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富 陳 俐[昭通學院人文學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源于“性別意識”的苦悶與彷徨
——重讀廬隱的《海濱故人》
⊙李家富 陳 俐[昭通學院人文學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廬隱在追隨“戀愛自由”的時代潮流中,于20世紀20年代初完成了《海濱故人》的創作。作品融入了“恨的哲學”,以“自敘傳”的手法,通過五位新女性在傳統與現代之間不斷“追問愛情”的心路歷程,深刻地反映出了“五四”新女性在苦悶與彷徨中逐步走向人性自覺的性別意識。
《海濱故人》 新女性 性別意識 婚外戀 苦悶與彷徨
作為“‘五四’的產兒”(茅盾語),廬隱是“被‘五四’反封建的時代浪潮掀起來的,覺醒了的一個弄潮兒”①。她懷揣著“只要我們有愛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緊”②的愛情夢想,在追隨“戀愛自由”的時代潮流中,于20世紀20年代初完成了《海濱故人》的創作。作品融入了“恨的哲學”,以“自敘傳”的手法,通過主人公露莎和四位同窗女友在傳統與現代之間不斷地“追問愛情”的心路歷程,深刻地反映出了“五四”新女性逐步走向人性自覺的現代性別意識。
一
或許是受到盧梭“回歸自然”的影響,廬隱在《海濱故人》的開篇就為主人公露莎、玲玉、蓮裳等五位新女性建構了一個暑假生活的理想國——海濱。生活在海濱這一理想國之中的五位新女性,她們自由地親近自然,快樂地融入自然,在這永不撒謊的大自然中,她們感覺“寂寞的松林,無言的海流……”③一切都是真實的。在這真實的大自然中,她們自由浪漫地“對著激潮高歌,對著朝霞微笑……”但是,這些新女性自由浪漫的理想國,竟然是一個男性“缺席”的世界。隨著故事情節的展開,我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新女性的自由與獨立與男性的“缺席”與“在場”直接相關。在現實的“愛情”中,只要有男性的“在場”,新女性就會因此而失去自由,甚至失去自我。新女性這種自由、自我的缺失,從某種意義上講,既是五位新女性的人生悲劇,也是廬隱自己的悲劇。
“五四”啟蒙思想的滲透與影響,造就了五位新女性中國式的“娜拉”形象。但是,根性難除的傳統文化,又使她們難以徹底地遠離傳統而走向現代。作品對露莎身世的介紹就頗具象征主義的暗示性:“露莎因為小時候吃了母親憂郁的乳汁,身體十分孱弱……到三歲了她還不能走路和說話……三歲那年的春天,她又得了極重的熱病,最后連她母親都絕望了”,幸好鄉下的奶媽收養了她。露莎到了鄉下奶媽家,吃著奶媽“天然”的乳汁,病情漸漸減輕,不到半個月她就完全康復了。顯然“母親憂郁的乳汁”極具蘊藉性,它象征著“五四”新女性思想的大解放始終都無法擺脫傳統文化的束縛。奶媽取代母親,對于信仰基督教的廬隱來說,奶媽猶如救世主,不僅拯救了她的生命,更重要的是還拯救了她的靈魂。奶媽讓露莎離開了封閉沉悶的家庭環境,在大自然中健康成長,最終把她培養成了一個忘記父母、遠離傳統的叛逆女性。但是,母親憂郁的乳汁卻又預示著傳統文化的根深蒂固,所以,露莎與其他新女性的人生注定要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苦苦掙扎。
“曲終人散”的茫然又把五位新女性拉回到了現實之中:“欲登芙蓉之高峰兮,白云阻其去路。欲摯綠蘿之俊藤兮,懼頹巖而踟躕……”所以,理想國中的她們只有用“漫歌以代哭”來表達內心的傷感情懷。這里的“新女性”用“古詩詞”來表達內心復雜的情感訴求,而迷人的自然環境與“琴簫嚶嚶蜂鳴,孤鴻哀唳碧空”構建的意境更是給人一種極不協調的怪異感覺。我們發現,作者如此用心的話語建構其目的就在于表現新時期女性對于“五四”啟蒙思想的困惑與迷茫。五位新女性“其聲嚶嚶似蜂鳴群芳叢中,其韻溶溶似落花輕逐流水”的凄涼悲歌,說明她們已經意識到,假期的結束也就意味著自由快樂的結束,最終她們還得回到傳統中去,回到擁有愛情與婚姻的現實生活中去。當然,她們也清楚地知道,在男權社會中,愛情與婚姻對于她們來講是沒有自由的。于是,五位新女性“漫歌以代哭”的人生悲歌也就自然地流露出了她們對未來命運的悲愁情緒。
二
自由快樂的暑假結束了,五位新女性從理想國回到了現實。渴望愛情的她們,在現實生活中,紛紛與愛情不期而遇:露沙在學潮中與有婦之夫梓青從相識到相知,最后成為戀人;原想做一個教育家的云青深愛著蔚然;宗瑩被師旭窮追不舍;玲玉被劍青拖入愛河;而蓮裳則愛上一個姓張的青年。但這不期而遇的愛情卻未能給她們帶來快樂與幸福;相反,帶來的只是精神上的痛苦和對愛情的絕望。正所謂“使君有婦”而“羅敷無夫”——他們之間的愛情完全是一種不對等的戀愛對話。所以,在傳統與現代婚姻觀念的碰撞中,她們注定要成為男權社會的犧牲品。“活潑潑的露莎從此憔悴了!消沉了……弄得精神衰頹。”而宗瑩也似乎變了一個人似的,失去了往日青春靚麗的少女風采,甚至在精神恍惚中發出“做人真苦呵”的人生感慨……其實,基于男權文化所提出的“戀愛自由”,表面上是為了解放婦女,而實際上只不過是男權社會的一塊“遮羞布”。
婚外戀在“五四”時期以反封建為口號,在新文化運動中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海濱故人》中,廬隱一再借云青之口“我覺得男人可以相信的很少”,告誡那些在自由戀愛過程中涉世不深的新女性。并且,為了進一步戳穿已婚男性婚外戀的虛偽本質,作品以梓青為例,對其情書進行了精確的敘寫:露莎發現梓青寫給她的那些情書,開頭總是:“……唉!什么時候才能得到甘露的潤澤……恐怕只有膜拜‘愛神’,求她的憐憫了!”而結尾處又總是希望他那因為愛而受傷的心靈,能夠被愛情“灑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淚”。露莎始終沒有被梓青那煽情的陳詞濫調所迷惑。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身為女子,已經不幸!若再被人離棄,還有生路嗎……”所以,她在給梓青的信中寫道:“結婚不結婚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兩個人能夠情投意合……”透過露莎這種“愛情”態度,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婚姻自由”不但沒有改變因襲的愛情傳統,而且還讓傳統的戀愛婚姻“合法化”了。這無疑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大悲哀。
當然,“自由戀愛”觀照下的五位新女性,通過對愛情的生命體驗,讓我們看到了新女性不僅要“做個女人,還要做人”的“輝煌曙色”。最終原想做一個完美教育家的云青雖然深愛著蔚然,但是因為家庭的緣故,最后走上了一條歸隱之路……“梓青與露莎之愛情,成熟已久……乃終因世俗之梗,夙愿莫遂!”
三
上個世紀20年代初期,是中國歷史上古今中外各種思想文化大碰撞、大融合的一個特殊時期。學界傳統的觀點認為《海濱故人》飽含理性的批判精神,集中地反映了“五四”時期新舊思想的激烈斗爭。而我們的看法則是這部作品反映的是當代女性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中不斷走向人性自覺的性別意識。整體細讀作品,在文本的建構過程中,作者始終是運用以恨寫愛的方式去構建五位新女性的“婚外戀”。這種愛恨交織的情感,率先向社會發出了“不被男子玩弄和侮辱的女性,至今還不曾有過”④的悲憤吶喊!所以,“不相信男人與不相信愛情”,不僅僅是作者本人對“戀愛自由”最真切的情感體驗,它更是《海濱故人》中五位新女性性別意識覺醒的形象標識。
當然,《海濱故人》通過五位新女性的“婚外戀”不但表現出了作者對于男權話語的顛覆與反叛,而且也反映出了作者對于新時期啟蒙話語的困惑與質疑。文本中的露莎、玲玉、蓮裳,她們都是在校就讀的大學生,可謂天之驕子,但她們卻厭惡教育,譴責知識。從“理想國”回到學校,“犯了哲學病”的露莎就感嘆道:“十年讀書,得來只是煩惱與悲愁,究竟是知識誤我?我誤知識?”最后“弄得精神衰頹”;而云青也有同感:“真是無聊!……若果知道越有知識,越與世界不相容,我就不當讀書自苦了。”可見,“知識誤我”在文本中已然成為讀者解讀作品的關鍵詞。而關于“知識誤我”的文本解讀,我們認為,《海濱故人》雖然是以女大學生的學習生活為主要內容,但作者并沒有寫求學而只寫愛情,這本身就是對“知識誤我”的一種詮釋。其實,五位新女性從她們一進入大學的校門,戀愛自由的現代啟蒙話語就主宰了她們整個意識形態。正是在這樣一種戀愛自由的時代謊言中,她們受到了“婚外戀”巨大的傷害。正是這種傷害,讓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到了“五四”新女性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求真愛的人格矛盾。
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以娜拉為例,對新女性的人生道路做出了這樣的價值判斷:“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海濱故人》中的新女性宗瑩、云青在自由戀愛的過程中確實表現出了“娜拉”思想的局限性:宗瑩婚后一心“相夫教子”,而把求學著書的話統統拋于腦后;云青婚后則一心向佛,潛心研究佛經,“入世”“出世”的天平自然偏向了“出世”。但是,“墮落”與“回來”并不是新女性唯一的出路,《海濱故人》中的新女性露莎就沒有完全墜入到男性婚外戀的愛情陷阱中。盡管“婚外戀”的情感體驗也讓她充滿了感傷與無奈,但當梓青為了事業打算“放下”與她的情感時,她卻說:“我們從長計議吧!”幾個月之后,露莎在海濱建了一座精致的茅廬,自題“海濱故人”,以此“饗故人中之失意者”。但最后,真正的“海濱故人,也不知何時才賦歸來呵!”可見,露莎對于精神戀愛的執著與堅守。
總之,《海濱故人》中五位新女性對“形而上”戀愛自由的不斷追問,不但讓我們看到了新舊交替時期“娜拉式的逃離”,而且更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五四”新女性存活于“墮落”與“回來”之間的苦悶與彷徨。
① 閻純德:《二十世紀中國女作家研究》,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3頁。
②④ 宋劍華:《〈海濱故人〉:夢幻的破滅與廬隱的悲歌》,《徐州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7期,第30頁,第34頁。
③ 張福貴:《中國現代文學經典》(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作 者:李家富、陳俐,昭通學院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