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飛揚
陸羽一生嗜茶,精于茶道,著有《茶經》,被譽為“茶仙”,尊為“茶圣”,祀為“茶神”。他在自傳里這樣介紹自己:字鴻漸,不知何許人,有仲宣、孟陽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他雖描述得簡單,卻有種忽略不掉的憂傷,貌丑或口吃,已是人生不可明言又回避不了的艱難,可這樣還不夠,他連自己的出身都不知道。
他一出生就被遺棄,唐開元二十一年,龍蓋寺住持智積禪師在湖邊撿到他,將他帶回寺院,教他念經禮佛,后以《易》占卜,按卦詞所顯,給他定姓為“陸”,取名為“羽”。
晨鐘暮鼓聲里一日日度過,他的心卻不在佛門。12歲時,他逃出龍蓋寺進了戲班,只能演丑角,卻將壓抑十多年的喜樂一下子釋放,臺上的他機智幽默,獲得了極大好評。后來憶起這段時光,他還編寫了三卷笑話書。
陸羽的演出得到了竟陵名士的賞識,幾句交談后,他感受到了陸羽的心志,于是修書推薦他去火門山,向隱居在那里的鄒夫子學習。
受業七年,再下山時,他已是茶中高手了。他經常與竟陵司馬一起暢游山川,品茶鑒水,談論詩文,很快就有了知名度。
天寶十五年,陸羽決定出游,去赴天下茶約。他不是漫無目的地四處漂泊,要到達的地方也許很遠,但在他心里卻一直很近,多年所學和接觸到的知識,如今已不能滿足他,他要親赴茶山美泉,把所有停留在想象里的地方一一踏遍。
行行走走,陸羽停在了江南,結識了很多文人名士,其中對他影響最大,情誼最深厚的,當屬詩僧皎然。
皎然對茶文化極有心得,兩人性情相投,一見如故。走了那么久的陸羽,訪過數不盡的名山大川,拜過無數寶剎佛寺,廣交天下朋友,有了豐富的閱歷,可是遇到皎然,才是該停下來的時候。
在皎然幫助下,他結廬苕溪之濱,閉門著書,一邊考察,一邊開始寫作《茶經》。
那段時間,陸羽經常是短褐芒鞋竹杖,獨行野中,深入村落農家,采茶覓泉,品茗鑒水,人在草木中,躬身實踐,篤行不倦。
他關注與茶有關的每個過程,細微之處也絕不略過,親自體驗觀察,用心總結感悟,最后成書的《茶經》共七千余字,陸羽善茶之事自此天下聞名。
曾有一個官員在揚州與陸羽偶遇,說,您的煮茶技藝為天下之一妙,此地揚子江的南零水也是一妙,難得二妙皆在,千載難逢。當下命軍士駕舟去取南零水。
很快,水取回來了,陸羽用勺在水面上一揚,說,水是揚子江的水,但取水的地方不對,不是南零,而是江邊臨岸。站在一旁的軍士趕緊分辯,說自己駕舟深入南零,這是很多人都看見的,不敢虛言。
陸羽一言不發,端起水瓶徐徐往外傾倒,倒到一半時停住,又用勺取了察看,微笑著說,這才是南零水。軍士大驚,不敢再有半點欺瞞,只得實話實說。他確實去了南零取水,返回時因靠岸晃蕩,水晃出了一半,他怕不夠用,就在岸邊加了些。
在時人眼里,以茶入道多少有些靈異,已非常人可及,此時其貌不揚的陸羽,旁人只能仰望了。他沒有負茶,茶也沒有負他。一生的抱負有所施展,世間五彩斑斕,多少人懷才不遇,還有多少人惑于光怪陸離,他自茶里得清靜得其意趣,也成全了自己的輝煌。
要說這樣的一生,也該心滿意足,沒什么遺憾了。他在《陸文學自傳》中將童年生活寫得很詳細,有生活片段,有感悟沉淀,也許這些都是無法隨時光抹去的印記,也是他忽視不了的過往,記下來才是完整的一生。可是后面應該承接他事業的恢宏篇章,卻似墨到盡頭筆已枯,草草收攏了,他人生里最投入最專注的茶圣旅途,幾乎未在筆下有所展現,只有數字枯燥的記錄。
他把精力都放在了《茶經》的著述上,但那時,他雖隱逸了自己,可是誦佛經,吟古詩,與名僧高士談宴永日,這樣的日子也是有的。那段繽紛歲月,他何故就這么輕易拋擲了呢?
也許是因為她吧—李季蘭,美姿容,善彈琴,專心翰墨,詩心雅韻,皆入了相思調,她以才名結交了很多名士。他是專程慕名去李季蘭修行的玉真觀拜訪的,李季蘭也早已聽聞陸羽對茶的造詣,所以不用再花費時間去嘗試不同的話題,水就是詩,茶亦是禪,兩人相談甚歡。
唐朝的女道士,沒有清規可守,常常歡歌宴飲,拋撒寂寞芳心,靠的也是姿容和才藝,偏又頂著個道士的名號,亦出塵,亦風塵。李季蘭也時常徘徊于熱鬧的場合,逢場作詩,她是生就的杏花插滿頭,不愿孤獨無人守。
可是大家聚在一起,也就是為了一場歡宴,你儂我儂的句子隨酒釀出一縷香,酒盡了,哪里還管香去處。陸羽不同,他不在平仄里尋字押韻對詩連句,甚至連風月也不提及,那些都是身外的環境,人在就好。
他們一起去山間汲泉,隨路撿了松枝,以干枯竹葉作引,點燃紅泥小火爐,煮水烹茶,就在廊下品茗,誰也不說話,偶爾一個冒出沒頭的一句,另一個沒腦地接下去,相顧而笑,心領神知。他們也曾興致勃勃地去收集荷葉上的露珠,也曾冒寒采梅蕊里的雪,也恭恭敬敬奉一杯茶給天地。所有獨自去做總難耐凄涼的事,此刻都有了伴。
李季蘭得了重病,陸羽聞訊后趕去照拂,一直到她病愈。經此一事,陸羽和李季蘭彼此的心意各自也很清楚了,但誰也不說破。
時間長了,就是雙刃的刀鈍鈍地磨,就是中了情花的蠱日日繁殖吞噬,眼睜睜能看到的結局,就是無法在一起。
陸羽一生漂泊,習慣了無牽無掛。李季蘭看似有歸意,但塵緣百折,神仙眷侶縹緲無蹤,不是能讓她安定的生活。雖然他們種了柔腸,但只能相忘于江湖。
后來唐德宗詔拜羽為太子文學,又徙太常寺太祝,但陸羽都未就職,甘愿做一介山人。
西江水奔流不息,日夜向著紅塵。有多少留戀,都在漫漫長途中。飽經滄桑后,一杯茶喝到淡,才知無味是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