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成[鐵道警察學院,鄭州 450053]
淚盡而歸說瀟湘
⊙劉永成[鐵道警察學院,鄭州 450053]
絳珠“還淚”貫穿了《紅樓夢》始末,構成其總體框架。詩與愛是林黛玉生命的寄托,《葬花詞》是黛玉落花命運的“讖語”,寶黛的愛情更是一曲泣血的悲歌,現實的黛玉淚盡而歸,照應了理想世界中的絳珠“還淚”之說。瀟湘的淚盡而歸是《紅樓夢》具有永恒藝術魅力的重要因素。
《葬花辭》黛玉 眼淚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曾說人生有三大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無尾。張愛玲與《紅樓夢》,留給世人一段美麗而蒼涼的淚水人生。唯有缺憾,才可永恒,無尾之紅樓,注定眾說紛紜,看似繁華的“紅學”背后隱藏著無盡荒涼,瀟湘妃子的淚盡而歸,最終成就了一夢千古之紅樓。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風吟月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三生石畔的灌溉之恩,引來今世的這段絳珠“還淚”之緣。淚盡而歸的瀟湘留在世間的乃是永恒之美,盡管這美顯得有些凄涼,有些傷悲。絳珠“還淚”貫穿小說始末,這一情節的設計更體現了作者獨具匠心的創造。“太虛幻境”超現實世界與大觀園現實世界雙重交織,構成了《紅樓夢》獨特的框架。絳珠“還淚”始于仙界甘露之恩,歷經下界還淚報恩,終于淚盡魂歸仙界,寶黛愛情正是絳珠還淚報恩之寫照。
讓我們從“太虛幻境”走進大觀園。“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命定前生注定了大觀園女子的悲劇。自黛玉拋父進京都,她的命運就發生了轉折:“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始不從。他又說‘既然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既進了賈府,既見了寶玉,就注定這一生將淚盡而歸。黛玉雖處溫柔富貴之鄉,卻終究是寄人籬下;雖每日錦衣玉食,卻依舊無法擺脫落花凋殘的命定前生。一曲《葬花辭》奏響了她一生命運之哀音。
《葬花辭》,紅樓詩詞中最美最讓人為之動容的篇章。無論是凄美的語詞,還是完美的藝術演繹,它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盡管有人認為黛玉整日哭哭啼啼,悲秋傷春,故對《葬花辭》的自傷自憐不以為然,但我認為黛玉的傷春并非無病呻吟,她灑淚有因。該辭濃郁的悲劇氛圍、絢麗的想象世界,讓人們對黛玉“獨倚花鋤淚暗灑”的葬花情節記憶深刻。開篇即落花飛零,紅消香斷,游絲飄榭,落絮撲簾,讓人思及青春易逝。斥榆柳飛燕,恨風刀霜劍,青燈照壁、冷雨敲窗之際,輕嘆何處是歸程?“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即便是死也要死的干凈,花落之時,便是紅顏老死之日,“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無論是悼花還是自悼,該辭都寫得情真意切,催人淚下。
《葬花辭》不僅描繪了百花凋零之凄婉、黛玉命運之不幸,它的最大價值還在于提出了一個“何處有香丘”的問題,哪里才會有一個干凈理想的世界?顯然大觀園不是,盡管有人說那是個清凈女兒國,的確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干凈而清爽,但現實的大觀園亦非世外桃源,女兒們也僅僅是在此做暫時的逃離而已。況且這歡聚也是短暫的,時間是最不可抗拒的因素,女兒們終歸要出嫁,到那時這大觀園也將不復存在。“太虛幻境”才是真正的理想世界,故在瀟湘淚盡而歸后,她要回歸這個理想世界,回到這個“香丘”。
《葬花辭》的字字句句都隱示了黛玉的命運。“獨倚花鋤淚暗灑”的悲泣乃是一曲生命的悲歌。自金陵離家寄人籬下,黛玉現實的寄托便只剩下詩與愛。而這愛,除了付諸筆端以詩的方式展露外,更少不了眼淚。黛玉為淚而生,也是為淚而亡。
黛玉“獨倚花鋤淚暗灑”的吟唱是對自身命運的悲悼,而“暗撒閑拋卻為誰”則指向了寶黛的愛情。當絳珠仙草轉世而為黛玉時,流淚就成了她必然的命運。寶黛二人初見,黛玉之淚已見,寶玉因這樣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無玉,而發狂摔玉,黛玉抹眼淚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這是黛玉第一次流淚,亦是絳珠“還淚”的開端。后來寶玉挨打,黛玉哭紅了雙眼,寶玉為了安慰她,特意讓晴雯送去了自己的“兩條舊絹子”,耐人尋味的是,當晴雯走進瀟湘館時,正看到黛玉的小丫鬟春纖剛為黛玉洗了手帕晾在欄桿上,而這晾著的手帕與晴雯手中的這兩條舊帕形成一種照應,似乎正是某種情感的回應。兩條舊絹子承載的卻是二人的真心。果然,接到寶玉的舊帕,黛玉“細心揣度”,她當然明白兩條舊絹子暗藏著寶玉之真情。感動之余,黛玉在舊帕上題了三首詩。盡管這舊帕子很不起眼,黛玉卻異常珍惜,三首題帕詩,皆是對淚水的歌詠:“眼空蓄淚淚空垂,暗撒閑拋卻為誰?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這舊帕已經超越了其本來的使用價值,甚至超越了作為愛情信物的意義,而具有了語言所難以表達的內涵。正因如此,在高鶚的續書中,寫到黛玉之死,曾有這樣一個細節:“只見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詩,掙扎著伸出那只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分兒,那里撕得動。”在得知寶玉與寶釵即將成婚后,黛玉的生命也走到盡頭,她流盡了一生的眼淚,將寶玉曾經送她的舊帕投入火中,讓那浸染了自己血淚的詩隨帕子化為灰燼,瀟湘淚盡而歸。
黛玉的眼淚皆因情而流,淚流盡,情才顯,“還淚”才有了實際意義。愛與詩是黛玉一生的寄托,如果說暗示了黛玉命運的《葬花辭》還有一點孤傲之氣,那么這首《秋窗風雨夕》則只剩下對自己命運的哀嘆。“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單薄多病的身體怎能抵擋漸冷的秋風,“雨滴竹梢,更覺凄涼”,本就多情而傷感的黛玉,又見如此凄涼之景,悲從心生,“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孤獨而無助,無奈中淚灑窗紗。此詩雖是模仿《春江花月夜》,然而后者只是恬謐春夜里一點淡淡哀愁,而《秋窗風雨夕》中的凄風苦雨卻如暗夜般籠罩了世界。現實的黛玉因悲愁淚盡而歸,照應了理想世界中的絳珠“還淚”之說。
瀟湘的淚盡而歸有一定的必然性,《紅樓夢》中曾有多處暗示。且不說開篇的絳珠“還淚”及寶玉在“太虛幻境”中聽到的十二支曲,單單在現實的大觀園里,黛玉所做的詩詞中,就有不少“讖語”。除了前面已經說過的《葬花辭》集中暗示了黛玉這一悲劇命運,她后來在席上抽到的花簽也有所暗示,“莫怨東風當自嗟”。此句本出自歐陽修《明妃曲》,原詩結尾是“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紅顏薄命”之悲,暗示了黛玉之命運。黛玉痛惜的不僅是一己不幸,更有寶玉之不幸,雖明知自己會因悲泣流淚而終,卻依舊不悔。
《桃花行》中的薄命桃花似乎更是黛玉最終命運的寫照。“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淚干、花憔悴正是黛玉最終的命運。當寶玉看到這首詩后,“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離喪之人才會作出如此哀音,寶玉不愧是黛玉知己。“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淚痕!”黛玉夭亡的命運正如薄命桃花易散,寶玉最后出家為僧,皈依佛門,以此來報答黛玉對他生死不渝的愛情,然黛玉早已如落花般飛散,最終亦徒然。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語成讖,也只有黛玉才配用“花魂”一詞。凹晶館對詩一幕,美麗而凄涼。黛玉是詩一樣的女子,有詩一樣的心性,說出如此凄涼奇譎之語,讓人忍不住悲從心生。“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寶玉不愧是黛玉知己,能如此,也不枉黛玉一生之眼淚。看《紅樓夢》,從始至終似乎都浸染著黛玉的眼淚,看到的皆是她的朦朧淚眼,“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冬流到夏!”這樣一個絕代佳人的香消玉殞,曾讓多少人為之垂淚。然這淚盡而歸,魂歸仙境的結局卻也是最美的。寶玉曾因晴雯之死作《芙蓉女兒誄》,原作是“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后經黛玉提醒改為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黛玉聽到這話,或許想到了自身之命運,只是這話經由寶玉說出,別有一番意味。
從“太虛幻境”到大觀園,最終又回到“太虛幻境”,作者為我們講述的這個故事似乎虛無縹緲,卻又真真切切,而這正是作者的偉大之處。絳珠“還淚”的動機是為了報恩,這一過程是感情全部投入的過程,是浸染了血淚的過程,有時我寧愿相信這世上真的存在一個“太虛幻境”,就像是晴雯去做了芙蓉花神,風華絕代的黛玉亦未曾死去。詩與愛構筑了瀟湘的一生,只愿淚盡了,情未了。
[1]張愛玲.紅樓夢魘[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2](清)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3](清)曹雪芹,(清)脂硯齋批評.紅樓夢[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作者:劉永成,文學碩士,鐵道警察學院公共基礎教研部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批評。
編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