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謠在突圍

酒吧、劇場、選秀節目，人們能在越來越多的地方看到民謠音樂人的身影，中國內地獨立音樂發展迄今，他們第一次如此熙熙攘攘地，以一種流派的名義，跨階層地，在從社會底層到城市精英的廣泛群體中造成影響，并獲得熱愛。

“一哥”的奮斗

李志臉頰圓圓，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有人說他長得像個學霸。第一次聽李志的歌，很多人會想怎么會有這樣的音樂，粗糙的錄音，口音極重的唱腔，懶散的音調，卻直戳人心。

就像是一場戰爭/現在需要大雨澆滅理性/誰也無法逃脫/或是減少傷亡/黃樓里有個男人在彈鋼琴/身邊的少女偷情/一杯長島下肚/轉身跳進西湖

錯過是一個錯誤/尋找是一個錯誤/重塑是一個錯誤/醒了才發現沒有退路/掏出你左手的手槍右手的菜刀中間的兇器/壯烈的向我開炮——《杭州》

“從未簽約任何唱片公司”、“不參加任何電視選秀”、“不接受媒體采訪”……“嫌公司會規定我吃什么穿什么說什么。”10年來，李志始終不與唱片公司簽約。多年來他還經常在微博上肆無忌憚地罵人，對同行尤其是民謠界同行的音樂任意臧否。而他的歌迷還就好這一口。

李志像一個不安于現狀的煩惱朋友，唱青春、愛情、政治、生活的種種不如意，旋律優美，歌詞敏感但又自然。“最可貴的是，在所有這讓人傷心的感覺扎扎實實地經歷過之后，他還能把這種感覺冷靜而準確地描述下來，而不是一味情緒化地抱怨和發泄。”郭小寒在一篇樂評中寫道。

在某種程度上，李志的成功得益于他價值觀清晰，強調勤奮，做事認真，他擁有歌手稀缺的理性，冷靜干燥，沒有一點兒多余的矯情。

1999年夏天，念大二的李志，從東南大學退學。需要家長簽字，親戚老師朋友挨個勸他，結果沒用，他一意孤行——李志決定的事情沒人能改變得了。他成了無業游民，租住在學校附近的平房里，每天窩在家里看書聽音樂，到處跟朋友借錢、蹭飯。

退學后，李志先后去過北京，游歷過寧夏。再回到南京時，李志從當時創作完成的四十多首歌曲中選出9首，自費錄制了第一張專輯《被禁忌的游戲》，在南京的琴行、音像店以20元的價格出售。

出專輯卻沒掙到什么錢，之后他仍以類似的方式又錄制了兩張專輯，結果負債累累。后來，實在維持不下去了，他不得不去成都做了兩年白領才把債還上。也就在這兩年，李志開始慢慢發酵，被外部所認知，網絡各個論壇都在議論著這個名叫李志的歌手。

2008年李志應邀參加西湖音樂節。演出換場時，他上場接線，臺下人稀稀拉拉在聊天，他在接線試琴，人們以為他是工作人員。等到一開口，臺下人全都站了起來，吃了一驚。李志懵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成名了。

而在2009年到2012年這段時間，中國數字音樂市場規模開始以每年翻番的速度大幅增長，數字音樂的增長使得傳統唱片公司慣性依賴的一套工業系統被整個打垮，新的演出系統沒有建立，這成了一段艱難的轉折期，唱片公司紛紛倒閉，許多樂隊解散。

2009年，李志從成都回到南京。新專輯《我愛南京》首發演出，那場演出對于熟悉李志的歌迷來說是一次極度震撼再也無法復制的表演。在現場，李志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暴躁，他聲嘶力竭，一度落淚。演出尾聲，在沒有任何通知的情況下，李志宣布樂隊解散。在這之后，已經完成6張專輯的李志把床底下的8箱滯銷唱片全部裝車拉到南京郊外，一把火燒個精光。這些專輯發行后反響都不俗，但銷售格外慘淡。

從2010年開始，李志另辟蹊徑，他開始堅持用南京本地樂手做樂隊，堅持每年在南京辦跨年演出。第二年，李志在可容納1000人的南京MATRIX劇場舉辦跨年音樂會，票價（站票）200塊。認為其不自量力的罵聲隨之而來，但網絡預售還是在12分鐘內告罄。這在獨立樂手演出普遍低價的當時無異于一個奇跡。

200塊的票還不能讓李志保本，于是有了一線歌手演唱會上也少見的“禽獸票”——1萬塊，含二樓雅座，演出時好吃好喝，次日還有李志和朋友們的致謝宴，附贈包括南京土特產在內的“別致大禮包”，演出開始前還可隨意退票。

三年的摸索和嘗試后，李志的團隊在商業運營上已經歷練成了一個“小而美的互聯網公司”，資金方面也較從前更加游刃有余，“就算跨年虧了100萬，”李志說，“我第二年再做演出也就回來了。”

2014年的跨年演出，李志取消高端票，搬進了3000人的場地，并和樂視網合作，第一次搞起了被歌迷稱為“躺票”的網絡直播。結果，購票通道開啟12分鐘后，3000張300元站票和300張600元的二樓坐票全部賣完，李志臨時又加了300張站票，還是一票難求。

“李志可能是我們這批人中第一個純粹從網絡出來的歌手，他不是靠一個音樂圈子或者唱片公司的烘托，他從一開始就是獨立于這些之外的。”同為民謠音樂人的張瑋瑋評價李志。

“走運”的胖子

在唱片銷量每況愈下的音樂圈大環境中，比起前輩李志不斷的奮斗與打拼才艱難地沖出重圍，宋冬野已經足夠幸運。

董小姐/你熄滅了煙/說起從前/你說前半生就這樣吧/還有明天/董小姐/你可知道我說夠了再見/在五月的早晨/終于丟失了睡眠

所以那些可能都不是真的/董小姐/你才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里沒有草原/這讓我感到絕望/董小姐——《董小姐》

“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里沒有草原。”2013年，一曲《董小姐》唱紅了一個帶著木質嗓音名叫宋冬野的胖子，很多人第一次見到宋冬野都會覺得他不像是一個玩音樂的人，而更像個廚子，長的有點兒著急的體形和絡腮胡子，讓你沒法想象他只有28歲。

從2009年開始，宋冬野就以獨立音樂人的面貌出現。他辭掉了在出版社做圖書銷售的工作，準備一心搞民謠創作，成名之路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順遂，先是找不到靈感，向唱片公司自薦又被拒絕，后來跟女朋友也分了手，那段時間是他最難的時候。

他在淘寶出過一張唱片，自己在家彈琴唱歌，錄下來，在網上發給刻碟的小店，再買個小信封把碟子裝在里面郵給買家。一共做了兩百張，賣出去一百張，賺了一千多塊錢。又送出去一百張，賬平了。后來，在豆瓣網上結識了馬頔和堯十三，他于是和馬頔、堯十三等獨立民謠音樂人創辦的廠牌一起開始專場演出。

宋冬野印象最深的是一天晚上他們3個去酒吧演出，臺下只有一個觀眾，一晚上的收入只有10塊錢。“六塊錢油錢，凈掙四塊，四塊錢可以活兩天，一天兩個饅頭，中飯一個饅頭，晚飯一個饅頭，咸菜是管商店老板借的。”

在這期間，宋冬野認識了一名業余攝影師董小姐。“一個從小遭遇坎坷的女孩子走南闖北，真的非常不容易。”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和她遛彎兒時，被她的故事深深震撼。他把她的故事記了下來，熬了兩個通宵錄制成了《董小姐》的最初版本放到了網上，沒想到半個月之后，這首歌在民謠音樂人經常交流的豆瓣網上點擊率達到了第一，播放達到70萬次。

2012年8月初的一天，宋冬野在家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接到一個固定電話：我是摩登天空公司的，過來聊聊吧。公司直接把一份合同擺在他面前，三年的經紀約，五年的唱片約，宋冬野幾經斟酌，簽了。隨之，宋冬野的事業發展開始逐漸步入正軌。

2013年6月29日晚，湖南衛視選秀節目《快樂男生》中，一個抱著吉他的唱吧歌手左立，唱了宋冬野的《董小姐》。和所有參加選秀的歌手一樣，左立也訴說了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隨后的幾小時，《董小姐》成為微博排行第一的熱搜詞。一夜過后，他的微博粉絲翻了一番。

左立唱完《董小姐》兩個月后，摩登天空就勢推出他的專輯《安和橋北》，幾個月賣掉了一萬多張CD。他的專場，觀眾人數的上限迅速升高，從六七百人上升到如今的1300人。甚至在二三線城市的演出一人一票難求，出場費從三百塊漲到了六七萬，翻了200多倍。

有的人覺得宋冬野特別走運，比如他想出專輯，就有摩登天空這樣的公司找他簽約，還把《安和橋北》做成了摩登史上最貴的唱片；比如他不溫不火的時候，剛好有湖南臺的選秀節目推了他一把。

看起來宋冬野確實趕上了一個好時代，這個好可以等同于“公平”。比如宋冬野最早被歌迷所認識的豆瓣小站，幾乎是一個零門檻的音樂傳播平臺，而這種平臺所起到的作用就是“迅速建立一個自己的受眾群體”，這是特別重要的開始。

憑借《董小姐》紅起來的宋冬野開始擁有了經紀公司，有了固定的演出，有了足夠可觀的經濟收入。但對于會不會去試水選秀這個舞臺，宋冬野的態度是拒絕的，盡管看到了選秀節目的巨大力量，但他始終不想參加選秀，因為他害怕這個舞臺會改變他。

“不能你讓我唱什么我唱什么，而且也不會啊，不喜歡的都不唱。我不能干對不起最開始喜歡我的那幫人的事兒。”宋冬野說。

爭議者趙雷

與宋冬野的決絕相反，才華橫溢，卻一直籍籍無名的趙雷，則恰恰需要選秀這個漂亮的舞臺。

南方姑娘你是否習慣北方的秋涼/南方姑娘你是否喜歡北方人的直爽/日子過的就像那些不眠的晚上/她嚼著口香糖對墻滿談著理想

昨日的雨曾淋漓過她瘦弱的肩膀/夜空的北斗也沒有讓她找到迷途的方向/陽光里她在院子

中央晾曬著衣裳/在四季的風中她散著頭發安慰著時光——《南方姑娘》

2014年，選秀節目《中國好歌曲》里，唱出了一首令觀眾激動不已、導師如獲至寶的好歌曲——《畫》。劉歡大贊這首歌的歌詞寫得太妙，“我沒有擦去爭吵的橡皮，只有一支畫著孤獨的筆”，稱得上“神來之筆”。如此高的評價在《中國好歌曲》的舞臺上還是第一次，不過趙雷不止在作詞上面有著超高的天賦，他還是個十分具有影響力的民謠音樂人。

17歲那年，趙雷一個人抱著吉他，開始在北京的地下通道里唱歌，一年之后他成為后海的一名酒吧歌手，酒吧里的生活讓熱愛音樂的趙雷難以忍受，同時作為創作型歌手自身經歷的匱乏也讓年輕的趙雷迫切的想要充實自己。20歲那年他終于決定離開北京，開始了流浪歌手的生涯。

四年的時間，他背著吉他，途徑西安、蘭州去了西藏，然后又沿著滇藏公路，一路走到了麗江。他在文章里描述當時的狀態，沒車就搭順風車，攔不到車就靠走，走不動了就住下，下雨了就在雨里唱歌，下雪了就在雪里寫詩，下餡餅了就張嘴接著。

也就是在這樣的旅程之后，趙雷對音樂的熱情得到了徹底的釋放，趙雷原來清涼的嗓音也在煙、酒、風雪的滋潤中變得滄桑而渾厚。2009年當趙雷再回到北京時，開始進入到創作的高產期。

《南方姑娘》是趙雷最知名的一首歌，如詩一般的歌詞，加上散淡的調性與優美的旋律，塑成了其流行性藝術性俱佳的品質。“日子過的就像那些不眠的晚上，她嚼著口香糖對墻漫談著理想。”趙雷的目光越過她憂傷的眼神，望向遮住年輕人希望的樓群，與其說它是獻給一位南方姑娘，不如說它是獻給所有流浪在外的青春。

在北京獨立音樂圈漸漸小有名氣的趙雷，開始尋求更大的舞臺，2010年，他報名參加了《快樂男聲》長沙賽區和廣州賽區，并最終殺入全國20強，趙雷在18進20的時候，以兩票之差遺憾止步，夢想的大門開了一條縫，又再次關上。

《快樂男生》結束后，趙雷制作了一張自己的專輯《趙小雷》，這張只發行了2000張的專輯，讓趙雷欠下了十幾萬的債務。這一次參加《中國好歌曲》是被導演組邀請的，趙雷說“我就像小綠青蛙，要跳出自己，跳出來看看”，結果趙雷又一次火了。

獨立音樂人參加電視節目往往會受到一些人質疑，比如他以前參加《快樂男聲》的比賽，很多人都奇怪他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個和他格格不入的平臺。但十三月唱片公司的盧中強則強調了選秀節目對民謠歌手特別的意義：“民謠歌手和電視這種大平臺無意中的推送所成就的空間關系非常大。目前來看民謠歌手從小眾走向大眾最好的途徑還是電視，無論選秀還是綜藝節目，對于獨立音樂具有徹底改變命運的可能。”

現在的趙雷是職業音樂人，生活基本上就是和音樂死磕，每天在工作室里寫歌創作，靠一些小的個人專場演出唱自己的歌賺錢，現在收入還不錯。他也是獨立音樂人的典范，他的生活和其他一些顛三倒四不折騰就沒有靈感的搞藝術的人相比，顯得太平淡無奇，“我習慣跟著太陽走，早晨一般7點就起了，會去游泳或者跑步；沒有夜生活，晚上10點或11點就睡，除非有很著急的錄音或工作上的事”。

2014年，趙雷在北京雍和宮發行了他的第二張專輯《吉姆餐廳》。相對于參加選秀，趙雷依然把巡演和出唱片這種傳統的音樂規則當成一個音樂人可以堂堂正正可以接受的方式。

年少輕狂的西藏流浪者，或風光無限的《快樂男聲》明星，都已經是曾經的趙雷。而今，趙雷只是我們面前這個單純的民謠歌手，他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吃早點，在鼓樓的反拍工作室練琴，在大江南北的各個城市巡演，在春夏秋冬的縫隙之間狂喜或沉默……

2012年到2014年，民謠從暗流洶涌到了地表，成了這兩年流行音樂領域最受矚目的事件。反觀民謠音樂之所以在最近一兩年能夠沖出重圍，就會發現有其內在的原因：一方面，數字音樂市場規模的大幅增長，使傳統音樂唱片制作衰落，而這恰恰給予了獨立音樂野蠻生長的罅隙。另一方面，自媒體的興起讓傳統的營銷渠道失去了壟斷性，改變了大眾接受音樂的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彰顯個性、表達情懷的民謠，自然引領起了另一種欣賞趣味。

在十三月唱片公司的盧中強看來，民謠確實火了，他不否認這一點，但他同時認為，“這幾年，可能只是民謠這個概念火了。不管是涌現出的作品還是歌手，都只是零星出現的閃光點，而且被放大了。要說民謠復興，恐怕還要打個問號，最起碼，民謠的換代并沒有完成，年輕一代不乏優秀的民謠歌手，但還沒有成勢，民謠依然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