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延宕而永失所愛
——析《長日留痕》中的愛情悲劇

⊙黃春燕［北京物資學院外語學院，北京101149］

因延宕而永失所愛
——析《長日留痕》中的愛情悲劇

⊙黃春燕［北京物資學院外語學院，北京101149］

《長日留痕》中的男主人公史蒂文斯是個典型的延宕癥患者，他的延宕體現在情感的逃避和行動上的拖延兩個方面。在情感上，他寧愿活在回憶和過去，懼怕一切與當下的遭遇，對內心的真實情感藏而不露。在行動上，他猶豫不決，從不采取主動，最終導致肯頓小姐離他而去。盡管在故事結尾他有所醒悟并開始反省自己虛度的一生，但對肯頓小姐的情感卻只能從此深藏心底。延宕造成了史蒂文斯的愛情悲劇。

《長日留痕》延宕癥情感逃避行動拖延

《長日留痕》中最令人唏噓的一幕大概就是男女主人公告別之時，大雨滂沱中緊緊握在一起的兩只手。隨后公車開動，站在車尾的肯頓小姐淚流滿面，留在原地的史蒂文斯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她像二十多年前那樣再度遠去，并很有可能從此徹底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不管這個故事有幾條線索，涉及幾個層面，愛情必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主線，事實上，影片也因男女主人公看似波瀾不驚，實則痛徹心扉的愛而打動了無數觀眾。而造成這個悲劇性結局的，是男主人公自身的延宕以及由此而造成的逃避行為和口是心非。

文學人物的延宕是指其性格和心理上的拖延癥，以及由此導致的優柔寡斷和行動力缺乏。文學史上最著名的延宕癥患者之一莫過于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在這個充滿了愛恨情仇的故事中，哈姆雷特飽受自己的拖延癥折磨，他總是在問自己“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①。然而這些糾結都是徒勞的，由于缺乏面對血淋淋的現實的勇氣，他永遠距離行動一步之遙，最終與仇人兩敗俱傷。盡管故事完全不同，但和哈姆雷特一樣，史蒂文斯最大的性格缺陷就是不敢或不愿面對現實。在與肯頓小姐的情感糾葛中，他一次次錯失良機。對于這段情感，史蒂文斯大概只能用這樣一句話來安慰自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史蒂文斯的延宕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情感上的逃避，二是行動上的拖延。年輕時為了所謂的職業理想逃避個人情感，及至老年，雖心有悔意也只能沉湎于回憶。年輕時未曾用任何行動向肯頓小姐表明自己的愛意，老年時終以工作為由踏上了再度相見之旅，但依然沒有勇氣承認內心的真實目的。史蒂文斯這種徹頭徹尾的逃避既歸咎于其典型的英國人性格，也因延宕癥作祟。所幸在故事結尾，他有所醒悟并開始反省自己虛度的一生，但對肯頓小姐的情感卻只能從此深藏心底，延宕使史蒂文斯注定與愛失之交臂。

一、情感上的逃避

史蒂文斯在故事一開始先交代了這次旅行的前因后果，一再強調由于莊園缺少人手，他想和肯頓小姐見個面并請她回歸。他極力掩飾此行的真實動機，并不完全是存心欺騙讀者，也是因為他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六天的旅行記錄加上一篇序言構成了整個故事，其間史蒂文斯追憶了過去三十年間達林頓府的種種過往，卻很少提及肯頓小姐，只時不時地以不在意的口吻提到她的來信。在回憶旅行的第一天時，史蒂文斯完全沒有提到肯頓小姐，而是用了將近十頁的篇幅談論管家的職業尊嚴，直到故事敘述到“第二天上午”時才再度提到肯頓小姐的來信。在接下來的旅行過程中，除了繼續討論管家的職業素養和尊嚴問題以外，史蒂文斯還不厭其煩地回憶達林頓莊園舉行過的一些非正式的政治會議和活動，詳細描述他在途中留宿時遇到的一些有政治抱負的人，對肯頓小姐的信件和倆人即將到來的會面則偶爾提到兩句。他樂此不疲地談論政治，一方面是為了顯示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是借談論政治而回避兒女情長這個話題，仿佛和管家的尊嚴及影響世界的大事相比，兒女情長是完全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他根本無暇顧及；為了追求職業上的最高榮譽，他可以放棄七情六欲。至于談到年輕時與肯頓小姐的相處，他更是反復強調倆人的工作關系，杜絕一切個人情感的流露。

小說內容過半，筆墨大多花在路上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史蒂文斯才追述了不少倆人相處的細節。種種細節表明，無論肯頓小姐采取何種方式進行試探，史蒂文斯始終無動于衷，既不肯表露心跡，也無任何行動表示，從而一次次錯失良機。即使是二十年后的再見面，史蒂文斯仍一如既往地克制，對情感三緘其口。他本以為肯頓小姐可以結束現在的婚姻，回到達林頓府，但在了解到她無意從自己的婚姻中走出后，史蒂文斯瞬間又把自己武裝起來：“我現在當然意識到，這類事情（肯頓小姐的婚姻）與我幾乎毫無任何關系，而且我應該講清楚，倘若不是的確出于重要的工作原因要這樣做的話，對此你也許應該記得，我是做夢也不會探問這類情況的；那就是說，這有關目前達林頓府內的職員安排問題。”②工作永遠是史蒂文斯拿來掩飾自己真實情感的借口。無論內心如何波濤洶涌，他表面總是做出一副冷淡漠然的樣子。當老年史蒂文斯回憶起這些過往時，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情感已毋庸置疑，倆人的情感顯然早已超越了工作關系。史蒂文斯對這種關系的一再否定無疑是他的一種自我蒙蔽，仿佛這樣就可以保持心如止水，遠離感情的困擾。

小說采用了倒敘的方式，讓年老的史蒂文斯在旅行途中一點點追憶往事，讓諸多細節慢慢浮出水面，從而為他的愛情悲劇做了必要的鋪墊。如果說對往事的倒敘合情合理，那么史蒂文斯對這次旅行的終點及重點——與肯頓小姐的會面也依然采用倒敘，這種處理方式就有點不同尋常了。作為全書的高潮，史蒂文斯并未及時將倆人會面的情況交代給讀者，而是在兩天之后才逐一追述這次見面的點點滴滴。這再一次證明史蒂文斯情愿活在回憶和過去，懼怕一切與當下的遭遇。對內心的真實情感藏而不露，對個人情感問題的避而遠之是史蒂文斯愛情悲劇的根源之一，否則倆人或許不必耗費半生，彼此思念，蹉跎了歲月。

二、行動上的拖延

除了情感上的處處回避，在與肯頓小姐相處的過程中，史蒂文斯也始終是個行動上的弱者。小說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史蒂文斯在肯頓小姐唯一的親人姑媽去世時，未能及時向她表示自己的哀悼之情。他本想盡快找機會向她表示自己的關心，卻顧慮重重，連敲個門問候一聲都思前想后的，如此一再耽擱，導致他屢屢錯失拉近倆人距離的好機會。以至倆人有機會再見面時，他雖然在之前的幾個小時曾“一門心思考慮著肯頓小姐的悲痛，一直特別思忖著我最好應該做些什么，或者最好說些什么去稍稍減輕她的負擔”，但當真正張嘴時，他和肯頓小姐說的仍是工作上的安排。他在這種特殊時刻依然不解風情，對肯頓小姐的工作吹毛求疵，終于引起了肯頓小姐的“困惑”，讓她“心煩意亂”，“疲憊不堪”，談話在不愉快中結束，這也成為倆人關系急轉直下的轉折點。無論心里如何在意肯頓小姐，史蒂文斯還是很難將自己的關心付諸行動。

倆人關系更為重要的一次轉折點是當肯頓小姐把自己要結婚的消息告訴史蒂文斯時，后者無動于衷甚至冷酷的反應。正如肯頓小姐在二十年后向史蒂文斯所承認的，她本想用自己和別人結婚的消息來試探和刺激他，她曾以為那是可以讓史蒂文斯“煩惱的另一種伎倆”。未曾想史蒂文斯對此毫無反應，而是借口“具有全球性重大意義的事件正在樓上發生，我必須返回我的工作崗位上去了”，迅速抽身而退。當天晚些時候，史蒂文斯曾在走廊里聽到了肯頓小姐在屋里的哭泣聲，他這樣回憶道：“我今天已不知道我呆呆地站在那兒有多久；那段時間似乎非同一般得漫長，可實際上，我想實際也不過幾秒鐘罷了。那當然是因為我當時按要求必須盡快趕回樓上去為那幾位國內最顯赫的紳士服務，我無法想象我當時會耽擱太久。”以工作為由對肯頓小姐的痛苦視而不見，在她即將嫁人之前不做任何挽留，史蒂文斯行動上的無力終于讓肯頓小姐徹底放棄。

老年的史蒂文斯在相隔將近二十年后，終于以工作為由與肯頓小姐再度見面，暗自盼望著肯頓小姐能夠回到自己身邊，回到達林頓府，但這次會面依然被史蒂文斯以各種理由盡量拖延。仿佛是為了盡量拖延在路上的時間，他時常會在某個地方呆上半個小時，或在某個小鎮停留半日，而不是匆忙趕路。最后的會面近在咫尺，但史蒂文斯左思右想，反復揣摩肯頓小姐的態度，一次次說服自己的判斷力是正確的，并無休止地沉湎于回憶，仿佛這樣就可以遲一點得知肯頓小姐的答案，遲一點面對現實。其實他自己也明白這種拖延的無用并自嘲道：“既然明天我將當面確切了解肯頓小姐現在的愿望，那現在無休止地去揣測又有什么意義呢？”在和肯頓小姐的相處過程中，史蒂文斯本有足夠的機會表達愛意、發展感情，卻都未能把握住。肯頓小姐用各種方式傳遞給他的情感訊息，都被他以職業為由而屏蔽。歷時二十多年，見了最后一面之后徹底放手，無論史蒂文斯是否真的釋然，都只能就此放下，將一切塵封。這份自始至終一直在回避甚至否認的愛，全被一目了然的讀者看在了眼里。性格決定命運，因延宕而導致的情感逃避和行動無力使史蒂文斯的愛情注定陷入悲劇。

三、反省與成長

隨著故事的進展，史蒂文斯越來越頻繁地陷入回憶：“在此期間，我發現自己又對某些往事翻來覆去地琢磨開了。”對他而言，活在過去確實是逃避現實的一種手段：“看來我在某種程度上已沉湎于回憶這些往事。這可絕對不是我的意圖，但這樣做可能也并非是壞事，至少我已避免過多地考慮這個夜晚所發生的事情……”史蒂文斯逐漸意識到自己思慮太重的毛病，在故事結尾，他終于發現由于缺乏與別人正常的交流，無法適度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他無形中孤立了自己，并錯失愛情。在和陌生人的聊天中，他承認自己虛度了大半生，并不曾擁有過真正的尊嚴。盡管他仍堅持認為達林頓勛爵本質上是個好人，但他也為自己的愚忠和曾經受到的屈辱感到可悲：“他（達林頓勛爵）在生活中選擇了一條特定的道路，只是這條道路被證實是誤入了歧途……在我侍奉他的所有的那些歲月里，我堅信我一直在做有價值的事。可我甚至不敢承認我自己犯過了些錯誤，真的——人須自省——那樣做又有什么尊嚴可言呢？”此刻的史蒂文斯終于敢于面對現實，反省自己。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的肯頓小姐性格與史蒂文斯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積極主動，堅持自己的判斷力和追求，遇事果斷。雖然在與史蒂文斯共處的過程中也曾有過猶豫和糾結，甚至因不滿婚姻而數次離家出走，但在故事結尾，她意識到自己已日久生情，真正地愛上了現在的丈夫，于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史蒂文斯的工作邀請，徹底斷了史蒂文斯的希望。無論在工作中還是在情感生活中，她所具有的果斷和行動力顯然正是史蒂文斯所欠缺的。

小說借用了旅行來暗示史蒂文斯所經歷的挫折與成長，對于史蒂文斯來說，及時踏上旅程去尋找最美的風景，一切都還來得及。也許曾經迷路，也許前方會有很多未知，但正如史蒂文斯在途中遇到的一位老者所說的：“向上走才能看到最美的風景。”事實上，當史蒂文斯按照老人的指點翻過小山坡時，展現在他面前的確實是一片“偉大絕倫”的風景。當旅行抵達終點，史蒂文斯也終于找到自己的癥結所在并如此反省：“我應該停止過多地回顧過去，應該采取更為積極的態度，而且應盡力充分利用我生命的日暮時分。”雖然故事的結局不盡如人意，但他至少懂得了要更加積極地面對現實。思想上的逃避、行動上的拖延，延宕的心理讓史蒂文斯成為愛情面前的失敗者，但與愛情失之交臂的痛苦也讓他成長，正如小說題目所包含的寓意：逝去的時光必定會在人生留下印記。既然曖昧的情感已然成為追憶，就讓職業成為自己余生唯一的慰藉，這樣的人生晚景也未嘗不令人期待和向往。

①莎士比亞：《哈姆萊特》，朱生豪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頁。

②石黑一雄著：《長日留痕》，冒國安譯，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23頁。（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作者：黃春燕，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北京物資學院外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編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