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集：與王維對談

□汗漫

輞川集：與王維對談

□汗漫

1.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

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王維

一切新家終成為舊址，所有來者必成為昔人。

當代游客通過野地里的這一棵向日葵，

想象唐代書房的一盞油燈——

王維兄，你栽種新柳陪古木，我抒寫新詩陪唐詩，

像仄仄陪著平平，空陪著悲。

我陪你，扮成裴迪的樣子，

像西安扮成長安、旅行車扮成驢子——

“吱呀”一聲，門開了、野石榴做成的門開了！

你隱約坐在野藤所模擬的門檻上望我，

滿面石榴籽，如淚滴，一涌而出……

2.華子岡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

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

——王維

我上下電梯上下班，你上下華子岡上下惆悵——

有裴迪聯袂同行，你比登幽州臺的陳子昂、

比登商務寫字樓的我

加倍惆悵，或者能稀釋掉惆悵的二分之一？

植物在你的衣衫和惆悵上牽扯出翠色。

我穿灰西裝、系綠領帶，以綠致意于翠，

以上海樓群致意于終南山。在秋色中

接受暮年和有限，承認生活的逐步降溫與黯淡——

我摸索你的句子，右手像盲童指尖

漸漸散發光芒，如五絕——五行燈火……

3.文杏館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

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

——王維

杏木、茅草結合的文杏館早已失蹤。

當代山水普遍被采石場、挖掘機擠逼進古典山水詩。

但你種的杏樹，依然像路標指出唐朝，依然像文杏館——

用黃葉、枝條、云朵、鳥巢、秋風組成生動的屋頂。

樹下，回味你在文杏館回味過的長安寒意，

我或者你，就擁有數學中的圓心感了

——以你我到塵世越來越短暫的距離為半徑，

讓殘山剩水一涌而起，能否構建出一個越來越小的

圓形精神自治區？讓落葉戲仿一場大雨，

使你我與人間的天氣預報斷絕關系……

4.斤竹嶺

檀欒映空曲，青翠漾漣漪。

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

——王維

這是竹子或者說檀欒的世界。山空路曲，

可助一個人的靈魂實現轉折：從隱喻，到直陳，

用竹子置換掉重重機心，胸有成竹——

在內外雙重竹林間生活，皮膚如薄云。

緣溪行，忘塵世之遠近，你暗喜，

踏進通往商山若干著名隱士方向的路徑。

在上海，我正依靠衛星確定前途命運，駕車

奔向利潤、榮辱和人群。在“商山路”路標下停車，

我問那個手持警棍如手持柴斧的警察：

3）任務型教學方法有利于多種能力的培養和提高。教師在同一語言任務中幾乎涉及英語學習的各種技能培養，而不是把聽、說、讀、寫幾種技能單獨拆分開來。在任務完成過程中，學生既要會聽，會讀，還要會說，會寫。另外，任務教學法除了能夠提高學生的多種語言技能外，還可以培養學生的自學能力、動手搜尋各種資料的能力、綜合各種信息的語言組織能力、對外的表達能力和合作能力等。

“看清王維的去向了嗎？”

5.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王維

“但聞人語響”，那是我在你視線之外的年代里

獻媚、爭吵、告密、祈禱、說情話——

一個假人懷抱假花？顯然不是鹿柴之鹿身體上的梅花。

大雪與梅花。王維兄，

需要一座空山環擁你我如同一位母親，

憐惜子女們枯枝敗葉般的謬誤。

建設一座空山，需要秋風、溪流、新雨，尤其是

傍晚：一個人依傍晚年，

看樹枝間的光線像早年出走的少年一樣返鄉，

你我手背的老年斑、青苔，就亮了……

6.木蘭柴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

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王維

秋山、余照、飛鳥、前侶、彩翠、夕嵐……

一個影像大師，用蒙太奇長鏡頭留念木蘭柴之暮色。

像永別。你雙眼抓緊這轉瞬即逝的美景，

像失戀者挽留、紀念情人的光輝。從《輞川集》抬頭，

我凝視窗外上海樓群之巔收斂中的落日、

長街上追逐伴侶的少年——

“像永別、失戀一樣敘說”，就是寫作的秘訣？

很快，天就黑了。寬銀幕的木蘭柴繼續放映。

我辨認著草木之間隨風晃動的你。你卻突然轉身

問：“在上海，你傷害了誰，又被誰傷害？”

7.茱萸泮

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

山間儻留客，置此茱萸杯。——王維

茱萸結實，如花朵重放。

一個人晚年的苦果惡果，像罌粟花重放？

讓茱萸入酒，可驅風寒、留客、徹夜長談

——世事滄桑話長安不如話鳥鳴。

鳥鳴澗。這春澗中的靜與空，像一場美夢……

李龜年、張少府、裴迪大醉而去，

這些塵世里的忙人體重不輕，隨馬、驢，歪斜而去。

剩余一個閑人，展臂，揮動衣衫，

乘酒意擺脫重負、凌空，

在空山月色里，飛……

8.宮槐陌

仄徑蔭宮槐，幽陰多綠苔。

應門但迎掃，畏有山僧來。

——王維

宮槐自長安宮廷一路追隨至輞川，

重新成為槐樹。像你從“王右丞”里脫身而出

成為王維。所謂仄徑，實乃大道，

通往幽陰處的真理，但須日日清掃，如清修。

聽，附近寺鐘在響。山僧隨時來訪，

訪問詩，訪問你正構筑的語言之寺——

但《輞川集》尚未落成。“是時候了，

山僧一樣的秋意，要來了……”

你低語，抓緊毛筆一樣的鋸子、掃帚，

像木匠、仆從，俯身于宣紙和霜降前的好天氣。

9.臨湖亭

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

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王維

客人循水路而來，湖風洗塵埃。

那讓你期待的面孔：裴迪、元二、李龜年、孟浩然

悠悠湖上來。不見李白、杜甫。

李在云間喝酒、高蹈，杜在民間吃粥、痛哭。

你在李杜之間、上下之間中和，

以空山煮沸植物和漢字，養生，祛疾——

“仕”、“失”、“詩”，三個字構成歷代書生共同的履歷。

晚年了，需要山月般的句號、臨湖亭般的背影

留給后人閱讀——

10.南垞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王維

有南就有北，有長安就有不安——

將反向的事物集于一身，偉大，但痛苦、危險。

你接受自己的微小，樂于輕舟而非龍船，

像我樂于通往暮年的輕便鞋——

少年淼難即。你隔浦望人家，我在上海商務樓內

隔走廊望電梯吐放出的一個美人遙遙不相識。

一張辦公桌在清淺薪水上漸漸浮漾、

漸漸在筆桿劃動下，脫離現實，槳聲四起……

11.北垞

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王維

像王右丞轉身就是秋暝山居者。

現在，你看那朱闌如紅花，叢生雜樹間。

逶迤流水與你體內明滅不定的心情互映、呼應。

青林像青年，但葉綠素不像俸祿。

讓南與北，青春與衰暮

在對峙中和解，多么難，所以多么必要——

用輞川和山水詩重建精神秩序，

像重建一個戰后的國度，野外和漢語正多途徑

提供隱秘的援助……

12.柳浪

分行接綺樹，倒影入清漪。

不學御溝上，春風傷別離。——王維

王維兄，柳樹在輞川一帶分行站著

比在御溝邊列隊舒服。

在長安，柳樹要參與人間的遭逢與別離，

吞咽志士將士的車馬濺起的塵埃，傷心復傷肺。

但輞川柳樹在挽留另外一些事物：青山、白云、

紅綠茱萸、蓮、漁舟、松樹間的明月——誰，來

剝奪？

清泉日夜撫愛石頭，像烈酒沖洗塊壘……

拒絕成為不分行的告示、檄文、社論，脫掉外

衣，

你分行的胸骨像柳樹吐露分行的綠——

讓你的雙腳、韻腳，找到柳樹坑般的好鞋子。

13.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

——王維

你看白鷺我看你，看你在白鷺的虛驚中

復習宮廷里的驚懼。

但欒家瀨在長安外、不安之外，欒家瀨在欒家瀨。

白鷺跳波相濺不是挑撥離間。

你看白鷺飛起，而后飛下，捉魚。

我看你在秋雨中身披蓑衣一飛而起，飛下，捉筆——

詩句豎排如溪水急瀉……

一張紙，一座蒙霜的空山。

我是那個戴斗笠的樵夫，隔水，等你來問：

“兄弟啊，附近有可以投宿的村子嗎？”

14.金屑泉

日飲金屑泉，少當千余歲。

翠鳳翔文螭，羽節朝玉帝。——王維

暢飲金屑泉足以成仙？與車輦、儀仗一起

橫空而過，在雷聲、彩虹里奔馳——

你在為一種金屑泉牌名酒做廣告？酒廠廠址：

陜西藍田《輞川集》。你有權以無形資產

參股終南山一帶風景。但你在醉意和禪意中趔趄，

圓圓銅錢被看成是田田蓮葉——

山間蓮池就是掖在你腰間的小錢包？

踩你字跡足跡，我就能獲得相似的韻律心律，入輞川。

你提醒：“把皮鞋換成布鞋，才能徹底還原

一個飲者、隱者、吟者的步姿和道路。”

15.白石灘

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

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

——王維

你成為白石、綠蒲、流水、明月……

成為輞川。一個人的憤懣、委屈、貪戀、癡狂成為

白石灘之外、《輞川集》之外的事物、身外之物。

發生一個奇跡：

你從長安抽身而出，像抽出一把銹劍，

在白石灘這方硯臺里磨礪、轉化，成為好筆！

用支流的清淺克服主流的陰郁、隱喻，

讓水聲回到水，天回到天真——

一支筆，必須像那個浣紗女子手中的棒槌，準確、有力，

去叩問一張宣紙。

16.欹湖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王維

送別是一門藝術。

當代，選擇黃昏時分，且吹簫、折柳，以送別，

奢侈且困難。在唐代，一生只可送走二三知己和愛人。

而我已習慣于在車站、街頭、手機里迅速轉身，

毫無痕跡投入一場新情感、新孤單——

那么快，像提速的火車和轉基因食品

那么快！你不懂，王維兄，因為你有青山和白云。

我只有老款車在街頭試圖模擬成為欹湖輕舟——

突然，車兩側的懷舊主義后視鏡，浮現你！

你乘風追我、送我，一襲青衫卷白頭……

17.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

長久在幽暗竹林里靜坐，一個清瘦的人

易混同于清高的竹子，

使你不孤獨了。風吹你，

竹綠欲上青衫來。琴聲、長嘯隱隱約約交響，

被嘩嘩啦啦的澗水洗凈，壓低音量。

沒有人跡的地方，浮現神跡；

沒有驚堂木的日子，月出，給你和山鳥以驚喜——

看呵，月亮真的出來了！

一千竿竹子在風中模仿千手佛，蘸月色

抄寫一地佛經般的竹影、蟲聲……

18.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王維

樹枝盡頭酷似一個人的末路窮途——

近黃昏、晚年，我只能用身體末端一頭白發，

向木末芙蓉表達敬意和羞愧。

在辛夷塢生活，與時代放棄爭辯，

同流水討論魚蝦、澗石。空山靜寂，沒有呻吟、詛咒、

妄想、抽泣、扶乩、攻訐、新聞、號角、廣告……

植物們，體溫低于人間，芳香淡于巴黎，

紅萼隨風而生死——所謂氣節，實質就是節氣？

古樹的年輪雖然破舊，但拒絕更換新輪胎，

堅持著，馳向最后一窩野蜂之蜜——

19.漆園

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

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

——王維

你想起管理過幾棵漆樹的古人莊子。偶寄。

但萬事萬物何嘗不是偶寄？莊子終于棄漆樹而去，

與鯤鵬、蝴蝶秘密交流。

你，經世濟人、出塞、少年時代的長河落日壯志，

這一切亦為偶寄。你看婆娑漆樹想念莊子，

我看婆娑財務報表想念已成古人的你——

莊子和你，擁有克服時間的才華和力量。

而我終將被時間克服，像樹葉，轉眼即逝。

但一川秋水貫穿并清洗莊子、你、我、漢語、墨汁……

去復去兮如長河——

20.椒園

桂尊迎帝子，杜若贈佳人。

椒漿奠瑤席，欲下云中君。

——王維

帝子、佳人、云中君很飄逸，

而屈原沉重入水，成為史詩——這耀眼的輕和重。

而你拒絕耀眼、輕、重，在輞川熱愛幽暗并獲得轉機，

經楚辭、咸陽機場，轉機，抵上海。歡迎王維入我書房。

墻壁懸掛你的輞川山水畫——

“山水”屬美學，“江山”歸政治，同樣一“山”字，

因“江”“水”規模、趣味之不同，而陰晴眾壑殊——

大醉！你我進入這一軸宣紙，化身壁虎、

兩只虛擬的老虎，掠過輞川山水，深入

杜若、文杏、蓮葉等等植物集合起來的芬芳和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