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處，揉碎一池夏夢

秦弋天

那夜，星光璀璨，銀河如波。天上繁星點點，仿佛窺探人間的無數雙瞳眸。一枕星輝直直落下，四周俱寂。風過處，揉碎一池仲夏夢。

孟昶有些醉了，輕倚在她肩上，行至水晶殿前。殿內外一片澄明，夜如潮水，漫過兩人依偎的側影。舉頭而望，滿目星河婆娑，廣袤天宇下只二人相擁而坐。

風起時，竹林花叢不住地搖擺。他望著身邊僅著蟬翼般輕薄小衫的她，偷來一縷星輝，細細描摹：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枕一灣河水，眠一宿夏荷。他素筆寫情事，訴盡風流。分明是意境香艷的句子，在他筆下卻能如此清新婉麗。

小箋落成時，身邊的她已悄然入眠。

他玩味著那句子，遙岑遠目。下筆之際固然清絕，卻隱隱有一絲愁緒順著夜風輕輕蕩漾。極目處，他仿佛看到宋軍兵馬正渡江而來。而自己掌中的蜀國不知又能抵擋多久。他抬頭，將萬千愁緒化為一句薄嘆。

想來，西風來處、流年暗換的情景，已近在眼前了。

多年后，在同樣暑熱無風的夏夜，蜀地的人們都會想起后蜀君主孟昶和寵妃花蕊夫人的那段往事。清麗、香艷，還帶著夜色的空靈雋永。在馬蹄尚未踏破蜀地前，一切都如昨夜星辰昨夜風。

孟昶從來怕熱，所以在摩訶池旁以水晶建了一座巨大寢宮。其中三間大殿以楠木為柱，沉香為棟，珊瑚雕窗，碧玉為戶。用琉璃鑲嵌四壁，使宮殿通透，盡納寰宇。夜間無燭無火，只取最好的明月珠照亮四方。盛夏夜，鮫綃帳與青玉枕、冰簟與羅衾齊備于水晶殿中，只待兩人前來乘風納涼。明澈涼寒，不惹塵埃，處處都是星輝朗月，碧波輕漾。再加上神仙眷侶般的兩人，宛然不似俗世凡塵。

那是一片流落于紅塵之外的避世之地，清雅、明麗，還帶著溫柔繾綣。那里，是遍地烽火之際一片獨辟的桃花源。

因這美景出落凡塵，因這兩人逍遙若仙，所以從不去考慮兵荒馬亂下的江山飄搖，亦不曾想過，當紛雜馬蹄踏碎琉璃盞，恰是流年暗換時。那時的他們，仍在蜀地的溫柔西風中，過著郎情妾意的日子。

他見她第一眼時，佳麗三千都成了陪襯。世上之花皆形容不出她的美，因此他妙筆神來，為她取號“花蕊”。

少年時的孟昶英武有為，使蜀地中興富庶。那時的他意氣風發，又有佳人在側，此生此世，但愿逍遙度日。

在他特意為她開辟的牡丹苑中，兩人日夜盤桓于花下，以花意入酒，取春風小酌。有道士投其所好，獻上兩粒紅梔子花的種子，開花之日竟成六瓣，幽香清雅。那獨特的花瓣被蜀地女子畫在團扇上，以閨閣丹青描繪下那團錦繡，讓人生出無限清麗遐想。

只因她喜愛牡丹和紅梔子，他便命官民大量種植牡丹，并為她發下宏愿，要使成都牡丹甲洛陽。雄心壯志雖好，卻不是為江山。

蜀地從來富庶，故遮掩了身后的風雨飄搖。此時正是兵荒馬亂之際，可那曾經征戰天下的雙手如今卻用來荒唐兒戲，曾經勵精圖治的雄心而今只知浸淫享樂。他沉浸在自己搭建的美夢中，直到所有宏圖偉業被趙匡胤的兵馬踏成一場幻滅。

宋軍攻來時那樣突兀，絲竹管弦驟然被戰馬的嘶鳴扯破。百姓環顧四周，面面相覷。他們以為蜀地富庶安穩，從未想過竟也有兵臨城下之日。

流年偷走了郎情妾意，竊取了安穩歲月。水晶宮外，血流成河。劍門關外，馬鳴不前。短兵交接火光迸現時，蜀軍已大敗。

直到此時她才頓悟，那個一直給她安穩依靠的肩膀倒下了，那個年輕有為的君王一夜之間蒼老了。他終是從明君成了亡國之君，而她也將成為萬夫所指的禍水。

悔恨鋪天蓋地而來，在摩訶池畔，在水晶殿中，她從未考慮過竟有這樣狼狽的一日。她并非不懂政事，而是深信那個曾經孔武睿智的男人。她以為天塌下來也有他為她頂著。可如今天真的塌了，需要他們兩個人頂。

如果亡國之痛她可以一力擔當，寧愿穿心而過也不愿波及平民。可惜，一切的時過境遷都在兩人毫未察覺的眼底下悄然發生。等他們想要重塑江山時，已無力扭轉乾坤。

曾經風起無波的水晶宮畔，如今電閃雷鳴。波浪滔天，塵埃蔽日，蜀地的最后一片桃花源也淪喪于狼煙烽火下。

可縱然國破人亡，也應有氣性彰顯傲骨，為蜀國保存最后一分顏面。她昂首而立，大不了與國同殉。然而，血性膽氣未平，大殿外忽然傳來遙遠的呼告。字句渺茫，卻順著風聲真切地送入她耳中：孟昶已降宋。

沒想到他竟這樣輕易地降了。她愕然立在原地，只余衣袖在狂風中上下翻飛。在刺目陽光下，揚起一地荒蕪塵埃。

他的投降如一柄匕首，狠狠插在她心上。真正入骨的失望來自于最愛的人。那一剎，她發現他變了。

他再也不是雄心壯志的君王，而真正成了一個沉溺于享樂的后主。他的氣性反倒不如她。如果說深宮之中的她不干政事，那么他在水晶殿畔聽習習涼風時，就不曾考慮身后蔓延的烽火狼煙嗎？

亡國，或是兩人合力為之。國破家亡時，她情愿拼卻性命，報答故國。仿佛慘烈的序幕方才拉開，卻因他的驟然投降戛然而止。那份氣性與膽魄，被噩耗生生凍在了骨子里。

他對她情意如山，她也愿為他此生執著。可如今的他已然不配了，他再沒有血性，再沒有膽魄，不再是她一見傾心的那個他。

默然許久，她仍是選擇了同他一道出降。她舍不得留他一人在宋朝做階下囚。她下不了那樣的狠心，他終究待她情意如山，她理應陪著他，無論何時何地。

兩人就這樣來到了汴京。

金殿之上，山呼萬歲。趙匡胤早已聽聞她的氣性與才名，玩味般地讓她賦詩一首。

她回想起那血流成河的劍門關外，面對著改顏江山、更姓王朝，將無處發泄的胸中郁氣、滿腔不屈冷冷擲出一首《述國亡詩》：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金殿之上她慨然高吟，如燕趙義士，悲歌唱徹。一首詩畢，大殿內外鴉雀無聲。安坐于龍椅的趙匡胤望著她，漸漸迷茫起來。

他看不透那嬌弱身軀下暗藏著怎樣的氣節與膽魄。那孤勇與才華，如星墜，剎那間點亮了死氣沉沉的宋宮。偌大的宋宮，她獨立于金殿內。那份視死如歸的傲然睥睨，飛沖九霄，直指日月。

他打量著她。一瞬間，他仿佛看到有金戈鐵馬于她身后呼嘯而過。趙匡胤慨然，對她欣賞之余更多了幾分敬佩。

從此，他將她置于宋宮，安穩度日。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下半生已然定調時，無人注意到在金殿之上慨然高歌的她，已因美貌與才華令己身置于另一層滔滔洪流中。趙匡胤之弟趙光義隱匿于暗夜中，面對著她的傾國容顏，心中已有了計較。

那年秋，孟昶暴卒于寢宮。其中是非，眾說紛紜。唯一確鑿的是，從此以后，她要獨自活在宋宮，風霜瓦冷，再無人知。

美貌與才華讓她輕易俘獲了宋宮里兩個最高貴的男子。她夾雜在趙姓兄弟的示愛中，一個許她大好河山，一個許她榮華富貴。可她心中殘存的，是對他的想念。

北地風涼，人心易冷。即便是盛夏之日，她的居處依舊冷如冰窖。她時常想起那夜涼如水的摩訶池。

西風盡處，暮秋憔悴。她壓下心中屈辱，只為與他同來北地。卻不曾想到，他終是先她而去。

思君令人老。她在腦海中還原著他的容貌，以素筆繪出深情，將他的畫像高懸于居處，人來也不避。趙匡胤曾經問她此是何人時，她默然低語，說那是送子花神。茍活之際仍不忘舊情君恩。

此畫漸漸流傳出宮，人們家家供奉，以求多子多福。在身居宋宮的孤苦歲月中，她以此完成了對他刻骨的思念。

后蜀的牡丹，已成秋泥永不再開，賞花人連同群芳一起凋零在她記憶的幽徑中。在夢中，她仿佛于寒冷北地又聞到了摩訶池畔夏夜的芬芳。

又是一年西風來處，將新一季韶光暗換。此后的她在正史中再難尋覓，只在北宋的《聞見近錄》中尋到一些有關她結局的記載：趙匡胤同親王趙光義飲酒圍獵，趙光義趁花蕊夫人折花時，引弓一箭將她射死，而后哭勸趙匡胤以社稷為重，不能為女子輕江山。趙匡胤不以為意，兩人飲射如故。

不以為意，飲射如故。

她的死如石沉大海，再無聲息。她生命中的喧囂被一筆帶過，結尾是突兀的寂然，未能有預期的收梢。所曾希冀的結局，以突兀且慘厲的方式攤開在眼前，沒有緣故。最后那又狠又冷的一箭，讓一切是非塵埃落定。

揉碎桃花紅滿地。她孤身一人完成了獨居宋宮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