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那年,她二八年華,清淡如菊。那天,梨花剛白,清明剛過,她著杏黃衫子綠羅裙走上柳陌踏青。柳絮在她身邊翻飛,可她纖手一伸,柳絮就輕悠悠地飄遠了,她無奈地望著它們。
這時,一只手伸過來,捉住一團柳絮,輕聲道:“接著。”
她抬眼,面前是個白衣男子。他的臉上有種潔凈的微笑,像陽光一樣,他的眉眼攏著一層說不出的瀟灑風韻。
她怯怯地伸出手,那團柳絮放在了她手心。柳絮映著陽光,白白亮亮的,如纖塵不染的眉眼在望著她。
她低著頭傻傻地望著柳絮不敢抬頭,當抬起頭時,那男子已走遠了。她急了,忙喊:“請問公子是誰?”
遠遠傳來一聲清朗回答。她聽清后愣了一會兒,對著手里的那團柳絮道:“原來你就是李之儀。”
柳絮在她手心翻了個個兒,隨風悠悠飄上高空。怎么也飛不出她的心里。
她叫胡淑修,出身朱門繡戶,父親是朝廷官員,潑灑翰墨,詩詞文章皆不在話下。父親將她也培養成一個女博士,讀書吟詩無所不能。
她在閨中看花開花落,看燕子來去,名字卻早已傳入那些讀書人的耳里,成為一段傳奇。許多王孫公子踏入胡家,希望成為這朵名花之主。
她卻告訴父親,心中已有一人。父親問起時,她的眼睛望著窗外,仿佛又一次站在柳陌上,再次面對那人。
她輕輕道:“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父親眼睛一亮,拊掌笑道:“李之儀,李才子啊。”
次日,父親便親自上門撮合這段美好姻緣。不久之后,她坐著大紅花轎,在一個晴朗日子里做了他的娘子。
從此,他們舉案齊眉,斗茶填詞,在詩詞琴聲中你儂我儂。他們希望“日日思君不見君,同飲一江水”只是一句清新流白的詞,只是他的無病呻吟。可誰知這竟是婚后的一個讖語。
那年他因得罪權臣而入獄,罪名是他將一位大臣的遺稿隨意篡改,欺君罔上。
她知道后,哭過傷心過,然后咬咬牙站起來。要洗刷他的罪名,就必須找到那份原稿。她收起淚水,走出深閨,走向車馬來往的市井,走入萬丈紅塵的官場,到處尋找打聽著,希望得到一點蛛絲馬跡。終于,她打聽到有個姓張的官員收藏著那份原稿。
她馬上來到張家,敲開那扇朱紅大門,對那位官員行萬福禮。她流著淚告訴他,自己的夫君李之儀被人陷害,希望有一個證據幫夫君洗脫罪名。她本以為這只是舉手之勞,可那人拒絕了。他不會因為她的請求拿出那份原件,得罪權臣。
她哀求著,希望對方能出于良知,出于和夫君的同朝之誼答應下來。可那人堅決拒絕。她心里瞬間梅雨連綿。
帶著一顆黯淡的心回到家。沒有他的家清冷蝕人,也一寸寸咬嚙著她那顆柔軟的心。
她望著他用過的一切,硯臺,筆墨,想著在這兒他曾寫下靈秀的文字。現在它們孤零零的,如同形單影只的她。
飛鴻過,夜月下只留聲聲啼鳴,她的淚忍不住涌出。她想了想,開始打點家里的東西,包括他們喜歡的古玩。然后,她摘下金釵,褪下玉鐲。
第二天,她一副布裙荊釵的樣子再次來到張家,把這些東西交給一個看門人,求看門人放自己進去。她說她只想救出夫君。
看門人終于答應了,她悄悄走進張家。那份原件她已打聽清楚,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她不擔心自己的安危,只擔心自己一旦被發現,他就永無洗冤昭雪的日子了。
她終于找到了那份原件。她以為可以救他了,一起今生來世白頭相隨,可以做一對鴛鴦,拋卻愁腸漫游于春風芳草池塘。她想,這以后君為磐石,妾為蒲葦,兩廂廝守,年年歲歲。可她怎么也沒想到,她的愿望仍如飄飛的柳絮。
他雖被洗去冤情,可那權臣難解心頭之恨,將他發配到一個叫太平州的小地方。
他單衫伶仃,在子規聲聲雨如煙里打點包裹,準備遠行。而她經過這些波折,已病體支離。他撫著她的手說:“養好身體,我會回來的。”
她輕輕搖頭,淚珠零落而下,多年夫妻聚少離多,幾多恩愛跌宕坎坷。她不放心他一個人去那么偏遠的地方,也怕他將來回來時,家里已人去樓空。她怕到那時,他推門看到的只有簾幕低垂,燕子來去,空屋無人。
與其分離之后永不相見,不如相依相偎老死天邊,給他最后一絲溫暖。她強撐病體陪著他,坐在一輛青幔車中向遠方走去,一直走向她生命最終的驛站。
他拉著她的手,輕聲道:“隨著我,你受苦了。”她一笑,輕輕地搖頭,望著他,一如當年初見時。只是歲月匆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她的鬢邊已白發隱現。
歲月無情讓人動容。來到太平州不久,她終于堅持不住了。
他曾問過她,為什么兩情相悅的人能頻頻見面,卻不能長久廝守?相識那年,嫁娶那夜,她拉著他的手對著窗外明月發誓,她要陪著他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可是,她也有耗盡的一天,如風中燭火搖搖欲滅。她氣喘吁吁地對他說:“沒陪你走到最后,是我負了你。”
他多想時間能倒回,回到他們初見的那日:江南春曉,亂鶯飛舞,他和她相視一笑,牽手走過,慢慢把曾經經歷過的一顰一笑,再細細重溫,慢慢度過。
可是,一切都結束了,風止了雨停了,落日如終了的曲子般在天邊慢慢湮沒。他知道沒有她的日子,從此自己永遠如一個過客,日日行走在感情的蒼涼古道上,任馬蹄噠噠,敲過青石板小巷,卻再沒有一扇小窗向他揭開春帷,淺淺一笑道:“你回來了?”
他再次落淚,望著遠空。江南,春天已經老透,他的思念卻如長江水,永無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