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去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河南考察時提出“新常態”一詞,一年多來,“新常態”成為國內被引用頻率最高的詞語之一。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我國的增長速度將從高速增長轉向中高速增長,經濟發展方式從規模速度型粗放增長轉向質量效率型集約增長。新常態下,我國經濟形勢如何,未來發展前景又是怎樣?記者訪問了著名經濟學家林毅夫。
條件和潛力是判斷新常態下實際增長率的依據
記 ?者:經濟發展進入新常態,我國的經濟增速從高速增長轉向中高速增長,請問什么是中高速增長?該如何正確看待新常態下我國經濟的增速呢?
林毅夫:發達國家長期平均增長率是3%左右, 4%、5%、6%都是中高速。有人說我國進入新常態之后,增長潛力在7%以下,實際增長可能只有6%、5%,我對這種判斷并不完全同意。新常態下有多高的增長率應從兩方面分析:一是這個發展階段的增長潛力有多高;二是在此增長潛力下,把潛力變成增長的內部條件和外部條件如何。簡言之,一看潛力,二看條件,這是判斷我國在新常態下實際增長率有多高的主要依據。
增長潛力如何判斷呢?可以從新結構經濟學的視角對此進行分析。一個國家的經濟增長,應該是這個國家人均收入水平的不斷提高,這是現代經濟增長的主要內容。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依靠的是勞動生產率水平的不斷提高。提高勞動生產率水平有兩個途徑:一是技術創新,提升生產效率和產品質量;二是產業升級,將勞動力、土地、資本等資源配置到附加值更高的新產業中。
從機理而言,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是一樣的,但從現實條件來看,發達國家現在人均收入水平處于全世界最高水平,代表其技術水平居全世界之首。因此,發達國家的技術創新只能依靠自己發明。發明的投入高,風險大,可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因此,發達國家的長期平均增長率僅有3%左右。
對于發展中國家而言,由于技術水平和產業附加值水平較低,且有發達國家成熟經驗可參考,只要抓住與發達國家技術和產業差距提供的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的機會,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的成本和風險都會比發達國家低,勞動生產率提高的速度也快于發達國家,甚至是發達國家的數倍,經濟學上稱之為“后發優勢”。我國改革開放以后,年均經濟增長高達9.7%,發達國家只有3%,正是由后發優勢給我國帶來的巨大發展機會。實際上,二戰后,共有13個經濟體利用與發達國家的技術差距,實現了每年7%或更高、持續25年或更長時間的經濟增長,我國是其中之一。
記 ?者:有人提出,一般利用后發優勢的國家經過20年的發展之后,經濟增長速度就會從7%掉到6%或是5%,而我們現在已經用了36年了,后發優勢的潛力還有多大,對此您怎么看?
林毅夫:有不少學者認為,其他經濟體在經歷20年的快速發展后,增速下降至6%或5%,我國經濟快速發展已持續36年,增速必然會下滑至6%或5%。我認為,這是未從發展中國家利用后發優勢的視角進行分析而得出的錯誤結論。評價我國還有多少年高速增長的潛力,并不在于過去利用這個潛力已有多長時間,而在于當前我國產業和技術水平與發達國家的差距還有多大。如與發達國家的產業和技術差距大,后發優勢就大,經濟增長速度就高,維持的時間就長,反之亦然。
記 ?者:如何來判斷與發達國家技術、產業的差距呢?
林毅夫:判斷與發達國家技術和產業差距的一個重要指標是人均GDP的差距,因為人均GDP反映的是一個國家平均的技術和產業附加值的水平。我看到的最新的可做國際比較的是2008年的數據。2008年,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我國人均GDP是美國的21%,這代表我國平均技術水平和產業附加值水平是美國的21%,相當于1951年日本和美國的差距水平,1967年新加坡和美國的差距水平,1975年我國臺灣和美國的差距水平,1977年韓國和美國的差距水平。在同樣的后發優勢下,日本從1951年開始維持了20年年均9.2%的增長,新加坡從1967年開始維持了20年年均8.6%的增長,我國臺灣從1975年開始維持了20年年均8.3%的增長,韓國從1977年開始維持了20年年均7.6%的增長。這些東亞經濟體利用同樣和美國的技術和產業水平差距的后發優勢,能夠實現20年7.6%至9.2%的年均增長,這就意味著從后發優勢的角度來看,我國從2008年開始,具有20年每年8%的增長潛力。
保持7%左右的增長要把握幾個關鍵
記 ?者:如果有8%的增長潛力,為什么2012年開始我國的增長都低于8%呢?
林毅夫:的確,2012年和2013年我國經濟增長都是7.7%,2014年是7.4%,今年一季度經濟增長7%,且經濟下行壓力明顯,這是因為發展潛力是從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的供給層面而言的,但分析實際增長還需考察需求層面。經濟增長有三駕馬車:出口、投資和消費。我國2012年以后增速節節下滑的主要原因是,發達國家尚未從2008年國際金融經濟危機中完全復蘇,需求增長乏力,導致我國出口需求增長緩慢。從1979年到2013年,我國平均每年出口增長率是16.8%,2014年出口增長率僅為6.1%,今年一季度的出口增長率低至4.7%,減少十幾個百分點。其次,2008年為應對國際金融經濟危機采取的積極財政支持的投資項目大多已完工,在沒有新增項目的情況下,投資增長率必然下降,出口和投資增長率的下滑是導致我國經濟下行的主要因素。不僅我國是如此,其他發展中國家也面臨同樣的情形。
記 ?者:靠內需有沒有辦法維持我國今年《政府工作報告》提出的7%的增長呢?
林毅夫:這就要看我們內需中投資和消費的狀況,即有效投資的空間有多大,消費增長的空間又有多大。從投資的角度看,我國作為一個中等發達國家,還有大量的經濟和社會回報率都很高的投資機會。首先,產業升級的空間巨大。我國產業普遍處于中低端,可從中低端向中高端升級,這需要大量投資。其次,基礎設施的投資空間巨大。過去二三十年我國基礎設施建設主要以城際間的鐵路、高速公路和機場為主,城市內部的基礎設施依然嚴重不足,投資空間巨大。第三,治理環境污染也需巨額投資。此外,我國城鎮化發展也急需投資,當前我國城鎮人口約占54%,發達國家城市人口占80%—85%,隨著我國經濟發展,城鎮化將不斷推進,隨之需要大量的基礎設施投資和公共服務投入。endprint
當然,僅有好的投資機會還不夠,還需要投資資源。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相比,我國可用于投資的資源也很多。從政府的投資能力看,我國中央和地方政府積累的負債總額占GDP比重不到50%,其他發展中國家的負債率普遍超過100%,發達國家也普遍超過100%。我國居民儲蓄率高達50%,居全球之首。由此可見,我國不僅財政投資資源充足,而且民間資本投資的潛力巨大。再者,我國外匯儲備高達3.7萬億美元,屬全世界最高。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空間大,我國存款準備金率即使經過兩次降準,仍高達18.5%,是全世界最高的國家之一,存款準備金率可降到10%,調整的空間巨大。經過三次降息,利率還為5.6%,而發達國家大多是零利率,其他發展中國家的利率一般為3%或4%。因此,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相比,我國投資機會多,投資資源豐富。投資的增長必然創造更多就業崗位,拉動收入增長,促進消費,從而使我國經濟增長保持在相對較高水平。我相信,“十三五”期間甚至今后更長的時間里,我國經濟完全可以保持7%左右的增長。
記 ?者:實現這一經濟發展目標,還需要注意哪些問題?
林毅夫:這問題很關鍵。要將這種增長可能變成現實,必須克服幾個認識誤區。
一個是增長速度與環境的關系。我國環境污染與經濟發展確實相關,但并不意味著經濟增速下降可以改善環境。在低收入階段,我國經濟以農業生產為主,青山綠水。進入工業化階段,環境隨之惡化。進入高收入階段后,環境污染又由高趨低,污染程度逐漸減緩,環境質量逐漸改善,這種現象被稱為“庫茲涅茨倒U型環境曲線”。為何如此?因為在制造業階段,生產過程中能源使用密度和排放密度高,污染就多,進入高收入階段后,以服務業為主,能源使用密度和排放密度降低,而且治理污染的資金較多,環境就轉好。這在各國都是如此,因此,用經濟增速來替代環境可能造成的結果是,經濟增長緩慢,在制造業階段經歷的時間更長,反而不利于環境治理。
第二個誤區是認為我國目前出現的產能過剩等問題是以投資拉動的增長模式造成的,應轉變為消費拉動的經濟增長模式。我認為,消費固然重要,但提高消費水平的前提是收入的不斷增長。在收入水平不增長的條件下提高消費水平,必然造成金融經濟危機。收入水平不斷提高依靠的是勞動生產率水平的不斷提高,這離不開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而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必須以投資作為載體。所以,放棄以投資拉動經濟的增長方式是十分危險的觀點。
第三個誤區是政府不應實施干預政策。2009年我擔任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期間就提出“超越凱恩斯主義的積極財政政策”。也就是說,當經濟下滑時,政府應采取積極的財政政策,解決增長瓶頸的基礎設施投資,從短期看,這有利于創造就業,減少社會救濟支出,從長期看,也可提高生產能力。當時支持我這個觀點的人并不多,但2008年國際金融經濟危機爆發至今已歷時7年,尚未走出危機的發達國家現在普遍認為,政府基礎設施投資是最佳的經濟刺激政策。國際社會曾經反對政府大力投資基礎設施建設,認為經濟下行時政府只需發放失業救濟,但現在這個觀念已經轉變。對于我國而言,面臨大量的有效投資機會,基礎設施完善和投資的空間依然巨大,經濟下行時加大基礎設施投資是最佳選擇。
我相信,只要克服上述幾個誤區,我國2015年到2020年有條件實現每年7%的增長,到2020年我國人均GDP很可能達到12615美元,邁入高收入國家,從而實現十八大提出的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這將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個重要里程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