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
等待是一場漫長的盛開。
——題記
Part 1
我叫盎然。
春意盎然的意思。
祖母告訴我,這是母親給我取的名字。整個藏族沒有一個女孩和我同名,盎然是獨一無二的。
Part 2
我沒有見過母親。沒有聽過她的聲音,不曾被她的微笑照耀,但我仍舊想念她。
“阿媽呢?”十歲那年,我第一次問起阿爸,關于阿媽的事情。
阿爸用長長的竹桿趕著廣袤無垠草原上白胖的羊群,我看見和煦的陽光把滲透在他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里的汗水,照耀得如同湖面般閃閃發(fā)光。
“你阿媽走了。” 阿爸用袖口擦了一把汗,一臉樸素的表情。
“那阿媽去哪了?”
“等明年格桑花開遍整個小山坡時,阿媽就會回來的。”
“阿媽會乘著火車回來嗎?”
“會的。”
那時青藏鐵路剛通車,我和巴桑經(jīng)常坐在草原上眺望遠方,好像在等待什么回來的姿勢。其實我是真的在等待,等待阿媽回來。我們偶爾能看見遠方火車疾駛而過,像是載滿了沉甸甸的幸福和希望,隨之,如同號角般傳來火車的呼嘯聲,格外悠長。牛羊悠然自得地啃著青嫩的小草,不時會抬起頭看看我們,泥土和青草的清香擴散在風中。
巴桑對我說:“盎然,我們?nèi)フ野税甑母裆;ò桑髡f找到八瓣格桑花就能找到幸福。”
我看見溫柔的陽光跳躍在她蟬絲般細膩的辮子上,就像從天堂撒下的光環(huán)。巴桑編著十五根辮子,成串的綠色松石綴在長達腰際的頭發(fā)上,像是要等待幸福的迎娶。
我說,我不用找到八瓣格桑花,我只需要等待它再次漫山遍野地盛開就夠了,阿爸說阿媽就會回來。
格桑花開了,漫山遍野。
我沒有看見阿媽歸來。
格桑花謝了,化作泥土塵埃。
阿媽還是沒有回來。
“阿爸,阿媽為什么還沒有回來?”
“盎然,再等等吧!總會回來的,阿媽那么愛你。”
這是幼時問起母親時父親給我惟一的答復。
Part3
格桑花又開了,依舊漫山遍野。
我站在花海里,任憑大朵大朵的粉紅將我淹沒。
巴桑說:“你站在花叢里,看起來很瘦弱很寂寞。”
我看著她笑了。
“盎然,你笑起來真好看,有種和很多藏族女孩不同的美。”
我不笑了。
巴桑不知道,我不是純正的藏族女孩,因為我的母親不是藏族女子。這是死去的祖母告訴我的。祖母說我有著和母親一樣透亮的眸子,就像一泓清泉。
那時我伏在祖母的腿上抬起頭看了看純凈的天空。
我想,我的母親一定是個美麗善良的女子。
如同海洋一樣寬廣蔚藍的天空,就像雕琢精致的藍寶石那么晶瑩剔透。
我說:“巴桑,你看天空多么純凈,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巴桑說:“盎然,其實它離我們很遙遠。”
我依舊會和巴桑站在山坡上眺望著不斷延伸向遠方的鐵路。日復一日,有人離開這廣袤的草原和終年冰凍的雪山,他們說這里高原缺氧;也有人到來,他們說喜歡這里的純凈和藍天。只是走的人多,來的人少。
我指著遠處的鐵軌說:“總有一天我也會乘上火車離開這里,倘若阿媽還不回來。”
巴桑心疼地抱住我,一遍一遍地喊著“傻瓜”。
巴桑比我大三歲,她總像大姐姐那樣保護我。
Part 4
雪頓節(jié)是我最期待的節(jié)日,每年那天人們都會涌入拉薩西郊的羅布林卡。一夜之間,一座色彩鮮艷的“帳篷城市”誕生了,所有的人都在歌聲舞蹈中過著野外生活,甲鈴和柄鼓的聲音在樹影里傳播。我喜歡這樣熱鬧的生活。
巴桑和我穿著漂亮的氆麥,穿梭在人群里,我享受這種被人流吞沒的感覺。
也就是在這樣被人群吞沒的嘈雜里,巴桑告訴我她要走了,要離開這片廣袤無垠的高原。我以為她是在開玩笑,繼續(xù)吃著酸奶子觀賞藏戲,并沒有搭理她。
巴桑真的走了,她先于我離開了這連綿不斷的雪山和廣闊的草原。她走的那天抱著我一遍一遍地叫喚我的名字,好像要把我烙在心底。
盎然、盎然……
“你要去哪里?為什么要離開這里?”
巴桑看著我沒有說話,突然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泣。
我對巴桑說:“好吧!我會等你回來,我會準備最漂亮的綠松石和純白的哈達等你回來。”
巴桑擦了把眼淚,強笑著點了點頭。
巴桑走的時候沒有回頭看我,我猜她是怕舍不得我。
兩個月后,我收到了巴桑的來信,她說她在外面很好,只是很想念手抓牛肉,很想念大草原,很想念浩瀚夜空里的星辰。
巴桑的信沒有寫地址。我坐在牧羊的山坡上,攥著薄薄的信紙不知道是高興還是難過。巴桑,你不想我找到你嗎?
這是她寫給我的唯一一封信。
其實,我是知道她為什么離開的。
巴桑,藏語里是星期五的意思。因為巴桑是星期五出生的。
有人告訴我,星期五出生的孩子懂得愛和付出。
巴桑,我會等你踏著格桑花開遍山野的土地回來,和阿媽一起回來。
來年格桑花開遍整個山坡時,我站在花叢里眺望遠方的鐵軌,等待著火車呼嘯而過。我想象著阿媽和巴桑扛著沉重的行李包回來的樣子,可是她們沒有回來。
再也沒有人告訴我,說我站在大片大片格桑花里的樣子很單薄寂寞。
當整個草原都開始剪羊毛的時候,我站在云朵一樣的白色里,看著阿爸忙碌的身影。我問阿爸,為什么阿媽走了沒有回來,巴桑走了也沒有回來?草原外面很漂亮嗎?阿爸說:“大草原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盎然,你要有等待幸福的希望。”
等待和希望是父親刻在我成長路程上的詞。他說,只要等待和希望,就會有幸福。
我知道,格桑花的象征就是幸福。
Part 5
格桑花依舊肆無忌憚地開放。在一片淺紅的花海里,依然只有我孤寂的身影。阿媽沒有回來,巴桑也沒有回來。
我把原本打算送給巴桑的綠松石成串地綴滿到自己的頭發(fā)上,就像當年的巴桑一樣。我想念著阿媽如同清泉般透亮的眸子,想念著和巴桑在一起的日子。
有時我會偷偷翻出父親的照片和我的來對比。奶奶曾告訴我,說我和阿爸長得不像的地方,就是母親的模樣。我把我和阿爸的照片重疊在一起,希望拼湊出阿媽的容貌,最終我什么都沒有看出來。
草原上來了一位年輕的支教女老師。她披著頭發(fā),喜歡穿一件橘黃的外衣,看起來像草原上的一朵野花。她的笑就像軟綿綿的云朵,我想,阿媽應該和她一樣美麗。
我習慣喊她尼瑪。在藏語里,尼瑪是太陽的意思。
我問尼瑪:“草原外面的世界美麗嗎?”
“大草原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尼瑪和阿爸的回答一樣。
“那為什么阿媽和巴桑走了都沒有回來?阿爸說格桑花開的時候,阿媽就會回來的。”
尼瑪沒有回答,許久后她才說:“Just believe and wait. The expectation will come true.”
“什么意思?”
“只要相信和等待,期望就會成真。”
Just believe and wait. The expectation will come true.
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句英語。
那年我十四歲。
Part 6
尼瑪走的那年,巴桑真的回來了,不過不是在格桑花開的季節(jié)。
“你回來了?”愣了半天,我才突兀地對巴桑說。
她拘謹?shù)貨_我點了點頭,“盎然,你的阿媽回來了嗎?”
我看著她沒有回答。
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阿媽再不會回來了。她在我出世那年就去世了。
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十七歲。
我等不到阿媽回來的格桑花開,但我依舊懷著希望在等待,就像我們都知道自己找不到八瓣格桑花,卻依舊執(zhí)著地尋找。
我終于明白阿爸對我說的,“盎然,再等等吧,要有希望。”
十七歲時,我終于可以坦率地站在山坡上吶喊——
我叫盎然。
春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