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琛
那個時候,陽光開始弱了,天空中飄著云,梧桐樹的陰影,是風在移動。
街上很安靜,幾家商鋪收了遮陽棚,透過窗玻璃,看得到里面人影晃動,不緊不慢,有如老式掛鐘的鐘擺。
和茶室的窗是打開的,一個女人在柜臺后面擦洗茶具,瓷器正在她手指之間輕輕碰擊。幾個客人低頭細語,各人說著各人的話,那些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窗外樹杈枝葉間的陽光。
“叮”,是烤箱預設的時間。
女人走到窗邊,把留位的桌牌拿了下去。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那個人是不會留意到的。他好像從來就不會去留意什么,每次進來,只朝她笑笑,就徑直走向了角落窗邊的那張桌子。
這樣的男人總屬于過去,她知道。有時候,看著那個人在窗邊心定神閑地看看書,或者喝口茶,再或者只是望著窗外,長久地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她真希望自己也是出生在那個年代,至少是能夠那樣地遇見他的那個年代。
她把茶葉取出來以后,就聽到了身后的木門被輕輕推開。
他走向那個座位,看著窗外,身邊的女人已經把茶具擺上了桌。
“謝謝。”
他把一本新到的《讀書》放在了桌上。現在,他越來越不能隨便地帶本書就出門了。他得先翻一翻,看看里面的字體,是不是合適。不過,他心底是欣喜的,越遠的東西他將看得越清楚,至少理論上是這樣的。
街邊走過幾個小學生。今天周末,散學得比平日要早。
窗外的笑聲被肆無忌憚地丟了進來,孩子們毫不吝嗇自己的快樂,有幾個經過時,還轉頭沖他笑,他也笑著看那些背包,一顛一顛,追著趕著,跑到街的對面去了。
街對面是一個住宅區的外圍墻,只有一條林蔭道,所有的梧桐都在圍墻外,半睜著樹的眼睛,這里一只,那里一只。房子坐落在半山坡上,綠蔭濃重,幾乎看不到褐色墻面,只剩下琉璃瓦,還有那些窗。那一些窗口的玻璃在陽光下偶爾會凌厲一閃,割裂了他的眼睛。
女人為他沏了一壺茶,就走去了隔壁。那里坐著一個女孩,模樣清爽。
她有認真的神情,似曾相識。當然,這只是錯覺。
他常常會因此害羞,他不知道為什么大多數的東西在他眼里都是沒有區別的,比方說這個女孩。直到她拿出了那一支筆。
筆是熟悉的。黑色,鑲著銀邊。
有時候,他看到它被銜在嘴邊,有時候是被一些無關緊要的人握在手里,還有一次,在一個年輕男孩的大拇指、食指、中指之間飛速旋轉,看得他心驚膽戰。現在,是一個女孩,用那支筆在文件上畫來畫去,在她抬起頭看窗外的時候,她把筆伸到了嘴邊,輕輕地咬住筆帽。
他看著那支筆。
那一次他翻箱倒柜地要找它,他想那是他最珍貴的一樣東西,可是,他居然忘了把它放在哪里。后來,他就在一堆筆中看到了。他在水龍頭下輕輕地擠壓著筆管,然后,看到一股一股的墨汁洇出來,水墨畫一樣地流淌。
茶葉在水中慢慢泡開,根根直立。
喝了一口,唇齒間便留了茶香。淡的味道,揮之不去。
一個小男孩慢慢地經過窗邊,耷拉著腦袋,和他手中同樣耷拉的薯條一樣,看上去心事重重。陽光在他身后拖了一條長長的影子。那孩子拖著自己的身影,慢慢地走,走到斑馬線,停下來。左看看,右看看,繼續走。走過人行道,走到街對面去了。
走進小區,那里還有一條長長的林蔭道要走。
這個季節,應該滿是桂花的香味,落英如雨,所以,稱之為滿覺隴。走在這樣的路上,仍然會有心事,抬起頭來,會看到一些窗口,亮著燈,當然,那已經是夜里了。
“您嘗嘗。”說話的是茶室的女人。
他看到她的胸牌上寫著一個字。“和”。大篆。有如低垂著衣袖的人形。
曾經有過苦惱,關于稱呼。他無法確定自己該稱呼她什么。這是一個溫婉的女人,常常微笑。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她每天微笑地送過來的那些小點心,是特意為他做的。他很感激。
比方說現在。這是三塊松軟的淡綠的小餅干。那個時候,他叫它糕點。有人糾正他了。他有點羞澀。他一羞澀,眼睛就瞇瞇的了,于是,那人又取笑他了,說他像個孩子——“真的就是個孩子。我的孩子。”
“習慣么。這味道。”現在,是面前的女人在問他。
“可以。”他笑道,伸手取了一塊,“很好。非常好。”他又說。
她也笑了,就轉身離開了。
他想她心里肯定是歡喜的。歡喜的感覺真好。非常美好。
他很珍惜。
窗外的陽光有些暗。仔細看,原來是云團。幾朵厚的云連在一起,遮擋了陽光,然而,云是移動的,就會有一些光暈,像兩個人扯著,拉過樹蔭,地面,墻,掩埋過來,還會蕩漾,一波一波的,那就是沙灘了。他一個人走在沙灘上,海面遼闊,有幾只海鳥在晨曦里飛翔,自由的姿態。他用一根樹枝在沙灘上,慢慢地寫,寫得很認真,可是,并不滿意。
起初,他把那兩個名字并排寫在一起,想象它們手牽著手,就像他自己說的,他永遠都在,一直在,在身邊。可是,他又覺得還是不夠,他看到那個名字的右側空蕩蕩的,沒有庇護,他有些擔心。這樣想著,他就笑了。他重新寫了自己的名字,并像個調皮的孩子,把中間的字造得很大,他把那個名字寫了進去,他想,她是住在他心里的。
陽光像清晨的潮汐,平和,沉靜。
可是,很容易被打破。
他在翻閱《讀書》的時候,感到了一些動靜。
一對男女坐在了隔壁女孩的對面,背對著他。他愣了一下,是那個男人的肩膀,比他的聲音更厚實。緊實的三角肌,在白色的短袖T恤里鼓鼓而動,簡直勃勃生機。他有點吃驚。
當然,他也曾經年輕,就算現在,他也有著自己這個年齡的風度,可是,他沒有過這樣的肩膀。
他的肩膀不窄,但也不厚。是書生的肩膀。那是母親說的,就像你父親。
他沒有見過父親,他是遺腹子,父親在照片里的模樣溫文爾雅,筆挺的中山裝勾勒出的肩膀看上去非常精神,可是,沒有扛得住母親。后來,母親也死了,他在想,是不是他的書生的肩膀的緣故。
面前這個男人,卻在展示著如此厚實的肩膀,讓他無話可說。他看到旁邊女人的身體不自覺地傾斜,依靠著那個肩膀,看上去很安心——那就夠了。
這些人是在聊一些關于房子的事。他知道。
熱鬧已經慢慢地蔓延到了這里。那些空地上,在他來來去去的時候,像搭積木一樣地就冒出來了。夜晚,噼里啪啦地開出一盞又一盞燈,很快就淹沒了星空。幸好,總有一些是有歷史的,比方說對面的小區,它依然在。那些百年老樹,根深葉茂,如何能輕易動得了它。可是,動不了它,并不意味著它就不動了。
那一天,他真的被嚇住了。是茶室的女人告訴他的。
她很抱歉。因為那些人說話的聲音有點大,而且常常三五成群,有幾次,他這邊的空椅子都被拖過去了,借用時也不說話,木頭的椅腳在地板上拖出唧唧的劃痕。他就看到那女人有點慌張的模樣。
后來,她解嘲道,這里快成了房屋中介所了。
再后來,他就知道了。
那個晚上,他在里面走了很久。好像也沒有特別的感覺,依然是寂靜的夜晚,樹蔭茂密,一蓬一蓬濃郁的陰影,深到最深處。那些窗口亮起的燈仍然恍恍惚惚。有些窗自然是黑的,他忍不住地想,如果那些房子要賣了,里面的人肯定就不一樣了。燈還是那樣的燈,可燈光下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有點困惑。想象一些人生活在另一些人的空間里,想象他們依然會穿過客廳,經過廚房,按下那個原木手柄,聽到那一聲“咔嗒”。這時候,一盞燈突然在黑暗里亮了,他呆了一呆,就轉身離開了。
如果是這一對男女生活在那些房子里,他倒也是愿意的。他看到面前這個女人很簡單地盤著一個發髻。他曾經看到過這樣的發髻,輕輕地抽掉中間的發簪,長發就會像瀑布一樣披散下來,披在肩頭。
再去喝時,杯子里已經沒有茶水了。他記不得自己什么時候喝干了它。
但肯定是自己喝的,他笑了笑。
在衛生間里,他又對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頭發有點長了,快遮到了眉毛,他往上吹氣,額發就微微地飛起,他想起他曾經每天都要洗頭,他要讓他的頭發干爽,輕松。這時候,他看到鏡子里的自己。他愣了一下。因為他看到里面的那個人慢慢地伸出了舌頭。那舌頭正在把他嘴唇上粘著的一小片茶葉,慢慢地卷了回來,含了進去。
他看著鏡子里的人咀嚼著這一片茶葉。靜靜地,從葉尖開始,一點一點,往下,不敢用牙齒,是舌頭,柔軟地,遏制地。
回到窗前,外面的陽光又弱了,不過,離人們回家的時間仍然有一段距離。
他又喝了一口茶水,顯然,他又沒有留意到他的水杯滿了。他翻了翻《讀書》,嘆了一口氣。
這一期的《讀書》沒有特別的內容。他指的內容不是里面的文章,是封底的那幾張彩頁,通常那里會介紹近期一些好的書。現在,好的書,越來越少了。不過,他仍然會等待。
他有的是等待,就像現在,他在等待太陽慢慢地西落。
隔壁那幾個人還在說著房子的事。
房產中介的女孩說,旁邊有個女校,百年老校,如果這兩個人能買在這里,他們的女兒長大以后就是淑女。
這倒是真的。
他曾經聽到一個女孩這么稱呼他,“先生”。
據說那個女校稱呼所有的老師,都為“先生”。
多好。
先生。
那個孩子有著齊耳的短發,露著的發腳毛茸茸的。她的眼睛非常明亮,笑起來卻是月亮彎的,就好像晴朗的夜空里清澈的月光,令人愉快,讓人憐惜。
可是,那不是房子的優勢。他聽到買房子的女人說,你的女兒成淑女,我的兒子怎么辦。
他有點窘迫。
原來這一對男女的關系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直接明了。
他想起小的時候,鄰居站在窗邊,又突然地離開。他想,他也完全可以離開。這很簡單。走出茶室,穿過人行道,走進樹蔭。這樣就離開了。離開以后,走著走著,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遇見那一個遛風箏的男人。
那真是個非常有意思的男人。
不是么。
他們常常相視一笑。
有時候,他會稍作停留,看那個遛風箏的男人一臉愉悅地牽引手中的線,看那條線在男人手中有節奏,有進退,有起伏。或者,他就站在那里,同那個男人一起,一臉愉悅地看風箏,看那一只風箏在天空中,自由地,非常自由地飛翔。
有時候看著看著,他就沿著男人手中的那條線悠悠地飄上了天空。他在樹梢間掠過,又游蕩在枝丫間,他慢慢地飄近一些窗口。那些窗口通常都拉著窗簾,不過,也有窗簾拉開的,這樣,他就看到一張寬大的木頭的床,豎著四根結實的床柱,白色的被褥鋪在那里,看上去,非常松軟,一條睡裙斜扔在床上,太長了,都拖到了地板上。有一次,他就在窗口看到了這一只風箏,而風箏,也正看著窗里的他,它會看到什么呢——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中介的女孩卻在追隨著那一只風箏,不過,她是從大門進去的。
結構非常合理。玄關。左邊是客廳,再進去是陽光房,書房,推開百葉窗,外面是花園。陽光房旁邊有個小餐廳,可以兩個人簡單地用個早餐,廚房是敞開式的。繞過來,有一個正式的餐廳。走過一條回廊,然后是衛生間,洗衣房,等等,總之,非常合理。
對了,忘了說,玄關右邊,還有一個小房間,看看電視,或者做什么,都可以。旁邊才是樓梯。上二樓的樓梯。上去。就是你們自己的私人空間。
女孩說得太快。很顯然,她還沒有足夠豐富的經驗。她不知道這幢房屋,她是要引導面前的這一對男女進入的。
首先是那扇大門,上面有個銅環,但是不能扣,那會發出特別醒覺的響聲。門可以無聲息地打開,然后,關閉。脫下外套,如果是冬天,女人會接過去,打開玄關旁邊的門,掛進去,男人身上只剩下羊絨的毛衣,那樣會很輕松。兩個人往左邊去,當然,這是在脫了鞋以后,厚的襪子踩在地板上,同樣地悄無聲息。
看上去,這個女人也不像是擅長做飯的,有這么厚實的肩膀可以依靠,說不定,她就等在房子里,等著男人帶外賣回來。所以,這個時候,他們繞過客廳,陽光房,就坐在了早餐廳里。那是一個T型的小餐桌。
兩張白色的餐巾,兩副餐具,兩個杯子,已經面對面,整整齊齊地擺放在那里了。男人就笑話她了,原來脖子上的大餅,她會轉轉吃的。
女人笑瞇了一雙月亮彎的眼睛。
不過,他帶的東西可不需要這么隆重。一根油條,兩份煎餅,兩碗粉絲。他問過她了,她說不要別的。那就沒有別的了。
但是沒有想到這一根油條會這么松脆。當然,她不會想到他是跑著過來的。他跑得氣喘,就是為了那一根油條在她嘴里咔嚓碎掉,她很快就眼巴巴地看著他手中的那半根。他就笑了,他把油條銜在嘴里,然后,慢慢地轉過餐桌的一角,俯下身去,她也不動,只是仰起臉,咬住了垂掛下來的油條另一端,慢慢地,油條在縮短,兩個人的臉越離越近,越離越近,模糊了。
他有點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對男女的背影。
這一回,他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水杯干了。他在尋找茶室的女人的時候,看到她有優美的身影。那個女人非常柔和地走在各種木頭和藤條之間。他很注意她在走動時衣袖飄蕩的感覺。
布料是一種記憶。有人對他說。
他想她真的聰明。她的每一句話都是好的。
小的時候,是麻紗的記憶。母親總是穿著麻布衫,有一點糙,但踏實,蹭在麻布上,他的心就會安定。晚上,母親靠在床頭給他扇扇子,一邊嘆息,麻的蚊帳,不夠透氣。可是,他很快樂,蒲扇的風一陣一陣地來。扇著扇著,有時候是他睡著了,有時候是母親睡著了。
他很害怕母親睡著了。
她問,為什么。
他很難描述。母親睡著的時候,他常常去蓋點什么,可是,不管他怎么小心,母親總會醒來。這時候,他就看到母親閉著眼,動了一動,然后,慢慢地睜開眼。
他說那一瞬間的母親是陌生的,母親看他,一臉茫然,那陌生的眼神,就像一條無聲的隧道,一直延伸出去。后來,母親就上樓去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她往往是把他摟在懷里,他的臉貼在她胸前,絲綢的光滑薄若蟬翼,他感覺到她的心跳就在他臉頰上輕輕啄著,他的手慢慢地撫摸過去,那個身體在綢緞里面流暢地起伏,滑落,蜿蜒。后來,她就跳起來了,她也跑到樓上去了。
他靜靜地躺在樓梯右邊的那個小房間里,傾聽著樓上的聲音。
他聽到絲綢滑落,聽到蓮蓬頭的水像雨一樣地淋下來,落在肌膚上,急促的,是她仰著脖子,歡愉的,是她飽滿的胸脯,流暢的,猶如山澗溪流。
后來,水的聲音沒有了,他聽到她像小鹿一樣地奔跑。可是,她會跑向哪里呢。這是他苦惱的。
無數次,他都對著樓梯發呆。
那是一個旋轉的樓梯,造型簡單,兩根原木的扶手盤旋著往上延伸,從他的位置看上去,盤旋的樓梯就像一個永遠沒有盡頭的旋渦,一圈一圈地,繞進去,繞進去,越繞越緊,最后凝聚成一個盲點。在樓上窗口揮灑下來的陽光里,那里看上去祥和溫暖,他甚至可以聽到母親的麻布衣裳走動的窸窣聲。
可是,他無法上樓。
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那里,追隨,尋找著那一些聲音,進入了一個又一個的房間,而那些房間在他面前一個又一個地不斷在打開,再打開,卻永遠無法打開。
幸好,她很快就下來了。
他看到她慢慢地從樓梯上下來,一邊走,一邊輕輕抽掉發髻里的簪,長發就像瀑布一樣地披散下來,旋即,她也像一陣風一樣地撲進了他的懷里。
隔壁的女人抽掉發簪,晃了晃腦袋,原來她的頭發并不長,只是散散地披在肩頭。這三個人,真的是已經說了很久了,關于那個房子,可是,他一點都聽不出他們的意思。
他們的對話比氤氳的茶氣還要繚繞。
不過,他們是有動作的。
他看到那個女人把那張房子的圖片緊緊地攬在桌前。
他笑著搖了搖頭。記得有一次,也是在《讀書》上,他看到過一篇小短文。說的是沒有心理,只有動作。
這挺有意思。書上舉了個例子。就是那個誰都知道,又誰都不知道的馬爾克斯。
書中的人名倒忘了,叫他維克多吧。反正就是個外國名字。維克多與人結了仇,有一天,仇人來尋仇了,刺了維克多好幾刀,腸子都流出來了,維克多把腸子擼了擼,就捧著腸子回家了。路上,鄰居們在吃晚飯,遠遠地打招呼,維克多,你怎么了。維克多說,我要死了。他們把我殺了。
就這樣?
就這樣。
他起身,這是他第二次要去衛生間。難道他老了。
他在上廁所的時候,靜靜地看著它。它和他一樣,安靜地低垂。它很寂寞,和他一樣寂寞。
在洗手池的鏡子前,他又看到了自己。這一回,他看清了那張臉,年輕時的俊秀已經在皺紋里逐漸依稀,不過,還好,輪廓依然分明,只是,他覺得他的眼睛怎么了,怎么是這個樣子的,他伸出手去往上撐了一下眼皮。對了,這才是他的眼睛。
他把臉伸在鏡前燈邊,看到自己的身后是一片陰影。
他突然想,母親還會認得他么。
母親去的時候,他沒有哭。他想母親走是很好的,母親還這么年輕,父親一定是認得她的。這很好。可是他們看到他,該怎么辦呢,他都這么老了,你看那皺紋。他們還會叫他孩子么。他還可以伏在他們懷里哭么。
他想起了母親走后的一些日子。有一天,他在柴堆里過了一夜,醒來后,頭很痛,他就捧著腦袋回家了。路上,鄰居們在吃早飯,遠遠地打招呼,維克多,你怎么了。維克多說,我病了,我母親死了。
不過,他還是快樂的。如果母親帶著他,一路過來,一定會很辛苦,他不能讓母親辛苦,那好吧,那就讓他獨自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慢慢地長大。
回到了窗邊,他沒有馬上坐下,站在那里,看著窗外。他在想一個人。那個讓他惦記的人。人們都說她很好。他就放心了。
不知什么時候,茶室的女人也坐在了那里。看上去,她們對這個房子都很感興趣,她們在圍觀著一些照片,房子的照片,甚至邀請他也過去看看。
他寬容地看著那些人,他想她們真的都是一些孩子。她們不知道照片是靜的,房子是動的。如果房子里的人走了,那房子的魂,也就沒了。
按照那女孩的說法,那個房子的主人兩年前就離開了這座城市。兩個三百六十五天過去了,這個房子還能剩下什么呢。不過,當那些照片放在他面前時,他還是不得不承認,拍的人是個行家。所有的角度都取得很好。
的確很好。非常好。
是啊,你看。這個客廳。灰底黑色雪花點的沙發,三人的,配個兩人沙發,卻是黑白條的,還有單人沙發,多舒服的造型,還有腳墊。
真是浪漫,你說呢。女孩插嘴道。
他看著那些照片,那些照片就活過來了。
在那個灰底黑色雪花點的沙發旁邊,有一個小木箱,打開蓋子,里面會有一個老式唱片機,放上膠盤,輕柔的音樂就會在整個房間里飄散并滲透進每一條縫隙里,躺在沙發上,哪兒都是好的。布料是麻的,身邊的絲綢是滑的,身體會慢慢地陷進去,陷進去,深深地陷進去,他想一直陷進去,就這樣陷進去,不要明天,只要現在,這一刻,永遠永遠地都在懷里。
我們該怎么辦,她抬起臉來。
他又看到了那一條隧道。一條無聲的隧道,在他眼前一直延伸出去。
絲綢在掌心慢慢地滑落。
他看著她走向了樓梯,一步一步地上去,她的背影看上去是如此絕望,他知道她早已經淚流滿面。可是,他能上去么,他能上樓么。
他站在樓梯口。
維克多,你怎么了。
后來,他們分手了。
他們只有分手。
那些夜晚,他悄悄地走在樹蔭里,他覺得自己就像濃重的夜色,在樹林里飄蕩。他靜靜地站在樹林里,就像一棵樹,注視著那個窗口。他看著一樓的那些燈一盞一盞地熄滅,二樓的燈一盞一盞地點亮。有時候,是她的女兒,那個有著月亮彎眼睛的女孩,有時候,是她的丈夫,一個肩膀寬厚的男人。有時候——是她,他心愛的女人,她站在二樓的窗口,燈光籠罩著她的臉,她一臉茫然,遙望著窗外的黑夜。
有一個夜晚,下著密密的細雨。他撐了一把黑色的大傘,已經是秋天了。他又穿了一件黑色的長風衣。他站在她的窗下。聽到二樓的窗邊傳出了悠揚的琴聲,是她的女兒,在彈奏《秋日私語》,那真是個好曲子,多么悠長,有人在歡快鼓掌,然后是笑聲,銀鈴般的,清脆的,爽朗的。
他感到很幸福。
他想自己就是一棵幸福的樹。
后來黑暗里走過來一個人,是她,正從外面回來,原來她沒在那里面,她就在門口。
他看著她取出鑰匙。
然后,看著她要進去了,又看到她愣住了。她轉過臉了。她在遲疑。她,就這么飛奔過來。
她的身體在他懷里瑟瑟發抖。這是她的身體,也是他的身體。他張開了風衣,像夜色一樣把她包裹了進來,他要把什么都給她,全部給她。都給她。
黑色的大傘在黑夜里遮擋了一棵狂風肆虐里的樹。
他們千刀萬剮。天旋地轉。筋疲力盡。終于——她在他懷里掉落了。他聽到她凌亂的飛奔的腳步和銅環敲擊木門發出的急促的聲響。噼啪。噼啪。噼啪。
終于有人發現,沒有一張樓上的圖片。
是么。
女孩愣了一下,那太簡單了,我們完全可以去那幢樓啊,我們自己上樓去,自己上樓。
就這么簡單?
男人無聲地笑了。端起了水杯,這一回,連那女人也忘了添水。
不過,這沒有什么關系。只要大家是快樂的。
他靜靜地咀嚼著那幾片茶葉,他想,過不了多久,那些人都會奔向那里。那一群歡樂著的人們,將成群結隊地走過斑馬線,她們的目的是如此明確,所以,她們不會注意到路上那一些站立的梧桐樹或者那一個遛風箏的男人,她們甚至可以不用叩擊門環,就破門而入了。
她們在房間之間大聲地走動,讓所有的聲響都穿透墻壁。說不定還會有人把自己砸在那個灰底黑色雪花點的沙發上,或者說,那個造型優美的單人沙發里,再把兩條腿舒服地蹺上了黑白條的腳凳。如果那個時候還有人想起來要打開窗的話,那窗玻璃很有可能會在陽光下凌厲一閃,割裂他的眼睛。不過,這沒有什么關系。只要他能清晰地看到那窗口,看到窗口的那些人。從理論上講,他的眼睛已經看得越來越遠了。
他看到那個盤旋的樓梯在向人們展示著優美的弧度,那個盤著發髻的女人正招呼著她的男人。快,上樓了。而那個肩膀厚實的男人邁開矯健的雙腿,三步兩跳地就跑到樓上去了,那個男人在上樓的時候,是那樣地理直氣壯,甚至都碰撞到了女人的身體。但,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女人愉悅地聽到她的男人在樓上噼里啪啦地打開著每一個房間,而讓每一個房間都在打開后一覽無余。她在樓梯上輕輕地抽掉了發髻中的那根簪,她知道,她的瀑布一樣的長發將在上樓時像麥浪一樣輕盈地翻滾,看上去是那么地柔美。她微笑地轉過臉來。
“您,不上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