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鄉明：試論游牧者的“戀土”情懷

王又一

（中央民族大學 北京 100000）

月是故鄉明：試論游牧者的“戀土”情懷

王又一

（中央民族大學 北京 100000）

研究歷史離不開地理，就像唱一出好戲，怎能少得了舞臺。研究匈奴的歷史更是需要研究其與所處的牧區的關系。以匈奴、蒙古、黨項等為代表的游牧民族似乎被大多數人貼上這樣幾個標簽：“逐水草而居”、“游離”、“遷徙”。而本文旨在以游牧者的典型代表——匈奴為例，試著碰觸一下、感官一番一直以來似乎被大家忽略的游牧者的“戀土”“懷舊”情懷。

游牧民族；匈奴；“戀土”情結

“講歷史不講地理條件，怎么行呢？比如唱戲，總要有個舞臺吧！”白壽彝先生在其《關于中國民族關系史上的幾個問題》一文中如此論述歷史與其所發生的空間的關系。提及游牧民族，許多人的第一印象會是如此：游牧國家下的牧民平時皆無拘無束地生活在草原上，一旦集結，便驟然間成為驍勇善戰且殘暴的戰士。遷徙，不斷地游離，并借著快速的移動與優越的戰斗力，對定居國家予求予取。或是水平，或是垂直的不斷移動，似乎才能給予匈奴人最旺盛的生命力。“移動以及隨時作有關移動的抉擇，是游牧社會人群適存于資源匱乏且變量多的邊緣環境的利器。”[1]匈奴社會更是如此。然而，考古發現證明，游牧社會中也有某種程度的農業活動。[2]故筆者認為，馬上走天下、不斷游離的匈奴人在移動或被迫移動的背后，也有著其戀土、懷舊、安土重遷的情懷。

《后漢書·南匈奴傳》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南單于遣左賢王信隨同太仆祭彤及吳棠出朔方高闕，進攻皋林溫禺犢王于涿邪山；王聞漢兵前來，率領部眾渡漠而去。章帝建初元年（公元76年），皋林溫禺犢王復率眾還居涿邪山，南單于聞之，遣輕騎與緣邊郡兵及烏桓兵出塞擊之，斬首數百級，降者三四千人。也就是三年之后，前時因逃避漢兵而渡漠北去的皋林溫禺犢王，在漢兵退后仍舊回到原來的牧地涿邪山。這時雖受到南單于兵的攻擊，并且損失數千人眾，但他仍未離開故地。過了九年之后，他還是在那里駐牧。元和二年（公元85年），南單于遣兵千余人至涿邪山狩獵，又與皋林溫禺犢王在此相遇，因即發生激戰，南單于斬皋林溫禺犢王首級而還。[3]皋林溫禺犢王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回故地涿邪山，連續三次，絕非偶然。

袁宏《后漢紀》卷一0《明帝紀》載：中郎將耿秉上書，認為伊吾盧亦有匈奴呼衍王一部，破之可以折其一角。“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春，竇固破呼衍王于天山，留兵屯伊吾盧城。”“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冬，遣竇固、耿秉再出敦煌昆侖塞，擊破白山虜于蒲類海上。”[4]白山即天山，白山虜自然指的就是天山的匈奴呼衍王部。雖被擊敗，但呼衍王的勢力始終沒有被消滅，他及他的后裔或者繼承者仍然繼續駐牧于天山一帶，甚至五十年過后，史書上仍有該部在這一地帶活動的記載。安帝延光二年（公元123年），敦煌太守張上書，其中提到北匈奴呼衍王常輾轉于蒲類海及秦海之間，專制西域，進行寇抄。直到順帝永建元年（公元126年），西域長史班勇發西域各地兵攻擊呼衍王，呼衍王部眾二萬余人才歸附漢朝，其本人也被迫遷移到枯梧河上。可是，九年之后（陽嘉四年，公元135年），呼衍王又重新回到蒲類海一帶，且侵入車師后部，直至永和二年（公元137年）才被漢敦煌太守裴岑將郡兵將其殺掉。這個呼衍王死后，另一個繼位的呼衍王仍舊駐牧在此地帶。

雖然沒有文字，但匈奴民歌卻優美動聽。“祁連山在張掖、酒泉二郡界上，東西二百余里，南北亦百里，生長松柏等木材，水草豐盛，冬暖夏涼，宜于畜牧；匈奴失此二山（還有燕支山），乃歌曰：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5]這是匈奴在公元前121年（漢武帝元狩二年）被漢擊敗，失去祁連山、燕支山之后，民間流行的口頭歌曲。這透露出其對故土的殷切懷念與不舍[6]，也反映了匈奴人對丟掉傳統的祁連山、燕支山等牧地的無限悲傷、無盡感慨。

說起民歌，就不能不談到樂器。匈奴人是有自己的樂器的，最流行的當屬胡笳和 鼓。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胡笳本自出胡中”、“ 鼓喧兮夜達明”[7]胡笳后來傳到中原地區，備受中原漢人的喜愛。晉人劉疇、劉琨二人，都會吹奏胡笳，且能吹成“出塞入塞之聲”，甚至連匈奴人聽了都“有懷土之切”，很受感動。[8]可以想象，如果沒有原本就深藏在心底的懷鄉戀土的情結，縱然胡笳再能演奏出沁人心脾的天籟，剽悍、錚錚鐵骨的匈奴人也不會如此，輕易被撩動心弦，示后人以這般柔腸、細膩之感。

與此相似，匈奴人北遷之后對于陰山的懷念與感嘆，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明這一問題。據記載，河套之北的陰山是匈奴的主要活動區域之一。當時陰山草木茂盛，禽獸很多，不僅牧獵皆宜，也有許多可以制作弓矢的木材，是冒頓單于的后庫和南下的重要基地。而北遷之后，被迫退到陰山以北的大漠地域，荒沙東西數千里，南北亦數千里，并無水草，不可駐牧。[9]因此在北遷而失去陰山后匈奴人對陰山仍有深厚的感情。“邊長老言匈奴失陰山之后，過之未嘗不哭也。”[10]

《史記·匈奴列傳》載，匈奴冒頓單于殺父自立，其東面的勁敵東胡恃其強盛，于是先后派人至匈奴，先向冒頓索要其父頭曼時的千里馬，繼后又索取冒頓的閼氏。冒頓征詢各部落氏族首領的建議，后者皆認為不能給，可是冒頓兩次卻都給了，而且畢恭畢敬，毫無脾氣。東胡遂驕傲起來，逐漸西侵，并再次派人向冒頓要東西。這次，要的不是寶馬香車，不是美女閼氏，而是東胡與匈奴之間的甌脫外棄地。正當匈奴各部首領暗暗松了口氣，私下里感嘆東胡人挺給力，幸虧不是再要寶馬、閼氏，僅僅是一方緩沖棄地的時候。所以當冒頓仍征詢各部落氏族首領的意見時，有人答以“此棄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可是冒頓再沒有像先前那么吞聲忍氣。這次冒頓怒了，說：“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之！”并把主張以地予東胡的人斬首，立即發兵東擊東胡，“令國中有后者斬”。千里馬讓你取，閼氏也予你妻，土地，休動我一寸一尺心思！通過冒頓對國土的重視程度的分析，我們不難理解為何以匈奴人為代表的游牧者、以移動立國的游牧國家同樣和中原漢人一樣，安土重遷，對領土、對故土懷有難舍的情意。“地者，國之本也”要想唱一出好戲，為后人留下深刻印象，讓后世萬代敬佩瞻仰，在這片源遠流長、包羅萬象的歷史時空之上，不搭個好的舞臺，不立足個穩定、長久的地方，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筆者此處所說的“故土”、所懷的“鄉”，是一個動態的范圍，不能僅僅狹隘的將此限定在某一點上，而是應當以動態的眼光，將點連成線，將線組成片，將片織成網。畢竟這是一個移動的民族，一股動態的文明力量。至于是什么原因促成了游牧者形成這種“戀土”情結，讓習慣了在遷徙中成長，在移動中壯大的匈奴人收縮了望、尋找的目光，稍稍停下游離的腳步，選擇在習慣的原有的牧地上待得時間更長？筆者總結了以下幾個原因：

一、若喪失封地，可能被懲罰甚至被處死

匈奴社會實行兩翼制度，兩翼制度的運行機制確定了與單于、諸王將社會地位相對應的權利和義務。[11]單于劃分左右兩翼并將部眾、土地封授給諸王將。后者在自己的封地和部眾中設官置吏，進行管理。但是，在享受這些權利的同時，也應盡到應盡的義務，要對單于盡職盡忠。平時要治理好自己的部眾，進行畜牧生產，守土參會；戰時要應單于調遣，領兵出戰。若守土不嚴，喪部眾失封地，單于有權責罰，甚至殺掉。如伊稚斜單于時，由于霍去病大敗匈奴，“單于怒昆邪王、休屠王居西方為漢所殺虜數萬人，欲召誅之。”喪失封地很可能會被處罰甚至殺掉，所以匈奴人不管是出于對故地的感情還是出于對單于懲罰的畏懼，或是出于挽回隨著失地一塊丟掉的尊嚴、面子，都促使其難舍故地。

二、若喪失封地，可能變得無立足之地

匈奴國家的主要功能之一，應是分配各個部落的草場。這就是“逐水草遷徙，勿城郭常處耕田之業，然亦各有分地”[12]。匈奴單于的王庭及左右諸王所管轄的地區有一定的界限，諸王將相應地固定在一定的地方游牧。尤其在這種兩翼制度下，單于將全部土地分封給部眾，諸王將在各自的分地內各為其主，一旦失去了分地就會變得無存身之地。

三、自然環境

游牧經濟及其社會是一種精致、敏感的生態體系。突出表現在氣候、經緯度、水分等方面對其的重要的影響。在原有的分地里，匈奴人早已習慣了在大自然的主導下，如何生存，何時遷徙，何時為牧群交配，如何尋找到水源地。在熟悉了其活動地的自然環境變化之后，匈奴人的畜產、牧地、狩獵、農業、手工業、貿易以至于居住、飲食、交通都有了相當程度的認識。尤其是匈奴南北分裂之后，北匈奴被迫向漠北遷徙，相比較漠南的氣候、降雨，漠北的自然條件更是惡劣。天災雨雪面前，處在自然環境相對較好的漠南尚且造成極大的人畜損失，更何況氣候更是惡劣、溫度更是低寒的漠北呢！匈奴人畜在面臨氣候變遷時無所遁逃。而且，游牧生活是一種極其脆弱的經濟體系，許許多多惡劣的情況很容易引起經濟危機的產生。[13]所以，相比較而言，匈奴人不樂意一再遷徙，更傾向于繼續待在相對熟悉的故地。

四、地理位置

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中郎將夏侯藩勸帝舅大司馬驃騎將軍王根曰：“匈奴有斗入漢地，直張掖郡，生奇材木，箭竿就羽，如得之，于邊甚饒。”[14]王根遣使至匈奴，向匈奴烏珠留單于索要這個地方，“單于宜上書獻此地，直斷于之，省兩都尉士卒數百人，以復天子厚恩，其勢必大。”烏珠留單于回答說：“此溫偶 王所居地也”后夏侯藩再次到匈奴索要此地，單于以“匈奴西邊諸侯作穹廬及車，皆仰此山材木，且先父地，不敢失也”拒之。還有上文所說的陰山地區，多禽獸，又出產可制作弓矢的木材。這些地區，因為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或者盛產樹木或是適合狩獵，為匈奴人所珍視。理所當然，對于這些地區，匈奴人更是不會輕易放棄。

五、經濟因素

對絕大多數游牧人群而言，游牧不是一種能夠自給自足的生計手段。他們必須從事其他經濟活動來補足生活所需。由于游牧本身的移動性與強季節性，因此這些輔助性生計需與游牧經濟季節節奏密切配合。史籍記載，武帝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秋，匈奴“畜產死，人民疫病，谷稼不熟”。[15]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考古發掘可以說明匈奴人有一定的農業。而狩獵作為匈奴人另一種重要的輔助性生業，《史記》對其有如下描述：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16]在適于打獵的地區行獵以補充肉食，成為包括匈奴人在內的許多游牧人群避免宰殺其牲畜的重要的生計手段。他們需盡量吃“利息”，避免吃“本金”。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對于匈奴人來說，為他們提供糧食作物、獵物的地區，絕對是匈奴人倍加珍惜、重點防護的地域，對于這些可農作區、可狩獵區，匈奴人更是不會輕易放棄。

六、結語

正如在匈奴國家組織及相關軍事行動下，其牧民的畜產構成有其內在矛盾性一樣，筆者以為，匈奴人在其以“移動確立立國優勢”的同時，也不可避免的存在著或多或少的“戀土懷舊”情結，而在人們的觀念里，兩者似乎又是對立矛盾的。但是，兩者是辯證統一、互相補充促進的。如果說移動能使他們利用分散且變化無常的水、草資源，讓他們能夠及時逃避諸如戰亂、天災等各種風險，使得他們有能力突破各種空間的、社會的與意識形態的“邊界”，那么，“戀土”或是某種程度上的“安土重遷”，在一定意義上卻對這種移動的步伐和節奏造成了隱性的牽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考慮，這種類似卻不是中原地區的“戀土”、“安土重遷”，對于以匈奴為代表的游牧民族的作用也是必不可缺甚至可以說十分重要的。正是因為游牧者們有了這種情結，游牧民族才能夠在游牧經濟為主體的經濟形式之外，開辟并堅守出一系列的輔助性生業，以備在不時之需，在難以預見的天災人禍面前，可以勇敢的存活下來，繁衍下來，并將這種文明散播開來……

[1]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6頁。

[2]尼古拉·第·科斯莫（Nicola Di Cosmo）:“The Economic Basisof the Ancient Inner Asian Nomads and Its Relationship to China”,《亞洲研究》，1994年第4期總53卷，第1092-1126頁。

[3]《后漢書》卷八九《南匈奴列傳》。

[4]《后漢書》卷二《明帝紀》。

[5]《史記·匈奴列傳》“索隱”引《西河舊事》。

[6]林 ：《匈奴史》，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68頁。

[7]見[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五九。

[8]《后漢書》卷八四《烈女董祀妻傳》。

[9]參閱[清]王先謙《漢書補注·匈奴傳》沈欽韓引《九邊考》。

[10]《漢書》卷九四下《匈奴傳》，第3803頁。

[11]肖愛民：《中國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兩翼制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5頁。

[12]《漢書》卷九十四上《匈奴傳》第六十四上，第3743頁。

[13]哈扎諾夫（Khazanov）:《游牧民族與外部世界》，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69—84頁。

[14]《漢書》卷九十四下《匈奴傳》第六十四下，第3810頁。

[15]《漢書》卷九十四上《匈奴傳》。

[16]《史記》卷一一O《匈奴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