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故事

吳澤浩

幾乎每個男孩都崇拜警察或夢想成為警察，而我就有一位當警察的父親，照理應該很驕傲，但小時候的我反而覺得有些遺憾。

由于工作關系，父親經常接受各種各樣的緊急任務，作息時間極不規律，連日不回家是常事。有時他好不容易回趟家，才端起飯碗，電話鈴就響了，他接了電話又急匆匆出門，甚至顧不上跟我說上一句話。

每次在電視上看到向警察致敬的畫面，我都會默然。警察風光嗎？我不知道；可敬嗎？也許吧。對我來說，當警察的父親無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父親。那天電視里，記者正在采訪一位民警：“您把美好的光陰都奉獻給了社區居民，您覺得后悔嗎？”民警笑笑說：“怎么會后悔？我幫助了那么多人。”我無法想象，他的兒子看到后會說什么。他的父親把時間都給了陌生人，卻不回家陪伴自己的兒子。

我似乎是母親一手拉扯大的。父親就像一場場陣雨，不時出現在我成長的時間軸上，每次才剛露面，轉瞬就無影無蹤。小學老師特喜歡讓我們寫自己的父親母親，我從來只寫母親。有一次，母親突然問起原因，我說：“和父親不熟。”

在父子關系普遍越來越親密融洽的今天，他仍然像個老派家庭里的大家長，在我面前正襟危坐，不茍言笑，好像他是嚴肅的審訊員，面對的是膽戰心驚的犯罪分子，而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我真不明白，到底是職業造就了他的性格，還是他的性格恰好適合他的職業。

父親是個不喜歡講大道理的人。他說話很簡潔，思想卻頗有深度。母親是做家具生意的，幾年打拼下來已小有成就，不用過于奔波勞累，也能有不菲的收入。而父親整日在外奔波，很多時候還面臨危險，卻只能拿不多的工資?！斑@樣值得嗎？”那天猶豫再三，我終于對父親說出了自己的疑惑。

“這是男人的責任嘛！”父親笑笑說，“自己活得舒坦自然很好，但這畢竟只能算得上小小的幸福。如果一個男人有能力、有機會，他就應該施展才能，做更多的事，做大事，為社會多作奉獻，這樣的人生才精彩?！?/p>

然后他跟我聊起在工作中經歷的一些事。一次，他們一隊三人為了抓一個大毒販，連著一星期蹲點守候在交易地點附近，無論刮風還是下雨，父親和隊友都睜大眼睛，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監視鎖定目標的活動，決不放過蛛絲馬跡。到了最后，可能是毒販察覺出氣氛不對，情急之下想要逃走，父親沖過去攔住他，并強行按住他已伸進隨身小包的手，之后在包里搜出一把上了膛的殺傷力不小的仿真手槍。

緝毒工作中，父親不僅要和窮兇極惡的毒販們斗智斗勇，還要和各種各樣的吸毒人員打交道。當講到一個到湖州工作的杭州吸毒青年時，他很惋惜地說：“原先他是多好的一個年輕人啊，就因為交了壞朋友，沾染上毒品，從此開始非正常生活，真是……”后來青年的母親來到戒毒所，哽咽著說希望能夠把她的孩子從湖州的戒毒所轉到杭州的戒毒所，以便在生活上照顧她的孩子。其實辦這件事是很麻煩的，但父親考慮到這對母子的實際情況，就和局里的同事一起向上級匯報，經多方溝通，終于把事情辦成了。

“吸毒者的家長也都很不幸啊?！备赣H坐在沙發上很同情地說道。

當聽說上海發生踩踏事件后，父親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凝重，然后他向我講述了下面的故事。

有一年元宵節，當地的一座寺院整修后重新開放，并舉行慶典儀式。寺院開門前，門前的廣場上已聚集了近萬人。一到寺門大開，人們紛紛往里涌，場面頓時失控。父親當時是維護現場治安的負責人，這是他第一次執行這類任務，之前根本沒有預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于是只能憑直覺和經驗應對。他讓一隊警員堵住廣場的幾個出入口，規定廣場上的人只能出不能進，同時要求寺院立刻關上大門，停止慶典活動，并讓寺院內的人排好隊有序離開。他和剩下的警員穿插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勸說群眾不要慌亂。

“后來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后來……總算圓滿完成任務。”時隔多年，說起這事，父親依然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

“可是……穿插到密集人群中的警察也是很危險的，一不小心就被人潮卷進去了?！?/p>

“危險是自然的，”父親淡淡地說，“可是如果沒人這么做的話，會有更多人面臨更大的危險。所以再危險也得這么做，這就是警察的職責?！?/p>

經歷這次事件后，父親找來大量國內外相關資料研究學習，又登門請教有實戰經驗的前輩。之后，他一接到任務，就馬上準備幾套預案。從此，他負責的大規模安保任務，再沒出過一丁點差錯。

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有鋼鐵般的堅強意志，把沉重的責任扛在肩上，即使被壓得咳出血也無怨無悔，只是沉默著繼續向前。

現在，我已經理解一個當警察的父親的所作所為，并真心為他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