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訏與陳氏家族杜詩學研究

摘 要：清代杜詩學的發展極為繁盛，出現大量注杜、評杜、集杜的文獻，并呈現出地域性的杜詩學研究群體。在地域性的杜詩學研究群體中，文化家族的關于杜詩學的傳承和研究，尚未得到學術界足夠的重視，杜詩學研究的家族化特征尚待進一步研究。

關鍵詞：杜詩學 文化家族 海寧陳氏

明清易代之際，學術上崇尚經世實用的新理學，詩壇上開始反思晚明“前后七子”“公安派”和“竟陵派”詩歌，以錢謙益、黃宗羲為代表的清初遺民詩人，在批評晚明詩歌脫離現實的同時，也開創了清初詩壇宗宋風氣。他們提倡重振詩歌的風雅精神，要求詩歌關注現實，重新認識宋詩的價值，進而延伸至有清一代的唐宋詩之爭。凌鳳翔《初學集序》曰：“前后七子而后，詩派即衰微矣，牧齋宗伯起而振之，而詩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從風，一歸于正。其學之淹博、氣之雄厚，誠足以囊括諸家，包羅萬有，其詩清而綺，和而壯，感嘆而不促狹，論事廣肆而不誹排，洵大雅元音，詩人之冠冕也！”？譹？訛又喬億在《劍溪說詩》中云：“自錢受之力詆弘、正諸公，始纘宋人余緒，諸詩老繼之，緣名唐而實宋，此風氣一大變也。”？譺？訛錢謙益引領清詩宗宋風氣，黃宗羲繼之主張詩不以時代論，曰：“詩不當以時代而論，宋元各有優長。”？譻？訛重新審視唐宋詩異同及其價值。在這股詩壇風潮的影響下，人們重新認識唐、宋代表性詩人的詩學主張，探究宋詩學的源頭，具體表現在對杜甫、韓愈詩壇地位的重新認識。杜詩改變盛唐詩歌蘊藉空靈、興象圓融的氣象，強調詩歌關注民生、反映現實，在形式上以虛字入詩、拗句入律、錯綜句法，而中唐韓愈的詩學主張本自“少陵奇險處”推廣而來？譼？訛，杜、韓詩歌呈現出宋詩主要特征端倪。后期“江西詩派”、“宋詩派”都自覺從杜、韓詩歌尋求理論依據以推廣己說。葉燮曰：“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為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之發其端。”？譽？訛清初詩壇唐宋并峙，或揚唐抑宋，或獨崇宋詩。“崇宋詩派”自然沿巡“江西詩派”軌跡，尋求杜詩理論的支持，而“尊唐詩派”也試圖發揮杜詩的格調、氣象和性情，杜甫詩歌的評點、校注、集評一度盛行，研究杜詩學名家輩出，實為借杜詩以闡述己說。？譾？訛海寧陳氏杜詩學研究順應時代和地域學術風潮而興起，并呈現出杜詩學研究的家族化特征。

在清代，海寧為浙江省杜詩學的研究中心。清代浙江杜詩學研究代表性的十七位研究者中，海寧獨占鰲頭，僅海寧陳氏就占據五席，分別是陳之、陳、陳世佶、陳克鬯和陳敬畏。？譿？訛陳氏杜詩學研究使海寧成為清代杜詩學研究的重鎮，因為特殊的家族化背景，使杜詩學研究表現出新的特征。

海寧陳氏杜詩學研究，以注杜為主，強調對杜甫詩意、詩法的闡釋。家族文獻傳承和文化精神的賡續，使杜詩學研究呈現出特有的家學特色。早在明代，作為陳氏文學始盛時期的代表人物陳與郊就著有《杜律注評》二卷，《四庫全書總目》稱：“是編因元張性《杜律演義》略施評點，每首皆有旁批注文，亦時有涂乙，大致皆劉辰翁之緒論也。”到了清代，海寧陳氏追隨時代學術動向，杜詩學研究成為家學。陳之遴族孫陳之著有《杜律詩注》十卷，據陳敬璋“案語”：“是書為先五世祖贈公，所著《七律詩注》五卷已刊行，其《五律詩注》五卷寫本藏于家。”？讀？訛今刊行本《杜詩陳注》五卷本藏于南京圖書館，收杜甫七律詩一百五十一首，卷首由陳之表侄沈珩作“序”，卷末由陳之族侄陳作“跋”。陳之注杜詩，與其他杜詩注者重在考證詳細、援引繁博不同，他更注重對杜甫詩意、詩法的闡發，反對僵化的理解杜詩。《杜詩陳注·凡例》曰：“詩意與法相為表里，得意可以合法，持法可以測意，故詩解不合意與法者，雖名公鉅手，沿襲千年，必為辨正。”？讁？訛反對注杜做吊書袋式的堆積材料，應當“持法可以測意”，注重詩歌原意的發覆。如陳注《題省中院壁》曰：“人但知杜詩每每前半景，后半情，而不知前景寓后情，正妙在看不出處。‘白日靜‘青春深，便寓有尸位素餐、一無所事意。”？輥？輮？訛陳之這種注杜精神對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陳《杜詩陳注跋》曰：“昔侍先君子，側聞緒論及世父樸庵公之賢。弱冠攻舉子業，后邃棄去，閉戶著書，自甘隱于詩。喜杜工部，能以意逆志，遠勝穿鑿家言。猶憶舉‘不夜月臨關‘步檐依杖看牛斗兩解，極淺極真，前人未道。其他枚舉尚夥，余年老意荒，不能悉記矣。”？輥？輯？訛由此可知，陳的諸多詩學觀點，得益于陳之。

陳為陳之族侄，與陳之問、陳確同為清初著名詩人、學者黃宗羲私淑弟子，得黃氏理學真傳，對黃宗羲詩學思想也深有體察。黃宗羲論詩推尊杜甫，曰：“少陵體則雙井專尚之，流而為豫章詩派，乃宋詩之淵藪，好為獨盛。”？輥？輰？訛認同宋詩之源頭從杜甫發展而來，并著有《杜詩小箋》《杜詩二箋》等以張揚杜詩價值。陳得師門論詩宗旨，選《宋十五家詩選》十五卷，且“每集各系小傳及前人詩話已所評論附焉”？輥？輱？訛，其中有杜詩選本一集。《宗譜》曰：“詩喜韓、蘇，而尤服少陵，先選《宋十五家詩》以矯世之偽為唐者，復選唐省試詩及杜詩以救世之托為宋者。”？輥？輲？訛表明陳宋詩選本有辨析唐宋詩特色，提倡宋詩之意。后又得族叔陳之注杜精神的影響，校批清仇兆鰲《杜詩詳注》（二十五卷首一卷《附編》二卷），著《讀杜詩隨筆》四卷。張元濟《杜詩詳注跋》曰：“是書評點為先生（陳）手筆，卷二十三末葉署戊戌仲冬，卷二至十七頁又署丙午除夕，先后九年，丹黃遍紙，糾摘疵謬凡百余，是于此書用功至深。邑志稱先生詩喜韓、蘇，而歸于少陵，洵不誣也。先生為吾邑寓公，又為吾祖所自出，則是書之在吾家固當珍如拱璧矣。”？輥？輳？訛仇兆鰲《杜詩詳注》是一部“集大成“的著作，影響巨大。《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援據繁富，而無千家諸注偽撰故實之陋習。核其大局，可資考證者為多”。但后世杜詩學研究者對其指摘頗多，如浦起龍《讀杜心解》、杜倫《杜詩鏡銓》、梁運昌《杜園說杜》等。清人施鴻保（1804—1871）《讀杜詩說》，是難得的對仇注進行專門研究的著作。他指出仇注：“初讀之，覺援引繁博，考證詳悉，勝于前所見錢、朱兩家。讀之既久，乃覺穿鑿附會，冗贅處甚多。”？輥？輴？訛相比施鴻保的《讀杜詩說》，陳校批《杜詩詳注》要早很多，是對仇注批評研究最早的專著，但一直以來卻沒有引起學術界足夠的重視。

陳校批《杜詩詳注》，共計一百一十八條，以指出仇注對杜甫詩意理解之誤為主。陳指出，一方面仇注杜詩附會詩意，本意欲顯其深刻，而實為支離曲解詩意。如卷十二《舍弟占歸草堂檢校聊示此詩》中“鵝鴨宜長數，柴荊莫浪開”一句，仇注曰：“草堂無人，安得鵝鴨，想有代為看守者。”陳批云：“詩言‘鵝鴨，是有鵝鴨矣，注中想出他人代看守，多此想頭。”？輥？輵？訛又《宿鑿石浦》“飄風過無時，舟楫敢不系。回塘澹暮色，日沒眾星”，仇注曰：“風狂浪急，故不敢系舟，而移入回塘以避之。”陳批：“飄風并非狂風，何云舟不敢系，‘回塘自寫暮色，何云移舟入此，強解妄添枝節。”？輥？輶？訛表現出清初詩學求實精神。另一方面，仇注杜詩咬文嚼字，僵化求實，顯得迂腐而忽視詩意美感。如卷二《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四）“碾渦深沒馬，藤蔓曲藏蛇”句下，仇注曰：“是事實”“是想象”。陳批：“‘沒馬，言渦，渦之深可沒馬也。注言‘事實，可笑。‘藤蔓曲藏蛇，亦形容藤蔓之曲，如藏蛇也。注云‘是想象，安知不藏他物耶，尤可笑。”？輥？輷？訛又卷五《述懷》詩“岑猛虎場，郁結回我首”句下，仇注曰：“居民稀少，故猛虎縱橫。”陳批：“‘岑猛虎場，上言殺戮兇暴，皮即猛虎。猶云：‘秦人，虎狼也。注言：‘居民稀少，故猛虎縱橫，大似癡人說夢。”？輦？輮？訛對詩歌表情達意的詩法不解，局限于字詞，核其故實，而忽視全篇詩意表達。其三，改變杜詩句序，強解杜詩，損害詩味。如卷七《夢李白二首》“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四句，仇注改變原詩句序，將后兩句置于前。陳批：“逐客久無消息，忽入我夢，疑非平生魂，蓋久處瘴地，慮其死也。路遙不測，而魂去魂來如此。念其網羅未解，何以似有羽翼。宛轉念慮，正是交情深處。今改‘網羅二句在‘入夢之下，淺無意味。”？輦？輯？訛又卷十六《壯游》陳批：“‘枕戈‘渡浙‘蒸魚‘除道，皆承‘撫事來，由大事以及小事也。今改‘蒸魚二句在‘枕戈二句前，殊無謂。”？輦？輰？訛詩歌注釋最忌臆改原意，而仇注不察詩意，隨意改變詩句語序，顯得過于武斷。陳校批從詩意、詩法入手，宏觀把握詩意，又辨析入微，格致體物。

陳晚年刻有《讀杜隨筆》四卷，是書選評杜詩二百七十一首。在參閱錢箋、朱注、仇注的基礎上，指責諸注中的錯誤，提出杜詩學的研究方法。其命名為“隨筆”，正如吳炯《序》中所言：“宋齋先生《讀杜隨筆》四卷，集分上下，以秦州前成都后為序次，參考虞山（錢注）、甬上（仇注）、梁溪（浦注）、《杜臆》諸注，抉摘紕繆，獨抒己見，以集其成，命曰《隨筆》，知其非一朝一夕之功矣。”？輦？輱？訛陳《讀杜隨筆·弁言》：“虞山錢箋、吳興朱注考據出處俱備，甬上仇刻《詳注》搜羅尤廣，今不贅錄，惟有關詩解有所駁正者仍錄。”？輦？輲？訛故此書是指正錢箋、朱注、仇注而作，兼補校批仇注《杜詩詳注》。《弁言》云：“向讀諸家杜注，多意有未安，筆之書眉。近見梁溪浦氏《心解》每有獨得，惜其廓清未盡，因薈蕞平日所筆，間有增訂，質之世之讀杜詩者，其筆所未及概闕如，以俟續筆。”？輦？輳？訛

在注杜方法上，陳明確指明“讀杜之法”，《弁言》云：“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縱使字字尋得出處，去少陵之意益遠矣。……此筆記一則，可為讀杜之法，故置卷首以為弁言。”？輦？輴？訛這一方法明顯承陳之“得意可以合法”杜詩學研究方法而來。因此，《隨筆》不注釋字句意義，不考索典故出處，不沉迷于氣象格調之美，而刻意強調意旨法脈，揭示詩人命意之所在，間或褒貶前人注杜之得失，體現出陳氏家族杜詩學研究“重意輕言”的特色。

陳之子陳世佶承家學，著有《杜詩集注》，陳敬璋《海寧渤海陳氏著錄》于此書目錄下注“闕”。《（民國）海寧州志稿·藝文志·典籍九》亦著錄，已佚。陳族孫陳克鬯著有《杜詩注》十卷，家族后輩陳敬畏著《杜詩箋注》，皆是陳氏杜詩學在清代的延續和發展，展示出家族杜詩學深久的生命力。

？譹？訛 凌鳳翔：《初學集》，《凌鳳翔補修》，清康熙刻本。

？譺？訛 喬億：《劍溪說詩》，《喬劍溪遺集》，清刻本。

？譻？訛？輥？輰？訛 黃宗羲：《張心友詩序》，《南雷文定（前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1頁，第87頁。

？譼？訛 施樸華：《峴傭說詩》，王夫之等撰：《清詩話（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91頁。

？譽？訛 葉燮：《原詩》，王夫之等撰：《清詩話（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61頁。

？譾？訛 近年來，關于清代杜詩學研究，有中國臺灣學者簡思定的《清初杜詩學研究》，中國內地學者孫微的《清代杜詩學史》《清代杜詩學文獻考》等專著。

？譿？訛 參見沈亮：《清代海寧陳氏杜詩學研究》，《南京理工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

？讀？訛？輥？輱？訛 陳敬璋：《海寧渤海陳氏著錄》，嘉慶年刻本。

？讁？訛？輥？輮？訛？輥？輯？訛 陳之：《杜詩陳注》，清刻本。

？輥？輲？訛 陳庚笙主修：《海寧渤海陳氏宗譜》卷二十五，民國七年刊本。

？輥？輳？訛 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

？輥？輴？訛 參見孫微：《清代杜詩學文獻考》，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52頁。

？輥？輵？訛 陳：《杜律陳注》卷十二，清雍正刻本。

？輥？輶？訛 陳：《杜律陳注》卷二十二，清雍正刻本。

？輥？輷？訛 陳：《杜律陳注》卷二，清雍正刻本。

？輦？輮？訛 陳：《杜律陳注》卷五，清雍正刻本。

？輦？輯？訛 陳：《杜律陳注》卷七，清雍正刻本。

？輦？輰？訛 陳：《杜律陳注》卷十六，清雍正刻本。

？輦？輱？訛 陳：《讀杜隨筆·序》，清雍正刻本。

？輦？輲？訛？輦？輳？訛？輦？輴？訛 陳：《讀杜隨筆·弁言》，清雍正刻本。

基金項目：本文為江蘇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項目“明清江南家族文化生態與文學發展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014 SJB560，項目屬于 “江南文化保護與傳承”的部分成果

作者：孫虎，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近代詩學與思想文化、清代江南家族文化與文學研究。

編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