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野三坡境內有一高山,懸崖陡壁,狀如斧劈。山頂有一平臺,臺上曾建有一娘娘廟。據說建此廟時因山高路遠,建筑材料難以運送上山,有人便想出用山羊馱運的高招。將附近村莊山羊集中起來,在每只羊身上拴幾塊磚瓦,成千上百的山羊邊啃食青草邊朝山頂進發,遠遠望去,整個大山猶如下了一層雪,很是壯觀。
經過幾百年的風吹雨打,娘娘廟越發變得殘破,駐僧也換了一茬又一茬,到清朝光緒年間,只剩一高僧在此修行。高僧法號了凡,已年近八旬,但仍精神矍鑠,腰身板直。了凡高僧出家前乃是一名醫,本就心地善良,出家后更加仁慈,經常義務為百姓治病。他怕鄉親們到山上看病不方便,便每月初一、十五背藥葫蘆騎毛驢下山巡診。那毛驢是個早產兒,它母親生下它便死去了,主人怕養不活它,想丟棄不管。高僧得知,將小毛驢抱到山上,用米湯把它喂活。毛驢個頭不大,卻長了一個“大門頭”,人說這種驢極聰明極智慧。
了凡巡診,天蒙蒙亮就出發。高僧騎驢,無需手握韁繩,穩坐驢背,仍能手持佛珠念經。毛驢四蹄撒歡,踏得山石“得得”脆響,人和驢都顯出幾分精神。
到了山下村莊,天正好大亮。病家主人早已在路口迎接。高僧下驢進屋,對病人望聞問切。主人回過身,將一捆鮮嫩青草恭恭敬敬放在驢面前,毛驢便很友好地望望主人,三縷二縷銜起而食,吃得優雅而且氣質。吃飽了,高僧也正好從房中走出,主人千恩萬謝,高僧雙手合十作別,偏腿兒上驢又去了其他病家。
高僧了凡騎驢巡診,救治山民無數,百姓無不感念他的恩德。有人提出在懸崖峭壁上為其開鑿一塊巨型“功德碑”,百姓聞訊,無不響應,紛紛傾囊捐款。了凡知道后,嚇了一跳,喊聲“罪過”,騎毛驢便去阻攔,好說歹說,鄉親們才作罷。
了凡有一嗜好——飲茶。高僧脫俗,飲茶也極講究,他一年四季飲的都是綠茶。綠茶的香氣最雅致,一壺開水沖進去,那墨綠色的茶葉打著旋兒舒展成一個個透明的氣泡,一股幽香能感染一片天地。茶具是一盞成窯五彩小蓋盅,雕鏤奇絕,一色山水人物,并有草字圖印,那是出家前病家送他的,已摩挲得通體發亮。過去,了凡一直用山上的泉水煮茶,后來換成了山下村莊的“龍眼井”水。了凡第一次接過病家遞給他的“龍眼井”水便眼前一亮。病家把水倒得滿滿的,水高過杯口,光滑如披了一層緞子面。高僧道聲“極品”,喝一口果真比山上泉水更加甘冽。自此之后,了凡便改用“龍眼井”水煮茶燒飯。
為了凡運水的便是那頭大腦門毛驢。
了凡先是領著毛驢下山馱了幾次水,然后便決定讓毛驢單獨去馱。
天未亮,高僧便起床打火燒飯,接著添草加料,把毛驢喂飽,而后在驢身上拴好水桶,目送毛驢下山。
這是毛驢第一次單獨下山馱水。毛驢因主人對自己的信任而激動,打著響鼻兒一溜小跑,沒多久便來到了井邊。這時“龍眼井”邊已聚集了三三兩兩打水的鄉親。老鄉們見了毛驢獨自下山,先是一陣驚訝,再望水桶,更為驚奇——桶里邊竟放著兩張烙餅。人們一下子明白了——高僧要用烙餅換水吃。人們爭先恐后地為水桶灌滿水,烙餅卻沒有留下,依舊讓毛驢馱回去。高僧為鄉親們辦了那么多好事,為他打水也要報酬么?
第二天,毛驢又來馱水,不過這次桶里的烙餅卻變成了四張,鄉親們給桶灌滿水后,依舊不肯把烙餅留下,毛驢便原地打轉怎么轟也不走。一老人說:“他一準是上次馱回了烙餅,挨了大師的責怪”。人們只好留下烙餅,毛驢歡快地打個響鼻兒,立即轉身上了山。
這以后,毛驢每天都在大清早兒下山,用烙餅換水,誰第一個見到毛驢,誰便拿走烙餅,然后負責給水桶灌水。
毛驢馱水,一直持續了二十年。這天早晨,天上下起了白毛雪。毛驢又下了山,然而身上不見了水桶和烙餅。毛驢見到鄉親們,仰天大叫,四蹄刨擊地面,一臉的焦躁與不安。鄉親們心里咯噔一下子,忙朝山上奔……入寺廟進禪房,見了凡已經坐化了,眼前一盞茶水,也已冰涼。
鄉親們含著淚把毛驢拉下山。大伙一商議,決定輪流養護它,每家一月。到了新家,毛驢拉磨馱柴,任勞任怨。當然,有一件事鄉親們誰都不會忘記,那便是戶與戶交接時,新主一定會和毛驢一起上山,在高僧墓前敬獻一杯“龍眼井”茶。
穿過的衣服
先生去世兩年了,但夫人哀傷的程度并未減輕多少。先生是個爽朗人,善拉胡琴,每天都要為夫人拉上幾段,廳堂里便終日琴聲裊裊著,這時候夫人便像個小女孩般雙手托腮靜聽。如今先生走了,廳堂就顯得寂寥起來。
先生與夫人情深意篤,先生患癆病去世后,夫人悲痛萬分,想隨夫而去,但想起腹中的胎兒,終究還是哀傷著活過來了。
兒子出生后,多少給夫人帶來了些歡樂,但那哀傷卻并未完全抹平。想念先生的時候,夫人便拿出先生穿過的衣服一件件撫摸,而后貼在臉上,直到把衣服捂熱了,才又重新疊好放到衣柜里。
兒子六歲了,該是學習啟蒙的時候了。幾天前,夫人讓女傭張媽托人找教書先生。這時正好張媽進了門,夫人便問道:“先生請的怎么樣了?”
張媽說:“請到了,是個秀才,姓王,三十多歲,滿肚子學問,只是……”張媽欲言又止。
夫人說:“有什么問題嗎?”
張媽低聲說:“先生去年喪妻,無兒無女,無牽無掛,按理說住到咱家教小少爺,最好不過。可是……”
夫人說:“孤男寡女么?怕人說閑話?其實,只要我身子正,又怕什么呢。再說,不是還有您呢么!”
張媽一拍手,說:“這就好了,倒是我小心眼兒。”
王先生被請來了。先生溫文爾雅。夫人問了他一些話,先生如實答了。就在王先生轉身出門的一剎那,夫人心中忽然一顫——這背影是多么熟悉呀!
先生被安排在了西跨院。
王先生對小少爺教授得極是認真。小少爺的學業也就一天天進步,夫人自然很高興。
王先生除了教學,自己也用功,所以他總是睡得很晚,在燈下讀書,累了便在院中散步,在月光下背誦一些清清爽爽的詩句。
這晚,月光很好。王先生又在院中背詩了。此時,夫人正拿出先生的衣服一件件撫摸,一件件貼在臉上。聽到王先生的讀書聲,夫人站起身,卻又坐下了,而后再站起身,猶豫了一下,最終走出門,悄悄走向西跨院。透過花墻望去,此時先生正好給了夫人一個背影,那背影清瘦修長,與丈夫的背影竟是驚人的相似。夫人癡癡地望著這背影,眼中透出了淚水。
第二天,夫人依舊起了大早兒。她把先生穿過的衣服都拿出來,鋪了一床,接著一件件撫摸。她守著這些衣服,坐了半天。
天黑了,掌了燈。夫人叫來張媽說:“把王先生請過來吧。”
張媽遲疑了一下,去了。不一會兒,王先生進了門。夫人說:“張媽您別走,我有事要說。”
夫人起身柔聲說:“這些日子讓先生受累了。”
王先生躬身說:“應該。只是王某才疏學淺,真怕誤了少爺的前程。”
夫人說:“先生客套。能遇到先生這樣的恩師,是我兒子的造化。”
夫人拿起一件衣服,對王先生說:“先生,您知道,我家相公,幾年前就去世了。這些衣服全是他穿過的,放著也沒用,先生若不嫌棄,不妨穿起來,只是讓先生穿舊衣服,委屈先生了。先生若不高興,就當我沒說。”
先生還沒來得及開口,張媽卻急了:“太太,這些衣服可是您的寶貝。”
夫人止住張媽,靜靜地望著先生。先生說:“豈敢,感謝太太還來不及呢!”說著伸出雙手恭恭敬敬接了衣服就要離開。夫人卻說:“先生可否現在就穿起來,讓我看看是否合身?”
先生便將衣服穿在身上,在二人面前轉了一圈。
張媽說:“合身呢!只是袖子短了一些。先生胳膊長,手長過膝,有福呢!”
夫人說:“先生轉過身去再讓我們看看后面。”
先生就緩緩轉過身去,那背影就又呈現在了夫人面前。
此時燭光搖曳,撒了一屋的蒙眬,似真似幻之間,夫人仿佛又看到了丈夫……
這以后,每隔一段時間,夫人便送先生一件衣服,總要先生當即穿起來,總要先生轉過身去,在燭光中望那熟悉的背影。
先生的衣服送完了。
有一天,先生對夫人說:“您給我做件新衣服吧。”說罷臉一紅。
夫人就一愣,想:讓先生穿舊衣服,先生終究還是挑禮了。夫人便滿臉愧疚地答應。
夫人從淶陽最好的布店買來上好的綢緞,在張媽的幫助下為先生縫了一件新袍子。
那晚,先生穿上了新袍子,他舒展雙臂轉了一圈,最后給了夫人一個背影,說:“這衣袖加長了。”
忽然,先生轉過身來,雙目凝視著夫人說:“人不能總生活在回憶中。”
夫人一怔。
先生說:“你該有新的生活。”
夫人眼圈一紅。
先生又揚揚胳膊,說:“一看就知道您是在用心給我做衣服呢。我胳膊長,所以便加長了衣袖。這說明從你做這件衣服的時候,我已經走進了你的心。”王先生紅著臉說:“我……不能總當衣服架子吧。”
“撲”地一聲,蠟燭爆出了一個火花,張媽順勢撥大了火苗,廳堂里頓時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