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夢染上芙蓉色

白衣蕭郎

一

金杯酌清酒，霓裳舞羽衣。翩躚舞姿舞著青春的嬌媚，薄如輕紗的長裙飄逸著香艷的誘惑。如一朵奇葩，笑靨浮在我曖昧的臉上。

月色如水，朝歌如夢，這是商周最華麗的宮殿。我是這里最璀璨的花朵，紂王最美麗的妃子，妲己。可是，我并不快樂。我所有的快樂都被一個叫姬發的王帶走了。

少年的姬發珠潔光潤，低眉斂目，他從懷里掏出一支雕著并蒂芙蓉的玉釵，寓意不離不棄。他說，朝歌攻陷之日，就是我的己兒入主西岐之時。他目光如炬，言之鑿鑿。

沙場外的逆光里，無數次碾過我腦海。我常被漫天的芙蓉灼傷，不知從何時喜歡起芙蓉，喜歡得莫名其妙。

難道我的前生和這些芙蓉有關？我想回憶，從而搜集前生一些皴裂的碎片……

二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于漕……孤燈凄影，花暗月明。每當我詠起《國風·載馳》時，胸中便無端涌起千軍萬馬。眼眸里是萬里明媚的江山，戰旗獵獵，在朔風里招展。

我倚在芙蓉閣后的繡樓，眼眸里盛著樓外影影綽綽的武士赳夫。爹爹總是說，女兒家不待在閨閣好好做女紅，卻喜這些刀槍劍影，不是好征兆。我總是抿嘴偷笑，女紅只能給爹爹帶來一冬的溫暖，刀槍才可以給有蘇氏一族生生世世的平安。

一向驍勇多謀的爹爹怎就糊涂了呢？爹爹只知男兒可以馳騁沙場，卻不知巾幗既可手刃妄賊，更能胸藏千軍！

冀州侯蘇護的女兒生來就與眾不同。天下人盡皆知，蘇家養著個傾國傾城的女兒—蘇妲己。求親的人更是沒有間斷。可我不屑于俗夫俗子，我只喜歡在芙蓉園里沉醉，每日獨登小樓，醉倚西風。

這世間的緣分，皆有定數。我終是遇到了那個白衣男子，他步伐輕盈，醉衫輕舞。那白衣男子就是姬發，他趁著一池月色，求玉而來。

我們有蘇國物華天寶，玉鋪一家接著一家。武王姬發為反抗暴虐無道的紂王慕名而來，為在有蘇國求得一方玉璽，號令天下。我和他就這樣相遇相愛了。和姬發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日子。花前月下，眼角眉梢，盡是柔情蜜意。

三

但是，這年紂王來攻。商軍浩浩蕩蕩，很快兵臨城下，使者來報，紂王有令，若得妲己，大軍即刻西撤。

爹爹嘆氣，娘握住我的手說，己兒，朝歌的王選中了你做王妃，為了我們有蘇氏族的繁衍，你我從今怕要相隔千里了。娘哀婉凄絕，淚流如雨。我沒有流淚。國破家亡，賤體何惜，恨不能手刃暴君，為有蘇氏族雪恥。

三月三日，我含淚踏上馬車。朝歌城十萬里錦繡河山在窗外掠過，有蘇氏族的一草一木在我淚眼里模糊。永別了，我的家園，我的爹娘。

這天，桃紅柳綠，春暖花開，正是我和姬發相遇一年的日子。可是，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他同行。

紂王在三百嬪妃里看見我，他說，妲己，你是我畢生最愛的女人！我的美貌，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在夜色里霍霍。

很快，我成了宮里最璀璨的花朵。姜王后死后，我戴上了王后桂冠。紂王更是專寵我，為了討我一笑，竟特意為我修筑了宮殿，臺下十里遍種芙蓉，我仿佛看見了我和姬發的往昔。

我的王持劍跨馬，而今又在何方馳騁？姬發，你真的來了，看到你的那刻，我的心燦若芙蓉。

經過休養生息，渭水流域已馬肥草壯。你和父親自封為王，開始與朝歌正式抗衡。如今你依然是長發劍眉，溫柔而英氣。

己兒，殷商氣數已盡，天下共討伐之。你可愿與我里應外合，共同摧毀這暴虐的殷室？

我的王，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我可以讓紂王眾叛親離，也可以讓朝歌毀在一夕，但請不要忘記你我今日的誓言種種。

為了讓紂王樂此不疲，我發明了桃花妝，紂王甚是喜歡。于是下令：朝歌百里之內，不得種植五谷，每戶植桃百株，違令者斬！

自此，朝歌城處處桃花盛開，宮中奴婢個個花枝招展。紂王命人作新淫之聲，北鄙之舞，朝臣徹夜長飲，嬉戲達旦。紂王更是將朝政大權悉數交于我，命朝臣以妲己之所譽貴之，妲己之所憎誅之。

紂王總是拉著我的手說，己兒，整個朝歌都是你的，只要你喜歡，做什么都可以。然而，我只惦記著姬發的囑托。

我頭上唯一的飾物就是姬發送我的那支芙蓉釵。漸漸地，紂王發現無論他賜給我多少寶物，我頭上依然是那支玉釵。

終于有一天，他將玉釵拋到樓臺之下。那一刻，我的心仿佛碎了。

可是，面對著紂王，我不能哭，只能強顏歡笑，金簪銀釵，一件件插上發髻。紂王笑著走了，而我終于流下眼淚。

當伍言將玉釵送到我面前說，娘娘，樂奴伍言明為紂王樂師，實乃受武王所托來保護娘娘。武王兵堅矛銳，朝歌城破將在不日，請娘娘保重身體。

我恍惚覺得姬發就在我周圍，我甚至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白草清香。

四

想家時，我會站在宮殿的最高處凝望東南。紂王看我悶悶不樂，他拉起我的手說，己兒，是不是想念娘親了？我要為你建造一座廣三里高千尺的鹿臺，你想家時便可登樓遠眺。

紂王還特意從全國遴選了三百名精通音律的樂師，伍言也在其中。伍言的琴聲讓我振奮，也給我希望，我的臉上漸漸現出了笑容。

雖然紂王冷俊，也有飛舞的長發，攝魂的眼眸，對我極盡殷勤，但我期待的王，白衣長劍，他會帶我入主西岐。

伍言撫琴時，我的心總能遨游天外。他總是開導我，不愿看到我抑郁不振的樣子。紂王發現我和伍言一道撫琴，竟醋意大發，命人處死伍言，我一下昏死過去。

骨肉的分離，親友的慘死，家園的淪陷，我終于可以遺忘最后一點溫情。

我假意勸紂王加強法度，鞏固民心。實則大增酷刑，迫害紂王身邊的忠臣。

王叔比干不斷進諫：不修先王之典法，而用婦言，禍至無日。我輕啟櫻桃小口：妾聞圣人心有七竅……紂王下令剖心而觀之。一顆忠貞的臣心，瞬間便血淋淋地呈現在我面前。欲要進諫的九侯和鄂侯也被剁成肉泥，做成肉餅，并在城郭各顯眼處供人觀閱。紂王道：以后再有誰違抗，就與兩侯同論。

而渭河岸邊，萬事皆備，只欠東風。武王姬發修德行善，選賢任能，愛民如子。

終于，大廈將傾。那年，天下大旱，赤地生煙，朝歌城外，餓殍遍地。

各地起義不斷，顛覆商王室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為了鎮壓叛亂，紂王舉全國精銳之師遠征東南。朝歌城內，早已失去往昔的繁華。除了守城的老弱病殘和修建鹿臺的役夫，再也見不到一個青年丁壯。

各種天災人禍蜂擁而至，曾經威猛多智的紂王此刻也顯出些許疲憊。鹿臺終于建成，紂王親自扶我登上鹿臺，有蘇氏族萬里河山頓時在眼前展開。

紂王的哥哥微子對紂王徹底絕望，向武王告密。武王得知紂王大軍盡出，遂發兵奇襲商紂，兩軍在牧野展開決戰。

朝歌告急！紂王只好將70萬東夷戰俘及奴隸臨時武裝起來應戰。牧野之戰，雙方打得異常慘烈。最終以商王室的軍隊大敗而告終。

五

紫星在天空中閃爍，西岐大軍兵臨城下。摘星樓下，西周的旌旗獵獵作響。

己兒，我不求千秋萬代的江山，只求與你一世歡娛。然而，天將滅我，奈何奈何。他一步步向我走來。己兒，我的昏庸和暴虐，必將遭天下民眾之伐逐，我愿意用傳國玉璽，向武王乞你一生幸福。

我看到了他眸子里的無限柔情。我早已堅硬如鐵的心，此刻竟泛起一絲憐憫。然而十萬有蘇氏族的魂靈，爹娘的屈恥，姬發的誓言，令我無法回避。

己兒，事已至此，我不辭一死。但也請你明白，只有你是我最愛的女子。他將玉璽拋給我，己兒，快走。熊熊火焰已在他周身騰起……

洶涌的火焰映紅整個朝歌，西周的軍隊漫山遍野。白馬青衣的姬發在將帥簇擁下款款而來。

我戴著姬發送我的玉釵，捧著商紂的玉璽來到姬發面前，我內心無比激動，巨大的幸福攫住我的心，西岐的道路在我眼前延伸，大片的草原，肥壯的牛羊，不息的渭水……

妲己，你的任務已完成，西岐大門也為你敞開，可是，你淫逸的德行……

姬發，你多年之前許下的誓，玉釵雙股合一，雙生并蒂，應是不離不棄。

周圍突然爆發出連綿不斷的“斬妖后”的呼聲，你遲遲不肯上前。

姬發，我的王，我發現你臉上的動搖，甚至還有鄙夷。

原來愛早已不在！我一縱身，整個身體便若一朵玫瑰，鮮艷地盛開在姬發手握的劍上。凄艷而絕美。玉釵墜地，化為粉碎。血汩汩而出，瞬間將其淹沒。

當天邊的紅霞和地上的鮮血連成一片，有人看見我穿著霓裳羽衣，髻插芙蓉釵，在通明的火光中，輕舞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