破格任命我為由三營縮編成的三連代理連長,一線陣地由一、二營縮編而成的一、二連防守,而三連作為師預備隊轉移至四線陣地待命。

這個任命是我與萬師長第一次直接對話,接到這個電話我非常意外,因為師長直接給一個排長打電話是十分少見的。我當時可能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壯著膽子說:“師長,這個任命我不能接受,資歷深的軍官有的是,讓我當連長難以服眾”。

師長咆哮道:“連長就是讓你當!戰場上有你討價還價的嗎?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你給我指揮部隊好好打完這一仗?!?/p>

二、小日本不滅凈,閻王爺不收我。

師長畢業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一期,平時很重威儀不茍言笑,這一仗打成這樣他十分窩火。

10月20日一大早,十余架敵機就飛抵78團側翼的73團防守的陣地。這都是鬼子的老套路了,先是飛機大炮轟炸,后是集團沖鋒。這些天戰斗慘烈,原來每個團負責的防線現在基本上剩下不足一個營的兵力,一線陣地已經脆弱得經不起鬼子連番沖擊。不多久,師長就命令預備隊往上頂,我帶著三連通過交通壕火速增援73團一、二連陣地時,500米外敵人設在對面民房屋頂的觀察所就發現了我軍動態,架設在附近民房上的三挺重機槍,還有底下的四門平射炮一起開火,把我們死死壓在二線陣地抬不起頭來。

通往前線的交通壕里堆滿了我增援部隊的尸體,要想強行通過,一個連可能還不夠三挺重機槍組成的交叉火網塞牙縫,但趴在壕溝里不動,任憑敵人炮火轟炸傷亡也很大??粗懊嬖⊙獖^戰,但已經是岌岌可危的一線陣地,我心如火焚??吹胶緶锨疤芍氖w,我腦中靈光一閃,大聲命令三連兄弟馬上將尸體遮抬出交通壕,組成一道人肉屏障掩護我們通過火網。沒有一個人猶豫,這就是戰爭,沒有經過這人間地獄的洗禮,很難體會我們此刻的心情。三連在戰友尸體掩護下順利通過火力封鎖線,每個人的眼睛通紅,如嗜血的野狼嗷嗷叫著向敵猛撲。

戰斗一直持續至黃昏,敵遺尸230余具,其中大隊長一人,中隊長三人。我軍傷亡慘重,73團縮編成的一個營再一次打殘了編制,代理營長王云生陣亡,三個連長重傷二個;增援的原74團一、二連代理連長全部陣亡,6個排長傷3個亡2個;我連排長傷2人,士兵傷23人,亡7人。

當天夜里,協助師衛生隊將113名受傷官兵送下陣地,就近埋葬了死亡官兵后,我與還留在陣地上的兄弟部隊軍官商量,對面三間民房上的三個重機槍陣地與四門平射炮是心腹之患,不敲掉明天仗沒法打。大家當即決定連夜突襲,由我向師部反映情況,要求派工兵協助爆破。師部同意了我們的意見,朱副師長特地交待讓我率部隊拔掉這個硬釘子,8個精通爆破的工兵帶著炸藥器材到“新三間”一線陣地報到,配合我們行動。

深夜12點,我們和工兵組成突擊隊,由我帶領向前面三間民房摸索前進。一個班占領民房東端高地,一個班在西南選擇有利地形建立陣地,嚴密監視敵主陣地動態,二個班協同工兵負責清掃民房屋頂的觀察所、重機槍陣地與平射炮陣地。黃班長經過搜索向我報告,所有目標都消失了,原來敵人怕我們夜襲,提前把這些預定的打擊目標撤回到海邊的主陣地。我下令爆破組對三間民房實施爆破,以免敵人再次利用這些制高點對我進行火力壓制。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把敵人從睡夢中驚醒,一時間輕重火力與軍艦上的重炮對我陣地一頓亂轟,歡送我軍安全返回。

說起這10月20日慘烈的戰斗還有一個小插曲,隨中日戰局的升級,中國空軍也正式參戰。為避免空軍誤炸,一線部隊都會指定一個人背著顏色鮮艷的標志,向我空軍示意這塊陣地還在我手中。當我下令將我軍陣亡士兵的尸體搬出交通壕時,看到前面連部通信兵背上的標志包太顯目,大聲命令快丟下背包。話音未落心中突生警兆,未及思索便向后退了一步,一發平射炮彈尖嘯著正好從我頭前方穿過。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摸了摸腦袋:娘的,小日本不滅凈,閻王爺不收我。

三、78團就剩我們一個連人。

在戰斗間歇期,師部下達了第二次縮編令:73、74、78團再次縮編,組成9個步兵連9個重機槍連,3個迫擊炮連,三個運輸連,三個通信連,全部部署在廣福鎮“新三間”前沿和縱深陣地,由副師長朱鼎卿、參謀長劉禮仁統一指揮,與日寇決一死戰。

78團縮編第三連加縮編第二連一個排,外加一個重機槍負責“新三間”第一線陣地,由我負責指揮;第一連與二連大部分負責守備二線陣地,由第一連代理連長劉亞南指揮,在二線陣地還布署了一個重機槍連作為一線陣地的支援火力,負責消滅敵步兵群,連長是李訓生。74團縮編后的三個步兵連三個重機槍連由原74團一營副營長李建芳指揮,在三四線建立防御陣地,在一線吃緊時馬上增援一線,在四線的還有74、78團的二個迫擊炮連。73團傷亡最重,縮編后的三個步兵連作為預備隊布署在五、六線陣地,第13師的前線指揮所則建在三線陣地右側。

10月27日,敵人出動飛機18架,各式火炮十余門向我一線陣地瘋狂轟炸。敵機投下的大量燃燒彈引燃了構筑工事的木料,有不少弟兄被大火產生的高溫與濃煙熏烤至死,我緊急命令全連弟兄跳進彈坑隱蔽。敵人狂轟濫炸,無非是想摧毀防御陣地,打垮我們的戰斗意志。他們無法想象一個積弱民族在面對外族入侵時會迸發出如此高昂的斗志。

在落日的余輝中我巡視滿目瘡痍的陣地,看到體力透支卻斗志旺盛的兄弟們,難言的苦澀中泛起一股暖意。一天下來,陣地大部分被摧毀,5個排的兵力傷27亡5人,減員五分之一,若再讓疲憊不堪的兄弟們連夜搶修工事,明天不用鬼子來收拾,我們也沒有戰斗力可言了。為保存體力迎接明天的惡戰,我命令各部選擇陣地前的彈坑加固作為散兵坑,派出警戒哨后全體休息。

10月28日9時,敵軍發動了第一波攻擊,在炮火覆蓋后,約一個中隊的鬼子從正面向我陣地沖鋒,12艘汽艇滿載鬼子沿水巷偷襲我左翼陣地。我軍從散兵坑、殘存工事、未被炮火摧毀的暗堡中噴吐出來的火舌,硬生生把敵人的第一波沖鋒壓了回去,師部特務連把偷襲我側翼陣地的汽艇悉數炸毀。在鬼子補充兵力發動第二波、第三波攻擊時,二線的重機槍火力與四線的迫擊炮同時發威,各線陣地的預備隊相繼趕到,與突入陣地的鬼子展開白刃戰,在付出慘重代價后才保住一線陣地。我們連這一天,三個排長二死一傷,士兵傷38亡17,加上昨天的傷亡人數,一個連基本打光了。當日深夜,73團的二連調到一線幫助搶修工事,前線的各部隊接到萬師長第三次縮編的手諭:由于傷亡太多戰事緊張,無法向參戰各部補充兵員,整個78團殘余步兵只能組成的一個步兵第七連,代理連長就是歷經苦戰仍大難未死的我。

11月份的上海,陰雨連綿,數日未見太陽,濃霧厚重猶如實質的棉花,一團團在陣地遲緩地挪動。這幾天下雨,鬼子組織不起有效的進攻,讓兵員枯竭戰斗力已下降的第13師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千瘡百孔的防御工事也得到了加固。

11月4日深夜,國民革命軍第166師接替了第13師在廣福鎮“新三間”的陣地。第13師殘部在太倉集結休整,一萬余人的整編師撤下陣地時不足千人。我所在的78團第三營第八連從陜西漢中出發時,全連147人,上海84天的激戰后,僅存炊事兵5名,文書1名,通訊兵一名,加上我這個唯一的戰斗人員共計8個幸存者。軍政部原定從湖北抽調了四個保安團補充十三師,后來突然變卦要我們第13師赴山東濟南接受新兵。新任78團團長王勝泌傳達了師參謀處的通知,恢復各團、營、連的原有建制,我回到三營代理八連連長。

1937年11月7日,十三師由太倉出發,到達常熟時,前方就傳來上海淪陷的消息,遙望上海方向,回想八十個日日夜夜,我們無語咽泣。

四、媽,兒子河洲回來了。

1937年12月15日,第13師到達漢口,本擬從漢口北上到濟南接受新兵,由于山東省主席韓馥渠擁兵自重,不聽中央調度,山東形勢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軍政部急電第13師在武漢暫住待命,萬師長趁此機會組織慰問團到武漢郊區的各陸軍醫院,慰問淞滬會戰中受傷的官兵,同時與醫院方接洽傷愈官兵的歸隊事宜,現在,第13師缺的就是能打仗的老兵與有實戰經驗的軍官。我隨團長慰問78團傷員時動了思鄉之情,心想恰好現在部隊暫時沒任務,就向團長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回家探親。

團長想都沒想就說:“你現在回去還回的來么,父母恐怕捆也要把你捆在家不讓走了!”

我跟團長說:“淞滬一戰我都是死過好幾回的人了,知道一旦上了戰場就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這次不回去看一下父母,不知道下一次還有沒有這個機會?!?/p>

團長沉吟了良久,輕嘆了一聲:“師長嚴令軍官不得請假,念你思鄉心切孝心可嘉,我就違令準你一個星期的假,不過要速去速回,不要誤了自己的前程?!?/p>

我家距武漢180公里,先從漢口坐船走90公里水路到團風,剩下90公里就要靠步行了。挑著三匹在漢口買的蘭色細洋布和一些農村里稀罕的散碎日用品,還有一張在部隊用了多年的行軍床,走了兩天到達距家20公里的河鋪鎮。眼看著山還是那個山,水還是那個水,心里不禁油然而生一股少小離家老大歸,近鄉情更怯的別樣情緒。大難不死又回到家。心里許多感觸。在河鋪我雇了個腳夫把我的行李挑到程家坳。

兵荒馬亂的年月,家里養了一條大黃狗,看見一個穿軍裝的陌生人走進院子,呲牙裂嘴沖我狂吠不止。五弟聞聲跑出來一看,向屋內高聲喊:“媽,當兵的來了?!?/p>

真把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這叫什么事,出去幾年,連親兄弟也不認識了。

母親愈發的憔悴衰弱,發如霜雪,牙齒掉得沒剩幾顆,聽到我叫她:“媽,兒子河洲回來了”。母親昏花的眼睛里才發出一絲神采,怔怔的只是流淚。本以為經歷太多的生生死死,從淞滬會戰的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一顆心早已如鐵一樣堅硬,而面對此情此景卻脆弱得如一個瓷瓶落地,哐的一聲全碎了。

二老比我出去當兵時越發的蒼老,好在兄弟們身體健壯,早些年,大哥娶了個朱姓女子為妻,賢德溫柔是個持家的人,可惜在民國三十四年十月初二難產死了,終年二十六歲。父母殺了一頭家里養著過年的豬來招待我,我在家沒住上幾天,催促我回部隊的電報一封比一封急如火星地就到了。家里人一致反對我再回部隊,尤其是母親態度更是堅決,說是自己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我這一走恐怕死了也見不上一面。再說我也不小了,二十六歲在農村早該娶房媳婦成家立業,如今世道不太平,兵荒馬亂的要是再去當兵,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連個后都留不下,做父母的有何顏面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一邊是難舍的親情,一邊是國家安危、民族大義,真是讓我好生為難??墒沁@國難當頭之際,讓我當逃兵如何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們!

我跟父親說:“國家現在實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征兵制,你們強留我在家,勢必要兄弟再上戰場,你們二老說讓我回部隊還是讓兄弟去當兵好?”

聽我這一說,父親口氣有所松動,若論打仗畢竟我當了幾年的兵,上戰場的危險性確實比兄弟去當兵要小,活下來的機會更大。思慮再三,父親轉而做母親的工作,答應我回部隊,不過條件是一定要過完這個年才允許我走。無奈之下我寫了封信給團長,要求續假一個星期,春節后立刻歸隊。

大年初二大雪紛飛,積雪深至齊膝。我告別家人回部隊,四弟要送我一程,他少年活潑,天寒地凍山路難行,也無法阻擋初次出遠門的雀躍的心情,一路述說我從軍后父母操持生計及鄉土人情與世態炎涼,話題的沉重與語氣的輕快形成明顯的反差,也讓我因離別蕭索壓抑的心境稍稍開朗了一些。兄弟倆走了二天半才到團風,含淚執手道別,乘上去九江的輪船,翌日到達九江,當天乘火車到南昌,再連夜乘火車去進化。第13師已于年前移師浙江桐廬,金華航運管理站派了一條小船送我到桐廬。78團駐扎在汾水(今天的分水)鎮,到團部見過王勝泌團長,他告知我原定任八連連長,因未能如期歸隊而告吹,團長溫言勸勉,讓我先到二連一排任中尉排長。

以我的資力與在淞滬會戰中的功績,仍舊當排長在第13師是個特例。人生的機遇就是這樣的難以捉摸,但經歷過淞滬會戰噩夢般的三個月,生死與名利已經淡溥,只要是打日本干什么都行。

二連的田連長是我舊時相識,怕我心理憋屈,當晚特地約我談心,我也坦誠地表述我內心的想法,表示一定會服從領導,盡心盡力把隊伍帶好。男人尤其是戰友之間的友誼其實很簡單,有時就是一句話就足以讓人把命交托出來,經此一番敞開心扉的深入交談,我們倆個多年的老兄弟真正作到了相知交心。

此時的中日戰局對我方已極度不利,隨著日本本土精銳的常備師團陸續投入中國戰場,雙方在訓練與武器裝備上的差距越發明顯。中國軍隊一時難以在正面戰場與日軍抗衡。這些大規模的會戰無一不是政治意義高于軍事目的。從現在有些拋開國共恩怨的大陸軍事專家分析,從軍事角度而言,當時中日雙方軍隊實力的對比十分懸殊,對日備戰也是不過數年時間,與日寇數代人苦心積慮謀定而動相比,這些局部戰爭的勝負其實早有定數。國軍最明智的選擇是以時間換空間,利用開闊的戰略縱深層層抵抗,并有效地消耗敵有生力量,逐步扭轉戰局。這種道理國軍軍方高層十分清楚,但軍事從來從屬與政治,當時的國民政府放棄東北已成千古罪人,現在不打幾場硬仗就主動放棄領土,恐怕要引起民眾對國民政府正統性的質疑。

第13師駐扎在浙西地區,一是防備日寇攻占杭州后向西進犯,二是將大量新兵推向戰場接受戰火考驗,因此練兵就成了我這個老兵的一個主要任務。

1938年2月初,萬耀煌師長偕陳參謀來汾水檢查78團防務與新兵訓練情況。在集合全團排以上軍官訓話時,通報了我們所在第三戰區的戰況以及敵軍的戰略意圖,分析了敵我雙方的優劣處,認為這場戰爭最終拚的是戰爭資源的消耗,日本國小地薄,終究無法堅持長期的戰爭消耗。在戰爭初期,日軍可以依靠強悍的軍事實力侵占我大片領土,但隨著戰線拉的越長,兵員與物資補給的壓力就越大,其固有的劣勢將逐步放大,隨著戰爭的深入攻守比將改變。全體官兵應該樹立必勝的信心,不把侵略者趕出中國決不罷休。

訓話結束后,師長在團部找我個別談話,聊過家常后便直奔主題,對我的表現作了充分肯定,尤其是對淞滬會戰時表現出來的戰術素養與帶兵能力大加贊賞。本擬任八連連長一職,因我不能按時歸隊而另作安排實在是戰事緊急,一連軍事主官不能欠缺,望我不要因此灰心泄氣,今后有的是機會。

一師之長居然會把我一個下層軍官的得失放在心里讓我深深感動,當即表示未能如期歸隊已是違紀,蒙團長與鈞座不棄,不加處分已是感激,怎敢對目前的人事安排有意見。今后一定會在田連長的領導下,盡心盡責報效黨國,不辜負鈞座對我的期望。師長深感欣慰,命副官給我200元法幣,讓我寄回家給母親看病。

事后我聽團長說,因為私自放我回家,師長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并命令等我回來直接關我禁閉。萬師長治軍很嚴,尤其注重軍容軍紀,在黃州任軍官研究所與士官教導隊教育長時,每次我們這些學員列隊都要逐個檢查我們的著裝是否符合步兵操典中的有關條例。他的這種作風,對我帶兵對軍容軍紀與軍人精神風貌的執著追求有師承關系,這是我在第13師見到萬師長的最后一面。淞滬一戰,第13師元氣大傷,一大批湖北籍老兵與骨干非死即傷,正苦于無力抹殺第13師“鄂軍”色彩的中央軍事委員會,趁機從別的部隊抽調大量黃埔系軍官充實第13師。萬師長也于此時辭去第13師師長一職,后曾任第15軍團團長、陸軍大學教育長、中央軍事學校教育長、湖北省主席等職,1977年逝于臺北。

1938年2月7日,第13師奉命調回湖北武昌。78團于3月8日由汾水鎮出發,經建德、壽昌、峽口在衢州集結,再乘火車到武昌紙坊火車站下車,全團立即奔赴指定的長江南岸金口鎮一帶布防。團長招集各級軍官重申紀律:不得擾民,全體官兵不得請假離隊。在布置了各部隊的防區后,命令各部軍事主官加緊修筑江防工事,并依照下發的作戰要領訓練新兵。

二連駐扎在金口鎮北端一座廟里,隔壁有家叫“張益泰”的棉布店,老板有個閨女叫張玲,芳齡18,初中畢業。田連長看上了這個小姑娘,托人給我做媒,我堅決不同意,大敵當前沙場決戰,你我都是生死難料,如果有個不測豈不白白誤了人家花季少女。但田連長一力促成,張家二老也十分開通贊同,田連長作為男方家長與女方商量。國難當頭婚事一切從簡,就在張家擺上二桌酒席請雙方親友相聚一下便算是婚宴。

婚后我與張玲頗為和洽,但新婚不到一個月,津浦鐵路徐州至袞州段戰事全線告急,第13師奉命調徐州外圍賈汪一帶待命。岳父母深明事理,主動表態讓張玲暫住娘家,生活費用由張家負責,讓我勿須擔心。就此,新婚燕爾,我離別了恩愛一個月的妻子張玲,奔赴戰場。她到部隊送我,那含淚的眼睛,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永遠難以忘懷。直至今天。

五、一拉導火線就縱身滾進坦克車腹。

徐州會戰指1938年1月至6月間,中國軍隊在以徐州為中心的江蘇、山東、安徽、河南等省抗擊侵華日軍進攻的作戰,是中國抗日戰爭中一次重要的會戰。

日本軍隊于1937年12月13日,占領中華民國首都南京之后,繼續揮軍北上,而另一股日軍亦從華北方向南下,意圖打通津浦線。中日兩國軍隊,以徐州為中心展開一系列激戰。其中,三、四月間的臺兒莊大戰最為著名,因圍殲日軍一萬余人,史稱之為“臺兒莊大捷”。

1938年3月9日,78團由金口鎮出發渡江在大智門火車站上車,在賈汪下車后,全團在京埠一帶露營,第13師的后續部隊也相繼到達賈汪。部隊剛在預定地點完成集結,第五戰區長官部的作戰命令就下達到第13師。第29軍張自忠部在臨沂附近與由青島增援臺兒莊的日軍相遇,雙方發生激烈戰斗,長官部命令第13師火速馳援第29軍。

78團作為第13師的先頭部隊立即出發,我所在的第一營第二連第一排作為全團的尖兵,經過二晝夜的急行軍到達臨沂縣。在南門外八塊石第29軍軍部,我見到了張自忠將軍,身材高大的張將軍穿著一套普通士兵的舊粗布棉衣,態度和藹可親,毫無架子與鄙人的氣勢??匆娒嫒菘葺锲v不堪,卻隊形整齊的一小隊援軍到,素以治軍嚴厲著稱的張將軍卻非常滿意,興奮之余和我一起向隨后到的二連官兵們問好。

第29軍參謀通知,先期到達的78團營以上軍事主官到軍部參加聯席會議,部置作戰任務。會后,團長帶著連以上軍事主官到臨沂東門外董官莊到湯頭一帶勘察地形,實地了解敵陣地上的兵力配置與火力分布情況,并詳細講解了各營、連的作戰任務:一、二營為第一線攻擊部隊,三營為預備隊,抽出一個連的兵力輕裝出發,迂回到敵董官莊正面陣地后方湯頭陣地的結合部潛伏,一線部隊在預定時間對敵發動進攻時,該連負責向敵發起突然攻擊。

團長命令各部務必于當夜11點前運動至指定地點,完成攻擊準備。田連長接到任務后又帶著全連班以上干部到敵陣地前偵察,選擇突破路線。

1938年4月15日凌晨一點,戰斗準時打響。我指揮二連一排向董官莊敵右翼陣地猛攻,日軍倉惶應戰,照明彈此起彼伏把陣地照得如同白晝,敵輕重火力全線開火壓制我突擊部隊。團屬迫擊炮連及時向敵火力點轟擊,潛伏在敵陣地后的三營七連也發起攻擊,前后受敵的日軍頑抗至拂曉全線崩潰,殘部向莒南、莒縣逃竄。由青島飛來的18架敵機向我軍瘋狂轟炸掃射,全力阻止我軍追殲逃敵。國軍緊緊咬住敵人窮追猛打,讓敵機隨意轟炸,直到膠南,團長才下令停止追擊,固守諸城待命。此次與我29軍、第13師交戰的是號稱精銳的日板垣師團、磯谷師團一部,臨沂反擊戰打破了日軍不敗神話,也破滅了敵人增援臺兒莊的企圖,為臺兒莊戰役取得最后勝利打下堅實基礎。

1938年4月18日,時任第13師師長吳良琛,偕幕僚到諸城宣布第五區長官部命令:第13師即日回師臺兒莊,參加對圍困之敵的攻堅戰。師長說臺兒莊戰役是繼淞滬會戰后對敵發起的大兵團作戰,此戰關乎國家氣運,直接影響抗日戰爭的走勢。師長鼓勵我們發揚十三師敢打硬仗,不畏強敵的作風,做到四不怕:不怕困難,不怕犧牲,不怕強敵,不怕疲勞,各團務必于三日內趕到臺兒莊西關。各團主官回到部隊作出戰斗動員后,當天夜里78團由諸城出發經莒縣、臨沂日夜兼程抵達距臺兒莊40華里的南洛鎮,全程約計480華里。在這次高強度的急行軍中,我所在的二連無一掉隊,讓我這個老兵也對這批新兵的軍事素質刮目相看,兄弟們飽滿的精神與高昂的士氣,顯示了中華兒女抵抗外侮的精神風貌。到達指定區域后,連長命令部隊抓緊時間休息,檢查槍支彈藥。

此時的中日戰爭,已進入對中心城市與交通線控制權的爭奪上來,日本本土戰爭資源缺乏,需要富饒的中國南方為其提供必要的軍需物資,為其發動后續的東南亞戰爭作準備,所以,雙方的軍事家都不約而同把目標鎖定在津浦鐵路樞紐位置的徐州。中方的意圖是通過層層抵抗與局部戰爭的勝利來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用空間換取時間,整合內部的戰爭資源將敵人拖入長期抗戰的泥潭。而日方也急需尋找中方主力進行一次大的會戰,以期徹底摧毀中方的抵抗決心。日軍先后集中8個師、5個旅(支隊)約24萬人,于1938年月下旬開始南北對進,夾擊徐州。中國第5戰區先后調集11個集團軍的64個師,約60萬人防守徐州地區,臺兒莊戰役是徐州會戰的一個局部戰役。

原本名不見經傳的臺兒莊,位于自古稱兵家必爭之地的徐州市東北30公里的大運河北岸,處于臨成至趙墩的鐵路支線上,北連津浦鐵路,南接隴海線,扼守著南北大運河與鐵路線的咽喉部位,是日軍夾擊徐州的首爭之地。1938年3月24日,日本侵略軍瀨谷支隊榮福團,向臺兒莊發起進攻,與中國守軍第2集團軍31師展開激烈的攻防戰并成功突入臺兒莊,中方隨即調集近4.6萬的部隊對這支孤軍深入的部隊實施圍殲。3月30日,瀨谷支隊赤峰團馳援容福團,外圍的多支日軍部隊也紛紛向徐州集結,試圖解救被重兵圍困的瀨谷支隊。臺兒莊外圍我軍圍困敵軍一重,敵軍增援部隊又將我軍圍困,如此重重的包圍與反包圍,臺兒莊戰局亂得就象一鍋粥。

中日雙方開戰以來,我軍尚無成建制地殲滅敵一個支隊(旅團)的戰例,我軍亟需這一戰振奮軍心民意。洞悉我軍意圖后,強行通過我軍阻擊陣地的日軍增援部隊在臺兒莊城外,與我軍展開空前殘酷的圍殲與反圍殲的陣地戰,臺兒莊殲滅戰就成了徐州整個戰局的焦點之戰。

奉第五戰區長官部命令,第13師到達臺兒莊之后,歸第20軍團湯恩伯將軍指揮,與第六師一起擔任攻擊臺兒莊西門的任務。我所在的第二連剛運動至城外,守城日軍發現了匍匐在麥地里的中國軍隊,立即出動10余輛戰車向我散兵群碾壓過來,城頭上的敵人也集中火力向我攻城部隊猛烈轟擊掃射。我連一班副班長張勝祥看到部隊在敵戰車的碾壓和火力打擊中傷亡慘重,心理憋了一肚子的火,等敵戰車經過身邊時,一躍而起爬到戰車上,把拉火的手榴彈從瞭望孔塞進去,爆炸引發車內彈藥,張勝祥沙場捐軀。一班上等兵、機槍射手朱興貴,將八棵手榴彈捆在腰上,敵戰車駛近他身邊時,一拉導火線就縱身滾進坦克車腹。

六、炸彈炸傷我左胳膊,血流如注。

這是我親眼所見的戰例,雖經歲月滄桑,當時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中華兒女面對強敵的剛烈與悍不畏死可見一斑。士兵們就這樣以肉為盾與敵優勢裝備對抗,直至黃昏戰斗才漸趨平靜,向我軍瘋狂反撲的日軍在戰車掩護下退回城里。營長招集各連長分配任務:一連主攻西門城樓,二連在右翼沿城墻按預定的攻擊點發動進攻,該部右翼是78團的第二營;第三連則沿城墻戰線往左翼延伸直至與第六師攻城友軍相銜接??傊笓]部命令,深夜十二點以綠色信號彈為號發動總攻,參戰各部官兵每人左手系白布條,以便在夜間分辨敵我。我們連的每個班都自制木梯一架,還準備了大量繩索。

當夜子時,星月全無,三發綠色信號彈準時打破寂靜夜空。在濃重的夜幕掩護下,白天受了鬼子一肚子氣的各連官兵個個奮勇當先,先期攀上城墻的尖兵解決了守城哨兵后馬上放下繩索,二、三連的戰斗進展都十分順利,已經開始向睡夢初醒逃入城內的敵人追擊。主攻西門城樓的一連則不順利,遭敵暗堡火力阻擊,傷亡慘重。營長命令二、三兩個連停止追擊,在鞏固城防工事的同時,各抽一個排支援一連,務必在天亮前拿下城樓。后續的營屬重機槍連在二、三連占領的陣地上建立了壓制火力點,為拔下西門城樓這個硬釘子,團長調來迫擊炮連,六門鋼炮對準敵暴露出來的火力點猛烈轟炸,西城樓瞬間就成了一片火海。

戰后,打掃戰場時,僅城樓一個陣地,我們就發現55具日軍尸體,35個重傷員,還在城樓下發現23具跳城摔死的敵人尸體。在這次攻打西城樓的戰斗中,一連劉連長與該連高排長相繼負重傷,我帶隊參戰的二連一排也重傷五人,亡三人,有優勢火力作后盾的一次小規模攻堅戰居然打的如此艱苦,可知鬼子的戰斗力之強悍。

團長命我接任一連連長職務,到任后我馬上清點一連的傷亡情況,令各排長帶領兄弟們,抓緊時間修復工事防止天明后敵人的反撲。沒等我喘上一口氣,營長就找我,說是西門外師指揮所附近有敵情,警衛連正在與敵交火,命我帶一連與二連一個排增援。

此時天未大亮,向重機槍連與三連交接了城樓防務后,我帶著部隊就往西門外師指揮所火速前進。根據前來接應的師部樊參謀向我介紹的情況,我分析,我軍后方是第6師與第1師,這股敵人不可能是突破這二個師防區的增援部隊,極有可能是夜里交戰,從包圍圈內逃出的小股日軍不辨方向湊巧摸到了師指揮所。此時的戰局是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碰到這種情況也不算意料之外,只是師指揮所要是讓敵人連鍋端了這損失可就大了。

判明敵情后,我馬上命令張振聲排長,率一排經指揮所右側繞道包抄敵人后路,二排在右三排在左,臨時配屬二連一排與連部居中,各部就地展開戰斗隊形向敵猛撲。事先聯系后,內外夾擊的警衛連也同時向這股敵軍發動攻擊,經過激戰,這股敵人向東北方向潰逃,遭張振聲一排伏擊,丟下7具尸體、6個重傷員和11個俘虜沖了包圍圈。我命令停止追擊,掩護師部轉移。危機過后,朱鼎卿副師長與陳參謀長親自到我一連慰勞官兵。鑒于戰況緊急,命我帶領部隊回到原陣地,我連又回到西門城樓防守。鑒于一連在臨沂,特別是臺兒莊的作戰中傷亡嚴重,全連戰斗性減員60%以上,團長從輸送連抽了一個排充實到我連。

1938年5月9日,營長命令我連除一個班留守城樓外,全連協同二、三連向城內依托街巷工事負隅抵抗的日軍發動進攻。安排了城樓防務后,我與二連田連長聯系,了解城內敵人虛實。田連長告訴我,攻城戰雖消滅了瀨谷支隊的大量有生力量,但還沒有徹底摧毀敵人的戰斗意志,目前國軍各部隊正與殘余日軍進行殘酷的巷戰。鬼子以民房為掩護體,利用精準的槍法與我軍周旋,告誡我切記不可大意。我集合各排班長以上干部研究敵情,布署作戰方案,由一排組成三個戰斗小組,每個組六人,配輕機槍一挺,槍榴彈發射器一個,先期出發占領預定攻擊區域內的制高點,然后各排以班為戰斗單位逐街逐巷清掃殘敵。各戰斗單位務必注意呼應配合,一有敵情馬上向戰斗地點集結。

一排要搶占的制高點,正好是敵人兵力相對集中的地方,所以一接近目標就遭到敵人的猛烈抵抗,我帶著三排火速增援。一發槍榴彈向我飛來,炸傷了我的右胳膊,血流如注,傷勢十分嚴重。在作了簡單的急救措施后,我忍痛帶傷指揮。直至消滅了這股敵人。這時,當地的幾個老鄉,抬著將我送到賈汪的第五戰區傷兵收容轉運處,并由轉運處用汽車送往徐州火車站,連夜搭上開往開封的火車,接受當地天主教會組織的“慈善醫療隊”的緊急救護。

由于天氣炎熱,當醫療隊給我處理傷口時發現嚴重發炎,潰爛的創口發出陣陣惡臭,國困民窮,時局動亂,傷員無法及時得到救助,整列火車都是像我一樣的傷兵,這些虔誠的基督信徒,在車廂里看到的無異于人間地獄的慘劇,確實讓他們受到了震撼。

從開封到漢口,一路碾轉顛簸,我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是因為車廂震動碰到了傷口,劇痛讓我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發現自己還活著;但劇烈的疼痛又很快讓我陷入昏迷狀態。幾乎每次醒來我都會發現周圍少了一、二個伙伴,總會有一些傷勢嚴重或因傷口感染挺不下去的傷員在悶罐車中永遠地醒不過來了。

我又昏迷了,好像回到了家鄉的土地……

七、當兵是為了混口飯吃。

我的祖籍是湖北黃州地區羅田縣河鋪鎮嚴家河村鄭家灣。曾祖父嚴和易,字國深,字遂成,生于道光十四年二月十三日卯時,卒于民國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子時;曾祖母周氏,生于道光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寅時,卒于民國七年十二月九日亥時,曾祖母曾先后生育三個女兒,因膝下無子,遂過繼堂八叔祖和坦公第二子有全為子。曾祖父母待人誠懇厚道,憐老恤貧,加上善于經營,家資豐足,在鄉里頗為受人推崇。曾祖一代,以務農為業,兼營屠宰賣肉,家有水田三十余畝,租佃一半,自耕一半。另有旱地和山林若干,種植桐、栗、杉、松、竹。村頭溪邊有曾祖父開的一間賣肉小店。

祖父嚴有全,名奉庭,生于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四日未時,卒于民國九年三月二十七日未時。祖父生性疏懶,不喜過問家事,也不參與田間勞作,結交的大多是些無良的閑人,經常把些酒肉朋友引回家喝酒閑聊,雖經曾祖父多方呵斥教導,祖父依然放縱貪杯,家道由此漸衰。曾祖父晚年已無力掌控家庭內外事務,祖父因長年酗酒,病體也不能理事,族中親就趁機將我家的山林田契偷走,買通官府換約。不出幾年,家里頗為豐饒的產業所剩無幾。

祖母詹氏,生于同治三年十二月十七日已時,祖母先后生育三男一女。父親嚴義純,號靜軒,學名廷豐,生于光緒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辰時,是家中的長子。先嚴幼時,聰明伶俐,曾祖父非常喜歡器重,五歲送到私塾啟蒙,希望他做個讀書人,日后光宗耀祖。無奈朝代更替,父親讀了二十四年的四書五經,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都成了無用處的學問。加上家道衰落,生活日漸窘迫,家里已經無力供父親繼續讀書。在民國初年,曾祖父、祖母相續過世,生活的重擔就落在了父親單薄的肩上。此時大嚴家只剩薄田六畝,旱地六塊,荒山一片,還有祖父欠親友鄰居的不少債款。雖然生活已經很困難,父親還是在民國十年冬月,給二叔父辦了婚事。二叔完婚不到半年,二嬸嫌我父親子女多,提出分家。父親不忍年過花甲的祖母跟我們受苦,遂提出六畝水田給祖母與三叔維持生計,父親與二叔各分三塊旱地。

父親與宣統元年與母親夏氏完婚,到兄弟分家時,我的父母已經有五個兒女,都是嗷嗷待哺的年紀。一個讀了二十年書的白面書生要靠三塊旱地維持一家七口的生計,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為此,父母日夜勞作,開荒種雜糧,想讓孩子們吃個飽飯,誰知天公不遂人愿,當地連續二年大旱。在饑荒的年月,父親愁腸百結,求告無門。有一天父親聽鄰居說,與嚴河村相距一百四十華里的浠水有糧賣,且價格比羅田便宜,遂向親友借了點錢隨村里人到浠水買了百余斤大米。除部分大米給家中食用外,把其余的糧食挑到鄰近販賣賺取差價。父親長年往返浠水、英山等地販運糧食,母親則在家辛勤操持家務。夜里,我們經常在一覺醒來,仍見母親在昏暗的燈光下縫補勞作。父母這種堅忍不拔的精神,是我日后迭經大難,仍能生存下來的力量源泉,他們勤儉持家、艱苦奮斗以及樸素的經商意識則在我們子女身上得到了發揚光大,受用一生。

我生于1910年6月9日申時,名河洲,字錦文,號方屏,行二,長兄瀛洲,次弟云洲,三弟元洲,四弟霞洲。七歲那年父親送我上私塾,因家境貧寒,斷斷續續讀了三年半書,十三歲輟學,父親空閑時會在家教授我論語、大學、中庸、左傳、資治通鑒等。為了分擔家庭負擔,父親托人介紹我去學手藝,先跟姓楊師傅學裁縫,繼隨宗族叔爺學做篾匠,后跟鄰居大哥學道士,都因連年饑荒,師傅自己都難以糊口,所以每次都是中途輟學回家。十六歲那年父親送我到方家畈姑媽家放牛與幫助農作,姑父早年去世,姑媽無子,待我如己出,說是到年底給我作套新衣裳換洗,現在的孩子也許很難理解,在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過年有新衣裳穿是多么奢侈的事。

次年四月,母親右腳生毒瘡,痛不可當,姑媽讓我拎了兩斤臘肉、兩斤面條探望母親。母親獨自一人躺在火炕上,見我進屋強撐病軀想坐起來,我連忙扶住,半攙半抱到門前的一張破靠椅上坐下,撫著母親紫脹如面團發酵的右腳,我哽咽著不知說什么好。母親努力地沖我一笑:“伢兒,莫擔心,你爹與弟弟都去山上采藥去了,娘過兩天就會好的?!?/p>

在我燒面條的時候,母親問我在姑母家的情況,感慨姑媽年輕輕就沒了丈夫好可憐,要我好生照顧姑媽。沒等父親兄弟回來,母親就催我回方家畈。

我年少時玩劣成性,頗喜做些出格的事,村里有座小廟,我一個穿開當褲的小屁孩百無禁忌,有天居然拿了棍子去敲打泥胎佛像,呵叱菩薩不管人間疾苦。由于家道艱難,很小的時候就對生活的艱辛有了深刻的體會。

姑父的堂兄周少卿見我姑母無后,對姑母家的財產上了心,想把次子乃伢過繼給姑媽。他見我這個外姓人長年住在方家畈,惟恐周家的財產落入我手,對我姑媽百般威逼。無奈之下,姑媽讓我回家,這年我才十八歲。方家畈二年的經歷使我見識了世道艱難,人心險惡,也深感命運的無力,決心遠走他鄉謀條出路。

1930年3月,十九歲那年,國軍在距我村60華里的黃崗廟招兵,我與堂叔寶勤、堂兄成生私下商量,在家也沒活路,不如當兵去。三人都是二十啷鐺的年紀,血氣方剛,二話不說就直奔黃崗村而去。寶勤與成生的父母不知聽誰說起,在半路上把他們兩個死拉硬拽給弄回家,我一個人到了國民革命軍第13師招兵處,接待我的是38旅76團迫擊炮連副連長楊啟輝。我父親第二天聽到消息,趕到黃崗廟找我,我已穿上軍裝。

父親在我記憶里很少發脾氣,這次見了我二話不說拉了我就走,我死活不肯回去。父親按下怒火勸導我:“自古好人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實在沒出息才去當炮灰,你若執意要穿這身灰布衣裳,宗族親友會看不起我們?!?/p>

我脹紅著連問父親:“一家七口在三畝薄地上討生活,您覺得現在這日子還有法過下去么?兄弟姐妹都大了,都能幫父母干活了,我出去還能省一張嘴吃飯,在家也不過是家里多一個混飯吃的人。要說當兵不光彩,家里窮受人白眼哪里還有光彩可言?去年我在姑媽家幫傭,受周少卿的欺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父親一時無語,當真是兒子大了不由爹娘了,說的話又入情入理,他真的難以勸我回去,心想世道這么不太平,當兵也未嘗不是一條出路。臨行前,父親流著淚,對我好生一番囑咐,把換下來的衣服帶回給兄弟穿。

八、傷口中取出槍榴彈破片八塊,碎骨六塊。

在負傷后的第三天,我住進了武昌的陸軍第十三醫院接受了第一次正式的治療,醫生用藥控制了潰爛的傷口。由于整個中國戰事糜爛的速度超出想象,素為后方的武漢近日敵機頻繁來擾,在我入院的第二天,院方把行動不便的重傷員疏散到郊區或更遠的鄉下醫院接受治療,而把我在內的三個傷勢較輕的傷員連夜送往沔陽仙桃鎮的陸軍第十七醫院,該醫院的醫生隨即檢查了我的傷口,發現有榴彈破片,說要動手術。

仙桃鎮位于蘘江南岸,距離商業區五公里處有個“德士古煤油公司”,洋老板七七事變后就回國避難,軍方臨時征用了公司的場地用房,建立陸軍第十七醫院。1938年5月16日,醫生在我的傷口中取出槍榴彈破片八塊,碎骨六塊,和藹可親的主治醫生,不無幽默地把碎骨與鐵片包好交給我,說是好好保管,這是戰爭給留下的紀念品。

術后經過二十多天的治療,我才從失血與嚴重的炎癥中恢復過來,可以下床走上幾步了。

這天院方轉來我的一份家書,父親聽說我受傷在武漢治療,趕到武昌的第十三醫院找我,結果撲了個空。在武昌的張玲,也挺著大肚子到仙桃來看我,說是要留下來照顧我,真難為她念過洋書的有錢人家小姐,不嫌棄我一無所有的窮兵,戰亂中敢和我結合。感念她的夫妻情份我也不能讓她留在身邊,再說,一個素來瘦弱又懷著孩子的大小姐哪會照顧人。

武漢保衛戰是指1938年6月至10月,中國軍隊在武漢地區同日本侵略軍展開大規模會戰。戰場在武漢外圍沿長江南北兩岸展開,遍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4省廣大地區。大小戰斗數百次,歷時4個半月,是抗戰以來戰線最長、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并有重要意義的一次會戰。

1938年7月,完成臺兒莊殲滅戰的第13師調回湖北武昌的佐旗一帶駐防休整,78團住在金口鎮。第13師剛回湖北,就派人到三鎮各野戰醫院看望慰問淞滬與臺兒莊會戰負傷的第13師官兵,同時與院方聯系動員痊愈的官兵回部隊。

第13師迭經惡戰,有實戰經驗的老兵已損失殆盡,這次從徐州帶回來的又是一支打殘了的部隊,雖然馬上從荊州師管區(相當于今天的軍分區)征集了大量新兵恢復了建制,其戰斗力卻下降到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步。剛入伍的新兵連槍都拿不穩,要他們上前線等于是自殺,我們這些上過戰場負過傷的老兵就成了師部長官們眼里的寶貝,急不可待地盼著我們回部隊。朱鼎卿副師長特地向慰問團人員了解了我的情況,派副官攜帶親筆信和五十個銀元到第十七醫院看我。

鼎公畢業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是我以前76團的老團長,又是黃州陸軍軍官研究所的代理教育長與事務長,多年的上下級關系,情誼非比一般。他在來信中介紹了我負傷離開臺兒莊戰場后的情況,許多13師的老兵,田義連長等都戰死了。不過一年功夫,第13師幾次換血,原來的老兵沒有幾個能活著下戰場,所以鼎公盼我早日歸隊帶兵。我向醫院請了個假,回部隊看望老同事并晉謁鼎公,鼎公再三垂詢了我的傷勢后與我回憶起上海的一百個日日夜夜,還有臺兒莊師部與日軍遭遇的驚心一刻,感慨河山滿目瘡痍,放眼盡是物是人非,心底不勝唏噓。鼎公贊揚我作戰勇敢,膽略過人是個帶兵的好材料,師里目前正是用人之際,讓我考慮一下趕緊回部隊,傷沒好就在團衛生隊換藥治療,能帶兵訓練最好,不能就休息,基層連隊沒個懂行的主事人不行。

次日,辭別鼎公就順道到金口鎮岳父母家,看望二位老人與妻子,在岳父母家逗留期間,新上任的78團謝俊漢團長,派副官接二連三的約我到團部說有事相商。初次見面,少不了一番自我介紹,謝團長是湖南資興縣人,黃埔四期步兵科畢業,剛從第11師調過來。團長說話誠懇直爽,不失軍人本色,對我這種老資格的78團基層軍官,團長先是夸我會打仗,立了不少功,本人對此深表敬意云云。我也深知他的用意,只不過礙于情理,讓我帶傷回部隊實在難以開口。見到鼎公與團長都親自出馬勸我回部隊,我也不能駁人面子,只好苦笑著開口表態:“團長您就別折殺我了,想讓我回部隊就您一句話”。

團長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委任狀,讓我到七十八團一營三連任上尉連長,團長請我在團部吃過飯后,派人送我回岳父家,團里每天派醫官護士給我檢查換藥。上峰這么待我,我也不好意思繼續呆在家里養傷,告別岳父母與妻子,我就回陸軍第十七醫院辦理出院手續。

1938年8月8日,我到金口鎮七十八團正式向謝團長報到。駐扎在金口鎮北部一座廟里的一營三連,幾乎是清一色的新兵,只有少數基層骨干有作戰經歷??粗@么多稚嫩的面孔我就說了一句話:“不想上戰場白白送死的,從今天起跟著我玩命訓練?!?/p>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帶著一連新兵蛋子根據團部下發的訓練計劃,結合自己的實戰經驗,開展了熱火朝天的大練兵。

1938年8月中旬,正在帶兵訓練的我接到師部轉發第九戰區長官部通知,抽調基層戰斗部隊軍官,參加參謀處舉辦的“防生化戰訓練班”突擊培訓。我在這個為期二周的短訓班學習期間,父親第二次到武漢探親。上峰規定短訓班學員不準請假,與我相交莫逆的團部通訊連長程門坤,把我父親接到他連部安頓下來,程與我是黃州軍官研究所下轄軍士教導隊的同一期學員。父親見到我就讓我脫下衣服要看看我這次負的傷,當兵十年第一次負傷,老人也是嘖嘖稱奇,直言祖宗有靈,在天保佑。述過別情,我帶著父親到裁縫店做了兩件換洗的夏布襯衣,父親哪見過這種布料做的衣服,固執地說不合身拒不肯穿。父親在部隊住了不到一個月就要回家,見挽留不住,我湊了200法幣交給父親當路費,在金口輪船碼頭送父親上船,不想竟成永別。

九、右腿被敵人子彈貫穿,右手中指,右腳摑踝骨被彈片擊傷。

父親回去兩天后,四弟趕到部隊,說是老人家出門近一個月也沒音信,家里人都不放心,要他來部隊接父親回去。四弟在部隊留宿了一晚上,兄弟倆說起農情與家事,父母日見衰老,母親氣喘的毛病近年也越發嚴重。四弟第二天就趕到漢口找父親,在漢口,有個鄉黨在做伙計的“泰益絲行”里,打聽到父親在漢口買了幾件衣服回家了。后來傳回來的消息是,父親在回家途中經過一個叫懷樹店的地方遭土匪搶劫,身上錢物洗劫一空,好在人安全到家。

1938年9月4日,第九戰區長官命令第13師開赴武勝關郝家店一帶布防,阻擊由河南信陽沿平漢鐵路向南進犯之敵。在漢口大智門火車站完成集結后,部隊乘火車到廣水下車,師部命令七十八團攻占雁蕩山。此雁蕩山非浙江溫州地區有名的旅游勝地“雁蕩山”,而是武勝關雞山東北角的一座海拔千余米的山峰,平漢鐵路從雁蕩山西面山腳蜿蜒而行。在我們部隊到達前,日軍已搶先占領了這個制高點。

接到作戰任務后,團長就帶著全團連以上軍事主官到實地偵察敵情,了解地形地貌。雁蕩山與雞公山上的武勝關遙相呼應,占領了這兩個制高點就等于扼住了平漢鐵路咽喉部位,阻斷我軍通過平漢線北上的路線。正對平漢鐵路的雁蕩山,西面是懸崖斷壁,從正面發起軍事行動的可能性很小,經過我們的研究,決定把主攻方向定在坡度較緩的南、東、北面,一營從雁蕩山南面展開向山頂快速推進,二營由山的東側大松樹開始,直到北側的巖壁形成一個弧形攻擊隊形從敵人側后翼包抄。

營長命令一、三兩個步兵連為一營的一線攻擊部隊,一連在右二連在左,兩連間隔50公尺,與殿后二連、重機槍連、營指揮所相距100公尺。當時天正好下大雨,雨霧蒸騰,相距5公尺便不辨面目,雨霧雖然讓我們步履維艱,卻也成了我們大白天進行軍事活動的最好掩護。好在平時訓練刻苦,未經戰斗的一連新兵也很好地保持了戰斗隊形,摸索到敵人設置的第一道障礙線時,敵人還毫無知覺,直到越過敵陣地前的第二道障礙物,敵人的警戒哨才發現了我們。一時輕重火力與手榴彈雨點一樣向我們傾瀉下來。

山高坡陡,我軍火力很難找到理想的射擊視角。在這種易守難攻的險要地形下,進攻一方失去了突然性與隱蔽性也就失去了主動權,勉強組織的幾次強攻,造成較大的傷亡沒有任何成果。

團長果斷下令一線攻擊部隊馬上退出戰斗,撤到山腰隱蔽待命,同時命令作為預備隊的三營精選120名士兵組成三個排,集中全營的輕機槍裝備這三個排,配足彈藥帶上二餐干糧,從“不可能發起進攻”防御兵力相對較弱的雁蕩山西面絕壁攀爬上去,希望從敵人薄弱部位出擊以求起到出奇制勝的效果。團長的這一招可謂險棋,涂營長的三營雖然不乏善于攀登的荊州山民,要披掛整齊攜帶裝備征服雁蕩山西部絕壁也絕非易事。但戰場態勢急如星火,不用這一招也無從打開僵局。

涂營長帶著三個排出發后,團長命令一、二兩營小股部隊向正面之敵發動佯攻,輪流襲擾以吸引敵人注意力,掩護三營完成任務。當夜凌晨二點,突擊隊預定的一發綠色信號彈終于從雁蕩山山頂升起,早已到達指定攻擊位置的各部官兵,同時嘶叫著從南、東、北面發起進攻。腹背受敵的日軍很快失去了抵抗能力,據守雁蕩山的日軍一個大隊除一部分突圍外,大部分被消滅。

一招險棋勝利,在中日兩軍對抗史上,早期的日軍訓練有素,一個滿編大隊近千人對抗我軍一個整編師都是稀松平常,這次我軍一個團二千余人的部隊把占據有利地形的日軍一個滿編大隊擊垮,在中日作戰史上也是不多的戰例。這中間有運氣,也有日軍指揮官的致命弱點,當然最主要的是我軍指揮官的決斷與捕捉戰機的能力,還有中國士兵的素質與高昂的士氣。打掃完戰場后,團長命令一營一連堅守頂峰陣地,其余各部轉移至山腰與山腳疏散隱蔽,預防敵機報復。

1938年9月9日,第九戰區長官部命令第13師方靖師長率部回武昌布防。78團的防區在土地堂、梁子湖西岸一帶,據最新的情報,黃石市江面發現有敵人兵艦游弋。三連的防區在金山店、太和村,我讓一排程排長帶隊占領太和村東端高地,二排高排長帶隊據守金山店北端一處高地,三排楊排長占領金山店東端一處制高點。三個防御陣地直線距離不足200米,互為犄角,構成一個彼此呼應與交叉的火力網。正在督促各排加緊構筑工事之際,接師部緊急通知:全師各隨軍家屬立即送回家鄉,老家在淪陷區確實不能送回去的,以團為單位向師住武漢辦事處辦理登記手續,統一安排船只送往宜昌。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張玲。二老決定與女兒一起到宜昌躲避戰火。

1938年10月,歷時四個月橫跨二大戰區(第五與第九戰區),遍及安徽、江西、河南、湖北,中方動用軍隊100萬,日方兵力25萬,史稱抗日戰爭防御階段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武漢保衛戰”進入了尾聲,參戰各部隊開始進行有序的戰略轉移。

在10月中旬的一天,第九戰區長官部命令方靖師長率部沿粵漢鐵路向賀聲橋、橫溝橋及咸寧一帶集結,就地占據有利地形建立支撐點,阻擊由河南信陽地區南犯的日軍,掩護主力部隊向鄂南、湘北地區轉移。我所在的三連在一個當地人叫“馬鞍山”的高地群構筑防御工事,期間日軍沿鐵路線轟炸軍事目標,咸寧城附近的聯勤部軍械倉庫被炸起火,爆炸聲在我們陣地上都聽得到。

布防的第三天,前哨陣地發現鬼子騎兵數十人,等進入一排火力網的有效射程后,程排長一聲“打”,機步槍同時開火,手榴彈與槍榴彈齊發,第一波攻擊就打死打傷三十余名猝不及防的日軍尖兵。后續的日軍步兵馬上作出反應,數十名日軍繞過鐵路從一排側后包抄,正好經過楊排長的陣地,結果又是一陣迎頭痛擊,敵人丟下幾具尸體后狼狽逃竄。深知日軍習慣的我馬上命令一、二排交錯掩護轉移至鐵路東側的預備陣地,不多久,6架敵機就在兩個排的原陣地上空盤旋投彈。正在這時營長傳來命令,我軍主力已安全轉移,要我相機脫離與敵接觸迅速向崇陽方向集結。

三連各部依次撤到咸寧南門,吃過飯后沿鐵路東側山區的羊腸小徑快速穿行,經汀泗橋、官塘驛、中伙鋪于翌日上午九點到達趙李橋作短暫的休息。吩咐司務長抓緊做飯,我找來老鄉詢問去崇陽的路程。不想這一抄小路急行軍,我這支小部隊在趙李橋恰好碰到了師指揮部,師部劉參謀找到我讓我去見方師長。

方師長出身黃埔,儀容整潔,一雙齊膝馬靴油光锃亮,手拿馬鞭輕敲皮靴,神態安詳嚴肅,身后雖然有日寇緊追卻絲毫不見狼狽之態,若不是戎裝在身活脫一個翩翩公子。

師長問:“你是哪支部隊的,怎么沒隨主力一起行動?”

我見師長口氣不善,以為我跑的這么快是不是臨陣脫逃,頗有問責之意。我敬了禮,拿出一營丁營長的命令給師長看,并匯報了這次阻擊戰的情況,師長連稱好好。好在于我這支不期而遇的小部隊幫了他一個大忙,師屬各部在接到撤退命令后,在敵軍追擊下全線潰退,師部與下屬部隊已經失去了聯系。防衛力量薄弱的師部正被一股日軍盯住不放,情勢十分危急。

師長命我部暫歸師部指揮,并電告謝團長我部方位,命令我部在趙李橋鐵路沿線的東南高地建立陣地阻擊日軍,掩護師部撤退。就在師長與我說話的這段期間,從趙李橋車站鐵軌上傳來隆隆的震動聲。我知道這股日軍正向這里逼近,我帶著三連快速搶占東南一面高地,只來得及進行簡單的兵力部署與工事構筑,一個大隊的鬼子就氣勢洶洶地進入我們視線。

我指揮打了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在敵人組織反擊前,我就帶著部隊撤到高地反斜面的掩體里,陣地上只留幾個警戒哨。看著坡頂騰起陣陣煙塵與劇烈的爆炸聲,我都有點佩服日本人居然能批量制造出這樣一批戰術戰法千篇一律的指揮官。

這股日軍有二門平射炮、四門迫擊炮,正是一個滿編大隊標準的火力配置。在敵炮火延伸轟炸時,我軍馬上轉入主陣地靜候敵人沖到陣地前沿才開火,如此反復兩軍一直僵持到黃昏。這一仗三連傷18亡7人,我的右腿被敵人子彈貫穿,右手中指,右腳摑踝骨被彈片擊傷。

十、老婆張玲在宜昌產后失調去世。

也許有人懷疑,國軍一個連滿打滿算不過一百多號人,怎么可能頂得住日軍一個滿編大隊的瘋狂進攻?我不得不重申一個軍事學上的常識:地形對一場戰斗的勝負至關重要。

首先,在我們正面山下的鐵路一側是江水,敵人無法充分展開隊形發揮兵力與火力優勢;其次,我們陣地左右二翼與背后全是綿延的高山,敵人無法迂回包抄;第三點是山上林木繁盛,粗至一人合抱的大樹比比皆是,這些樹木固然影響我軍的視線與射角,但也將敵人炮火的射擊精度與殺傷力降到了一個最低的程度。炮火把合抱的大樹炸倒后,我軍連工事都用不著挖,趴在樹干后伸出槍口直接就是一梭子。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士氣,我們退不可退,主力都不知在哪里,我們不知道往什么地方退?而且師長命令我們死守到什么時候才可撤退?我們只有堅守到底了。

俗話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廣佬”,湖南、湖北人的爆烈與血性是中國其他地方的人都無法企及的。真到了一個孤立無援的絕境,本來看到一大隊鬼子臉都嚇青了的兄弟們,心里反倒一點想法都沒了,怕有什么用,大不了拚個一死。團長、營長與師長會合后聽到我部與一個大隊的日軍交戰趕緊派兵增援,到深夜團里派來的衛生隊,與營長派來接應我們的一連相繼趕到趙李橋。掩埋了戰友尸體,安排救護隊送傷員后,我才讓師衛生隊再次給我處理傷口,并連夜護送至岳州,搭乘火車到衡陽,再由衡陽傷兵接待管理處安排醫務人員,護送我到廣西全州的軍政部第115陸軍醫院治療。

經過二個月的治療恢復后,右腿貫通傷與左腳踝骨裂相繼愈合,右手中指則一直無法動彈。見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就找院方要求歸隊。院方拿出軍政部下發的文件向我解釋:從1938年12月1日起,各野戰醫院收治的負傷官兵,經治療康復后,由醫院所在地省政府所屬傷病官兵管理處統一安排,醫院方未經管理處同意不得給任何人辦理出院手續。

1939年元月,軍政部通知陸軍第115醫院,選送一批傷愈尉級軍官,往中央軍校廣西咸水分校的迫擊炮訓練班學習,受訓期限為六個月。醫院選送了包括我在內的88名尉官,與駐廣西各部隊選送的另239名學員編成一個大隊,訓練班的班主任叫沈杜宇。

1月4日,訓練班舉行開學典禮,班主任給我們講了當前的形勢,中日戰爭已轉入戰略相持階段,對日抗戰已由平原地區向山地轉移,迫擊炮這種步兵輕型曲射火炮,將會在山地作戰中發揮更大的作用,在座各位都是各部隊選送的精英,在戰場上流血流汗,為國為家舍生忘死,希望各位繼續發揚這種精神認真學習,不要辜負了領導對諸位的厚望。

訓練班的學習課程分政治與軍事二類,政治類課程有:(1)三民主義的最終目的。(2)步兵學校建校史。(3)各時期日寇侵略中國的歷史。(4)當前中國各戰區與世界反法西斯戰場概況及敵我態勢分析。

軍事課程包括:(1)82迫擊炮基本教程,內容有6名炮手的位置關系與任務;炮長的職責;迫擊炮陣地位置選擇等。(2)射擊學原理。(3)兵器學。(4)實彈射擊。(5)戰術合成訓練。

國軍一個迫擊炮連的標準配置是6門迫擊炮,標尺與實際距離的比例是千分之一。82迫擊炮的射擊方法有:1、針對敵縱深目標用梯次形射擊法。2、點殺敵指揮所或單一堡壘工事用夾差法。3、面對敵在我陣地前展開進攻隊形用擺布法。4、針對在陣地反斜面集結的敵預備隊則用標桿垂直法。目標的距離、方位、風速及空氣的溫濕度構成迫擊炮的射擊諸元,其繁復的計算方法是迫擊炮射擊學最難一門功課,不經過千錘百煉的練習與實戰的檢驗是無法真正掌握的。

學習期滿的畢業考試是每人指揮六門炮,按教官指定的科目完成實彈射擊,在全班327名中,我的成績名列18位。畢業前夕,我請假到桂林,找廣西傷管處要求回原部隊工作,傷管處的答復令我大失所望:凡住本省各野戰醫院傷病官兵康復后由軍政部統一分配,尤其是象我這樣參加過軍校訓練班的人回原部隊的可能更小。滿腹惆悵的我剛一回到軍校就接到第13師轉來的電報,告知老婆張玲在宜昌產后失調去世,留下了一個沒娘的男孩兒。

十一、最高軍功榮譽的青天白日國旗勛章一枚。

老婆死了,原部隊也回不去了,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馬上發電報給13師住宜昌辦事處夏處長,請求他念在桑梓之情,幫我岳父料理妻子后事,考慮到二老年老體衰無力撫養小孩,還交待夏處長就近找人撫養我的兒子,并給他取名叫“自立”。

在住院期間,第13師人事科給我來過一封信,說是我在臺兒莊作戰有功,軍事委員會給我頒發了最高軍功榮譽的青天白日國旗勛章一枚,讓我歸隊領取。

由于我們這個培訓班的學員來自各野戰部隊,大家都想回到熟悉的環境服役,而中央正在大力整合地方派系的軍事力量,素有鄂軍之稱的第13師經過歷次戰斗減員與補充,大量黃埔系軍官充實進來,此時的13師基本上完成了整合,成了一支真正的中央軍。我作為一個下級軍官,要到一支陌生的部隊,內心不免有些抵觸。校方對學員的情緒也早有防范,事先就將我們的畢業證書、履歷、組織關系、身份證明都郵寄到接收部隊去了。當時,13師駐防在湖北興山縣,沒有身份證明與足夠的川資,獨自行動穿越三千里,中間還要經過敵占區顯然不太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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