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漢


——一個中國老師眼中的泰國大學生
泰國,是一個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國度。
作為古老的君主制國家,傳統的力量,無處不在;同時,作為亞洲最早向西方打開國門的國家,泰國的“西化程度”也令人匪夷所思。泰國青年是什么樣的?三言兩語很難說得清楚。
在此謹寫兩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學生的故事。
彩月“上訪”記
從2011年到2014年,我在泰國馬哈沙拉堪省當大學漢語教師。這個地方在泰國,相當于中國的蘭州。雖說偏僻,但很有幾分“大學城”的氣息。道路兩旁,巨幅廣告牌上常見一些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手里捧著個國王頒發的什么獎,一張張莊嚴的大臉似乎在問你知不知道“挖掘機技術哪家強”。
我所供職的學校,是這個省的最高學府。學校的日常教學,表面上全盤西化,但骨子里也有很多形式主義的東西。比如校方常常在大考之后對學生的成績提出指標,希望教師根據學校的需要而“勾畫”出一個理想的成績分布曲線。
而泰國學生們也知道,規矩是死的,老師是活的,期末成績是“彈性的”。所以,每到期末,便是泰國學生們死纏爛打的時節——泰國學生比較尊敬教師,通常只有兩種人會殺上門來。一是力爭“全A”的學霸,二是只求及格保命的學渣。
彩月,顯然屬于前者。
彩月生于本地農家,眼大面黑,賢良淑德。貧困多子的家庭對她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她也向來勤學好問,但不茍言笑,與平日里嬉皮笑臉的泰國青年全然不是一個風格。
泰國的漢語課,坐在第一排的永遠是那些具有先天優勢的華裔學生。而彩月作為當地土著,卻屢屢能在課堂上踴躍接招,積極發言,實屬不易。每次在課堂上看到她堅忍而沉毅的大眼睛,閃爍出求知拼搏的光芒,我就像藤野君見到周樹人,周樹人見到劉和珍,對她也不禁多加關照勉勵起來。
然而,正是這個我十分喜歡的學生,差點“革”了我的命。
有一次期末,整個人文學院分數呈現出兩極分化的趨勢。上峰降旨,要求外教重新調整分數,以契合泰國教育管理部門“學霸學渣兩邊站,中等學生占大半”的橄欖形成績分布指標。
“為了大局”,我硬生生地削掉了幾個原本得“A”的優等生,僅保留了幾個水平無可挑剔的華裔學生。被強行降級的優等生中,包括彩月同學。
新成績公布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條短信。是彩月發來的,大意是:老師你隨心所欲地改我們的分數,這樣做很不地道,我們需要你作出解釋,不然就聯合受到不公正對待的受害者們,去找學院領導提出嚴正交涉。
翌日,示威隊伍殺上門來。
讓我驚訝的是,彩月帶來的談判班底,不但有幾個沒能得滿分的優等生,居然還包括了幾個不及格的萬年逃課王——不及格的人,不滿那些“與他們同樣差”的同學被我判定為及格。于是,完全屬于不同層次,抱著不同訴求的兩撥人馬,暫時成了同路人。
最終,經過真誠的解釋溝通,以及反復的討價還價,此事最終以彩月同學的某兩個科目重新“平反”為A級為前提,得以妥善解決。至于不及格的那幾位,當然依舊不及格——正當的訴求與別有用心者的奢求,必須要區別對待。
這件事之后,我依舊很喜歡彩月這個學生,對她更添了幾分由衷的敬佩。
多年以來,捫心自問,我雖然很謹慎地按照通行的“綜合考核標準”修改學生的成績,但畢竟是在上級提出要求之后,在沒有與學生溝通并缺乏公開準則的情況下,單方面犧牲了學生的權益,多少有點“對上負責,對下強拆”的官僚主義做派。恰恰是泰國學生給我上了一課,讓我如清夜聞鐘、當頭棒喝,學會了應如何在監督中公正自處的道理。
泰國學生,真不簡單。別看平時規規矩矩,對老師一副頂禮膜拜的樣子,但大膽維護自身權益的法治精神,讓我自愧不如。
玩玩鬧鬧“送溫暖”
泰國人篤信佛教,樂善好施,廟里的僧人和滿大街的流浪狗都被養得細皮嫩肉。
泰國人童心未泯,游戲人間,機關單位里的公務員經常說著說著就跳起舞來,全民族最大節日其實就是一個打水仗的日子——愛玩,也的確是泰國人的一大特色,沒錯。
當“善良”與“好玩”結合在一起,泰國人該怎么做呢?
答案是:娛樂性慈善——“冰桶挑戰”風行那會兒,除了國王和總理,全國差不多都潑了。
學生的玩法,又別有一套。
每天去食堂吃飯,都會看見學生奇裝異服,敲鑼打鼓,最大幅度地扭動著身體,像啦啦隊一樣喊著規整有力的口號,聲勢浩大地向同學們——募捐。
那年夏天,我手下的某個班也組織了一次募捐活動。領頭者小英,是我最拿得出手的學生之一。平常上課,老師說了上句,這妹子總能想方設法用戲謔的言辭對出下句來。論其現代漢語網絡詞匯運用之到位,幽默感反射神經之強大,典型“泰式人來瘋性格”之濃郁——我帶過的學生,無人能出其右。
那日在食堂里,這瘋丫頭不知從哪里搞來幾件性感的旗袍,和班上幾個平時貌似挺端莊的女生,一起穿成中國民國上海灘的風塵女子狀,踩著八寸高的高跟鞋,粘著長得夸張的假睫毛。為了壯聲勢,也不知道她們從哪里搞來一個碩大的低音炮,循環播放著《最炫民族風》《Nobody》以及當紅的泰國神曲《真心換電話號碼》。然后,合著三大神曲的伴奏,打扮妖艷的泰國學生們一邊重復著某種混合了廣場舞、健美操和魔鬼步的動作,抱著捐款箱齊聲高喊著“各位同學請留步,日行一善添功德”之類的口號。
那畫面——真的美到讓人不敢直視。
一個晚上的賣力募捐,學生們募捐到大約7000泰銖(約1400元人民幣),然后買了一些筆記本、鉛筆、文具盒、餅干薯片之類的小獎品,剩下的錢拿去包了一輛旅游大巴。擇了黃道吉日,全班一起浩浩蕩蕩地跑到一所鄉下小學去“支教送溫暖”。
下鄉那天,我也被學生們請去捧場。學生們特地囑咐我穿上“最中國”的白色唐裝,外邊還套上中山裝,讓我發揮一個“吉祥物”的功能。在風景如畫的鄉村小學里,小英同學把我放到大禮堂的舞臺中央,慫恿七八歲的泰國小孩們來圍觀和觸摸我,作為參加現場互動節目的獎勵。
這時的小英同學,在臺上就像電視購物主持人一樣,握著話筒嘶吼道:“你們有沒有見過中國人啊,這里有一只活的,勇敢的小朋友可以上臺來摸一下哦!沒關系,不用害羞,勇敢地摸一下吧,中國老師不咬人的……”
清邁動物園里的大熊貓,大約就是這個感覺。小英帶著黑黝黝的孩子們和我合影,這種感覺,其實還是很美好的。
泰國東北部并不富裕,這些鄉村小學的孩子,也許一生都走不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家鄉。大學里的這些學生,是這片土地上的佼佼者,然而無論經過多少歲月,這些出身于鄉村的大學生,似乎永遠不會和這片溫熱的故土脫離聯系。他們熱情、歡樂,像孩子一樣與孩子們打成一片——這就是泰國青年,某種東西已經滲進了他們的血液。與他們在一起,便能與他們腳下的土地一道,永不老去。
當他們穿著拖鞋,騎著摩托車,在原野上飛馳的時候,你能感覺到他們生命的溫度。
泰國,由他們締造的未來,或許并不輝煌,但卻絕不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