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
有一個年輕人,家居四川鄉里,18周歲,也就是現在高三學生的年紀吧。他天資聰穎,勤奮善學,早在十五六歲,文名已興。讀書已經不耐煩了,他開始四處游歷。
據他的描述,他并沒有乘飛機,也沒有搭高鐵,而是徒步,時不時也騎個馬,坐個架子車。就用這樣老土的交通工具,他去黃河看水,去陜西觀山,到過河南,終至都城。跟他同齡的不少年輕人還在文山題海地苦讀,他已經去考“公務員”了,更難得的是,他考上了。
但有關部門并沒有讓他馬上上崗,他算是取得公務員資格,開始排號,短則一兩年,長則三四年,之后派遣到工作單位。他在都城過得很開心,跟一同考上的同學談詩論文,指點天下。他們紛紛拜訪各位蜚聲全國的大作家,這些大作家,通常也是國家的高級官員。
完全可以想象這個18歲的后生小子是如何春風得意,內心的暢快和驕傲如鼓滿的風帆。他給負責軍事的高官寫信,表示想要拜見之意,信寫得高妙得體,傳頌甚廣。
這個聽起來像夢囈的故事,主人公叫蘇轍,真實地發生于公元1057年,也就是宋嘉祐二年。那一年,蘇轍和他的哥哥、20歲的蘇軾,一起考中進士。他們的父親蘇洵高興極了,這是極榮耀的事。兩個兒子考進士看起來比他自己容易多了。蘇洵當年48歲,但他27歲才開始發奮讀書,48歲已文名大盛,也不能算是大器晚成。
蘇家父子三人,在文學史上均有一席之地。他們生于鄉野,風俗淳厚,文氣淹然。蘇軾10歲時,父親蘇洵打算出外游學。游學分兩個部分,一是游歷名山大川,一是拜訪文名顯赫的士紳和官員。宋代的文人,不管身居何位,都有拜訪前賢和扶掖后生的文化責任。這一責任并不縹緲,你游歷于某地,聽聞有某賢人,大可寫個名帖去拜訪,而賢人一般會欣然接待。二人見面,寒暄之外,就是說文論、講文理,點評彼此的文章,議論世道風氣。賢人若見來者困窘,送些盤纏,幫忙找些機會,而品性能力不錯的,推薦給相熟的同僚安置照顧,都是尋常事。
這樣的學習方法,跟現代教育相比,有特別的優勢。想象一下,你在學業上的偏執或盲點、誤會或歧見,會有諸多名師,從不同角度,以探討的方式給予點撥,有的你當下心服,但過后不免疑惑,有的你當下無感,之后有可能突然醍醐灌頂。你的每一個問題,都有來自各方的解答,而你的每一個定見,都有可能遭遇諸多質疑。比之現代大學,要么大撥弄上課,要么讀到研究生時拜牢一位導師,受到他的全方位熏染,要好得多。
蘇轍說寫文章這事兒是學不會的,因為所謂文章,其實是一個人氣韻觀念的自然流露。這是極高明的見解,未嘗不是受益于他那一場走遍大半個中國的游歷,以及諸位先賢的敲打點撥。
總有人說,古代史上,宋代是讀書人最為幸福的朝代,讀書人既自重,亦受尊重。讀書人所稱以天下為己任,并非空洞的口號,大家也許文風有異,政見不同,但在文化品格上,都有骨子里的責任感。讀書人對官位名聲比他高得多的人,無需斜肩諂媚;而一位官員,對追到門下求教的學人,也不必有傲然之色。
今天大概很難想象,一個20歲的小青年,給最高學府的著名教授寫信說,聽說您喜歡我的文章,您是我的知己。這個小青年就是蘇軾,而那位大教授則是梅堯臣。蘇軾考中進士之后給梅堯臣寫信求見,文末說,“您名滿天下,而官位不過五品。不過您面色溫然不以為不公,您的文章寬厚淳樸而無怨言,您一定有樂于此道的緣由——我蘇軾想聽一聽”。照著后世的理解,這簡直太無禮了,但這就是那時的讀書人。后生小子,雖尊先賢而不自貶,客氣話都說到了,但不是跪著說,相反,豪氣錚錚,氣象博大,懂禮數,知進退,最后一句說得委婉悠揚,隱約有妙音回響,可見其聰慧氣度。
讀書求學的環境,乃至整個人文環境,不止是校園、書桌、分數,構成環境的最根本的因素是其他讀書人,尤其是那些身居顯位的讀書人,什么是他們發自內心的真實信仰,如何自處,如何定位,能否出于純粹的文化責任給予后進切實的幫助,是環境最重要的部分。這個環境,沒法用化學分子式去分析,沒有PM2.5這類的指標數據化顯示它的清潔程度,卻如陽光、空氣、水和土壤,讓不同時代的讀書人,有了迥然相異的心相,它會影響我們每天的談吐,影響每一處公眾場合的文字,甚至我們每一刻喜怒欣怨的體會和表達。
摘自《新華日報》2014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