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君


1978-2015年,37年來中國經濟周期經歷了四個周期性波動,呈現“W型”增長,為什么在第四個周期的谷底如此艱難?這涉及到如何認識我國從舊常態向新常態轉型的合理邏輯問題。
我國從90年代末就開始提經濟轉型升級,為什么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這是因為我們只是進行著“程度”的變化,而不是“類別”的變化。
從國際大背景看,世界經濟正在發生“類別”的變化,而不是“程度”的變化。從1782年工業化到現在,世界經濟每隔50年到60年就會發生一次“類別”的變化。200多年來,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五次的“類別”變化,由此形成了五個長周期。這種“類別”的變化主要是技術創新帶動的產業革命推動的。一般規律是一項科技發明醞釀需要50-60年。中國上一輪快速增長得益于第二次工業革命和第五次科技革命的技術外溢。目前,世界已經進入到了第二次工業革命和第五次科技革命的尾聲。在新一輪長周期中(2020-2080年),全球正在進行第三次工業革命和第六次科技革命。對于中國來說,“十三五” (2015-2020年) 規劃是一個非常關鍵的轉型時期。
與舊常態下世界經濟相比,新常態下的世界經濟正發生著以下四個方面的“類別”變化:
(1)從生產模式看。舊常態生產模式主要是大規模的集中制造,無論是1.0、2.0還是3.0的工業革命,實際上都是圍繞著規模經濟做文章。傳統的制造模式,是在工廠里通過流水線作業,將產品制造出來,然后通過線上的電商平臺、線下的銷售渠道(批發商、零售商)將產品發送到世界各地的消費者手中。新常態下,由于新的科技發明,未來生產主要表現為分布式制造。3D打印技術是第三次工業革命最具標志性的生產工具,一旦形成以大數據平臺為基礎的3D打印分布式制造模式,將會產生顛覆性力量,由于生產小型化和智能化,家家都能成為工廠。分布式制造方式的重要意義在于:生產工具(3D打印機)不再被少數資本家獨占,每一個個體勞動者擁有極大的生產工業化產品的能力,并且會極大地提升他們的創新能力。
(2)從能源生產與消費模式看。什么樣的生產模式必須需要什么樣的能源生產和消費模式。200年工業革命歷史,能源結構主要是傳統的化石能源,英國主導的兩個長周期,是以煤炭為主導的能源結構,美國和歐洲主導的兩個長周期,是以石油主導的能源結構。能源生產模式也是集中生產,如核電、水電都需要大規模集中生產。2004年以來,美國和加拿大、英國、澳大利亞、丹麥、瑞典、意大利等國相繼發生的大規模停電事故,深刻說明傳統能源供應形式存在著嚴重的技術缺陷。新常態下,世界能源將更加重視非化石能源的開發和運用。未來能源生產方式,主要是分布式生產,是一種建在用戶端的分散式供能方式。分布式能源是最能體現節能、減排、安全、靈活等多重優點的能源發展方式。目前丹麥這些北歐國家清潔能源技術和分布式能源網絡是走在全球最前列的。
(3)從世界經濟發展的階段看。由于發達國家能源結構已發生革命性的變化,必然帶來世界發展階段的轉變,發達國家正著力推動世界從工業文明階段向生態文明階段轉變。在這方面,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有著很大的差別。歐美發達國家不僅掌握著清潔能源技術,而且早已完成工業化進程,而發展中國家還處于工業化前期和中期,需要更多的碳排放空間。不論發展中國家是否完成工業化,在這場跨世紀的氣候談判博弈中,也不得不順應這種潮流,進行著低碳經濟轉型。
(4)從財富規則看。發達國家基于發展階段的轉變,必然著力推動世界財富規則的重新修訂。在過去30年,世界財富規則是有形財富的競爭,在舊版WTO規則下,所有的商品貿易大國都迅速發展了。在這種規則下中國成了世界加工廠,成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金磚國家也迅速崛起。發達國家發現,這種規則對他們越來越不利,為了獲得“持久的競爭優勢”,開始重塑世界財富規則。危機后,世界財富規則正從“有形財富競爭”向“無形財富競爭”轉變。美國通過“21世紀鐵三角”,試圖替代現有的WTO規則;歐洲企圖利用氣候問題力推低碳經濟規則。這種新的財富規則對什么樣的經濟體有利呢?主要是對那些生態文明做的好、知識產權做的好、高標準勞工規則做的好國家有利,這些恰恰是中國的短版。
由于世界發生了“類別”的變化,中國經濟也必須適應趨勢與潮流發生“類別”的變化,僅僅發生“程度”的變化是不夠的。所以三年前國務院就提出來“打造中國經濟升級版”。在過去世界“舊版”中,中國有自己的優勢,但在“新版”中,我們如果不轉型升級,就不再有自己的競爭優勢了。
那么,新常態下中國經濟與舊常態下中國經濟有什么區別?也就是說,新版中國經濟需要從哪些方面進行轉型升級?
這首先需要厘清一下舊常態下中國經濟的邏輯起點。1978年前,解決國內“吃不飽飯”的嚴酷現實,決定了尋求經濟增長解決總量問題,是當時發展中的主要矛盾。因此,改革開放的邏輯起點就是為了解決人們的溫飽問題,主要是解決總量矛盾問題。基于這樣的起點,我們的過程模式和支持模式,都有其自身的合理邏輯。從以下兩個方面,進行新舊常態的對比分析,也就找到了中國經濟如何從舊常態向新常態轉型升級的對策:
從過程模式看,主要體現在五方面:
(1)生產方式需要從大規模的集中生產向分布式生產轉變。強調分布式生產,并不意味著完全否定大規模集中生產的必要,作為工業化還沒有完成的中國來說,強調規模經濟仍然有其內在價值。只是中國要順應世界潮流,要關注分布式生產的新動向。我們過去幾十年強調規模經濟,未來隨著新的科技革命出現,分布式生產是很重要的,在生產決策更加民主的情況下,小微企業更能發揮其作用。按照目前美國的“每4公里范圍內有一臺”3D打印機的普及程度,在中國這種人口眾多的地方,分布式制造點的輻射范圍會大大縮短。這符合總理說的“大眾創業”精神。
(2)能源消費模式和生產模式,要從傳統的化石能源向清潔能源轉變,要從大規模集中生產向分布式生產轉型。過去幾十年我國能源主要是煤炭,占整個能源67%左右,并大規模建設核電、水電。未來我國要大力提高清潔能源的比重,2015年我國非化石能源消費占比僅11.4%,“十三五”規劃明確提出,以實現2020年非化石能源消費占比15%和2030年非化石能源消費占比20%為目標。分布式能源生產在我國已如火如荼出現。“十二五”期間,我國已建設1000個左右天然氣分布式能源項目,建設了10個左右各類典型特征的分布式能源示范區域。到2020年,在全國規模以上城市推廣使用分布式能源系統。目前,浙江等地區已經出現了家庭發電廠,每家都能發電,不僅能夠滿足自身的需求,而且還能夠賣給國家電網。endprint
(3)商業模式要從重資產向輕資產轉變。與生產過程大規模集中生產和能源集中生產相對應的是,過去30年我國企業商業模式主要是重資產,大型企業固定資產占比非常高,而且追求增量的擴張。未來我們要進行存量的調整,提高輕資產比重。如果汽車制造業市場達到飽和的話,就應該更多向市場后端轉變,加快制造業服務業的發展,即生產性服務業發展。
(4)投資方式要從政府投資為主向民間投資為主轉型。過去30多年,中國經濟發展主要是政府驅動模式,政府投資是中國市場上最重要的參與主體。這種投資方式,政府扮演的是“援助之手”而非“無形之手”,從而導致了不可持續的土地財政。在這樣的體制下,對于地方政府和國企來說,決策者的激勵往往只與當期投資行為有關,至于投資結果如何,成本能否收回,那是繼任者才要考慮的事情。這種扭曲的激勵機制正是導致中國地方政府投資效率低下,折舊率高,重復建設的主要原因。中國經濟短期內不太可能擺脫投資依賴的條件,但投資主體需要發生變化。未來中國經濟轉型,需要更多圍繞民間資本展開,以民間投資為主體。民間資本投資靈活,由于是自負盈虧,企業更講究回報率。只有民間經濟活躍了,民間的財富逐漸積累,消費型社會才有可能出現。
(5)對外開放方式要從“引進來”向“走出去”轉型。改革開放初期,為了解決技術和資金難題,我國對外開放,主要是“引進來”,在引進投資的同時,也引進了國外的成熟技術。在跨國公司大量涌向中國時,創造了太多的GDP,這些GDP是“財富所在”,有一部分跨國公司是要拿走的。未來我們企業更應該“走出去”,創造更多的GNP(注:GNP是按國民原則核算的,只要是本國居民無論是否在本國境內居住,其生產和經營活動新創造的增加值都應該計算在內),而GNP才是“財富所有”,那才是我們真正的財富。相應的,我國的創新模式也要發生變化,在“引進來”的情況下,創新模式主要是整合式的創新,未來我們如果能夠“走出去”的話,一定是原創性的創新,只有擁有自己知識產權的創新,企業才更有能力“走出去”。
從支持模式看,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1)指導經濟發展的理論基礎,要從需求管理理論向供給管理理論轉變。宏觀經濟主要考慮的是總需求和總供給。過去30年,指導我國經濟發展的理論基礎,是需求管理理論,強調供求關系中的“需求”一邊,即凱恩斯說的“需求創造供給”。斯蒂格利茨說,中國是最大的凱恩斯主義國家或者說是最主要的國家。因為強調需求,政府采取擴張性財政和貨幣政策擴大總需求:一是用貨幣政策保持低利率,提高資本的邊際效率;二是用財政政策投資公共品,這樣就可以保持充分就業。與需求理論相反,供給理論強調是供求關系中的“供應”一邊,即“供給創造需求”,讓企業先活起來,就業就充分了,收入就增加了,需求就有了。政策主張是:降低稅率,全面推進“營改增”,減少行政審批,激發市場主體活力,都是供給學派的理念。這屆政府主要考慮中長期供給問題,而不是短期的刺激性政策帶動增長的問題。今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強調,通過創新供給激活需求。
(2)金融服務方式,要從服務于國有企業和大型企業的間接融資體系,向服務于中小企業的多層次直接金融體系轉變。改革開放初期,為了籌措國家工業化資金,動員全國的金融資源,國家建立了服從于經濟總量導向的金融體系框架。在這種金融制度安排下,能夠獲得正規金融體系支持的往往是重資產的大企業,而輕資產的服務業、農業、科技企業等的金融需求難以得到滿足。信貸資金投放一直存在“重大輕小”的問題。這種融資結構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民營經濟、小微企業和三農的融資可得性和融資成本,而這些企業又往往是實體經濟中最活躍的部分,是真正的富民產業。未來我們國家要建立多層次、普惠的金融體系,讓金融體系更能夠激發大眾創業、萬眾創新。
(3)風險控制方式,要從強調監管向建立完善的征信體系轉變。過去30年,我國信用體系主要是機構對機構,集體對集體,在這種情況下,更多強調的是監管。未來我國信用體系更多的是個人對個人,這就需要建立完善的征信體系。目前監管部門正在推動全國征信體系的建立。
總之,在經濟增長從總量擴張型向質量效益型轉型的情況下,只要穩步推進經濟轉型升級,中國經濟就會減速不減勢。新常態下的經濟增長不會再呈現“W走向”,而是平穩可持續的增長。
(作者為國家行政學院經濟學部副主任,此文為作者在中歐建交40年研討會上的發言摘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