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燈籠

每當新春佳節古城張燈結彩的時候，總要勾起我對童年和燈籠的回憶。是那些形狀各異、色彩斑瀾的燈籠陪我度過了天真爛漫的童年，其中收藏了許多溫馨的往事，也留下了絲絲痛苦的遺憾。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我出生在醫巫閭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最初的記憶便是從六十年代的經濟困難時期開始了。那時過年，村里孩子最大的奢望是手拎一盞白紙糊的燈籠，在大年除夕到元宵節這段時間的夜晚，盡情地一塊兒玩耍。那寒冷的夜晚的燈火，想必是滲透著人類原本的欲望，寓意著用光明驅除黑暗，用熱烈替代嚴寒，用幻想寄托向往。那時，父親是遠近聞名的燈籠藝人，會扎各式各樣的燈籠。村里孩子也總是纏著父親為他們扎新燈籠。有的還把自己糊的皺皺巴巴的燈籠拿來求父親給畫上幾筆花鳥蟲魚什么的。每當這時，我便成了同齡孩子中的香餑餑兒，這種自豪感也委實讓我沾沾自喜了許多年。那會兒我拎的燈籠也始終是孩子們所有的燈籠中最為漂亮的一個。

記得有一年除夕，天剛黑兒，我就拎著父親扎好的剛剛畫完梅、蘭、竹、菊圖案的燈籠興沖沖地與小朋友們上街了。由于我們的燈籠很“出眾”，立即引來大群觀賞新燈籠的孩子們，這個說:“讓我看看”，那個說:“讓我拎一會兒”，就在我東躲西閃的一瞬間，一不小心跌了一跤，那寶貝燈籠立即被燃得正旺的燭火所吞噬。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拎著僅剩下秫秸的破燈籠架跑回了家。父親并沒有責備我，而是立即又找來了雪白的“美能紙”，把被摔扁的燈籠架重新整理好，不一會兒工夫，又一個嶄新的燈籠誕生了。父親還熟練地揮舞著彩筆在燈籠的六面分別畫上牡丹、蓮花、秋菊、臘梅和松竹圖案，畫面栩栩如生，比剛摔破的那個還要漂亮許多。我破涕為笑，又拎著燈籠上街了。

度過了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農村經濟狀況稍有好轉，過年的時候，公社、大隊都給軍屬們送“光榮燈”，城里的一些機關、單位要參加元宵節的燈展，他們也紛紛慕名來村里請父親扎燈籠。為此春節前后，是父親最繁忙的時候，先要選購扎燈用的各種材料，包括各色紙張、各種染料，綁燈架子用的秫秸、竹劈等等都要精選。成批量地扎“光榮燈”的時候，首先將一張張白紙用染料繪制成有各種色彩搭配的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圖案構成的“燈面”，紙張著色后，在沒有完全干透時，要把握好紙張的濕度，彎彎地折成一個“圓盤兒”，然后備干待用。再用竹劈或秫秸扎成形狀和尺寸符合設計要求的燈架，最后再組裝成一盞盞紅彤彤的帶有黃穗的“光榮燈”。整個組裝過程頗類似現代的流水作業，只不過每道工序都要由父親一個人去完成而已。每當燈籠組裝完成以后，我家的四間平房里面全部掛滿了燈籠。在那一串串火紅的“光榮燈”中，間或還掛有妙趣橫生的“走馬燈”，一開一合的“蓮花燈”，象征著農業大豐收的“大白菜燈”、 “大蘿卜燈”等等，我家真的成了燈籠的世界。我是這些燈籠的第一個欣賞者，也從小到大目睹了這些燈籠的制作技巧。年紀稍大一些，我便可以在父親的指導下學著扎各種燈籠了，再后來，我扎的燈籠偶而在造型創意上、制作技巧上并不完全拘泥于父親的傳統方法，大有推陳出新的意向。這時，父親的臉上便會洋溢出得意的微笑，那笑意仿佛在向鄉親們夸耀: “孩子將來或許子承父業，更有發展呢!”果然，在讀初中的時候，我利用放寒假的機會，別出心裁的為公社的秧歌隊設計制作了《白蛇傳》的全套行頭道具，那活蹦亂跳的“紅鯉魚”，能屈能伸的“大蝦米”，里面可容下一個美麗的小姑娘的“蛤蜊精”，伸著長脖子的“大烏龜”，至今還鮮活地留在我的記憶中。此后，我便可以根據動物的形體特征，設計、制作出任何一種動物造型燈。

七十年代末，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帶著那個時代年輕人的夢想，帶著滿身的泥土味，頂著滿頭的高粱花子，經過一番苦讀，我終于坐在了一所師范院校的課堂里。自己雖說彌補了“史無前例”造成的知識缺憾，卻從此告別了掛滿燈籠的家鄉老屋，離開了年邁的父母。直到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在城里的一個平凡的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幾年。因為工作，我一直很少有機會呆在父母的身邊，也沒有機會在父親那微笑的目光下扎燈籠了。

父親還有一手“扎龍燈”的絕技，我并沒有繼承下來。據父親講，早先年街上耍的龍燈里亮著的是普通的蠟燭，為了防止燭火燃燒用布做成的耍“龍皮”，每根蠟燭下都用黃泥做成“墜子”，懸掛在龍腹內，無論“龍燈”怎樣上下翻滾，類似不倒翁的黃泥墜始終使火苗朝上，帶著滿腹燭火的龍燈也就安然無恙。然而，在村里人靠“返銷糧”度日年代，人們又怎么可能產生耍龍燈的雅興和奢望呢?因此，父親的絕技幾乎沒有用武之地，我因而也始終沒見過父親扎的龍燈。

一晃，到了九十年代，一個晴天劈靂般的不幸消息傳來，父親患上了不治之癥，無情的病魔一次次折磨著瘦骨嶙峋的老父親，我又怎么可能在病塌旁向父親請教扎龍燈的絕技呢?如今，慈祥的老父已謝世幾年了，當年曾親眼目睹過父親扎龍燈的母親也繼父親之后匆匆地離開了我們，父親的絕技徹底失傳。因此，我的心頭始終留有莫大的遺憾。父親曾寄托著無限希望的唯一的兒子最終也沒能把他的技藝學全，更沒能繼承他的職業。

許久以來，每當佳節來臨，特別是異彩紛呈的燈籠掛滿大街小巷的時候，我會遠遠地、無聲地走開，生怕那滿街燈籠觸碰到我那沉積多年的重重的心事。當新世紀的又一個新春佳節到來之際，看著孩子們懸掛在陽臺中的紅燈籠，我終于鼓起勇氣置身于燈籠帶來的喜慶氣氛之中。這時候，那些悠遠的溫馨和沉重的記憶，一齊涌入我的腦海。

我閉上眼，一任淚水潸然而下，恍惚中，看見父親正坐在掛滿燈籠的家鄉老屋中，微笑著……

童年的燈籠啊，將永遠珍藏在我記憶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