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主義視野中的文學創作
——對張承志文學世界的一種解讀

⊙李秀萍［北京青年政治學院，北京 100102］

后殖民主義視野中的文學創作
——對張承志文學世界的一種解讀

⊙李秀萍［北京青年政治學院，北京 100102］

作為一種影響廣泛的社會思潮，后殖民主義在國內學術界持續活躍多年，對很多作家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張承志無疑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他的文學創作不僅體現出較為鮮明的后殖民批評色彩，同時也展現出對后殖民思想的某些超越，他的“抗戰”文學的最終目的不是反抗本身，而是最終指向以區別的族群文化為基礎、構建一個勾連彼此歷史與現實的整體文化交流平臺。

后殖民 反抗 他者

作為一種影響極為廣泛的社會思潮，后殖民主義萌芽于19世紀后期，1978年薩義德《東方學》的發表，標志著該思潮的成熟。從學者張京媛1989年對《東方學》的詳細介紹至今，后殖民主義已經在國內學界持續活躍了二十年。學者阿里夫·德里克這樣闡釋了后殖民的含義：“首先是對前殖民地社會的現實狀況的一種真實描繪，在這種情況下，它有著具體明確的指稱對象，如后殖民社會或后殖民知識分子。其次是一種對殖民主義時代以后的全球狀態的描述，在這種情況下它的用法比較抽象，缺乏具體的所指，與它企圖取而代之的第三世界一樣，意義模糊不清。再次，是描述一種關于上述全球狀態的產物。”①

后殖民批評是對殖民話語、強權的批判，是對底層“他者”基于人道主義的關注，國際學術界的代表人物為薩義德、斯皮瓦克和霍米·巴巴。其中，斯皮瓦克帶有解構主義和女權主義色彩，霍米·巴巴帶有強烈“第三世界”文化批判色彩，而薩義德則體現出極為明確的政治批判色彩。作為一種獨特的社會思潮，后殖民主義已經在世界范疇內產生了強烈反響。但它自身也存在一定弱點：往往在強調第一世界的后殖民批評立場的同時，會忽視第三世界的后殖民文本創作與批評。張承志的文學創作不僅展現出較為鮮明的后殖民批評色彩，同時也實現了對后殖民思想的某些超越，增強了其文學世界的獨特魅力。

任何作家的創作都離不開具體的時代背景，張承志的創作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正是全球化影響日益擴展的時期。如今，全球化已經從經濟領域蔓延至政治和文化領域，成為當今世界發展的一柄雙刃劍。它打破了不同國家、區域之間的封閉和保守，有利于信息的充分溝通交流，有助于人們開闊視野，提升生活水準。但與此同時，全球化也引發了前所未有的負面危機：經濟的全球化導致了更嚴重的貧富分化，而經濟發展的失衡又直接導致政治、軍事層面的掠奪與霸權。全球化在文化層面引起的震動讓國內精英知識分子感到十分焦慮：文化在交流中的政治意圖日趨明顯，一些經濟強國的強勢文化對邊緣弱勢文化構成極大的傾軋。面對西方文化霸權的甚囂塵上、第三世界對西方文化霸權的盲目臣服，國內一些精英知識分子紛紛拿起后殖民批評的武器，張承志無疑是其中極具代表性的一位。后殖民理論對他產生了很重要的影響，這一點在其文學創作中有著鮮明體現。他崇拜后殖民代表性作家F·法儂，贊頌薩義德對正義與人道的呼吁：“第三世界的理論名著《東方主義》的作者愛德華·薩義德曾經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彎下病弱的身體，拾起一塊石頭，朝向巴勒斯坦方向投了出去。他用這塊石頭表達了對這象征語言的崇敬。他表示自己也要加入被侵占與被侮辱的一方的行列，也要使用這種語言。”②

上世紀80年代，作家以研究員身份去日本進行過為期一年的歷史研究，1999至2003年，他又自費在西班牙、摩洛哥、葡萄牙、法國等國旅行，在工作中還先后出訪過美國、加拿大、德國、蒙古等國家，這些經歷都使他對全球局勢有了更切身的體會，因此，他急切拿起手中的筆，進行全力抗爭：“今天需要抗戰的文學，需要指出危機和揭破危機，需要自尊和高貴的文學。”

在全球化文化危機的影響下，中國文學內部也涌現著不同的聲音，全盤西化與對媚西化文風的批判此消彼長，張承志則始終堅守自己的立場，將新殖民主義作為批判的首要對象。在表面遵守和平公約的前提下，新殖民主義瘋狂搶占各種資源，稍有不滿就發動軍事制裁，朝鮮戰爭、越南戰爭、海灣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等莫不如是。上世紀90年代之后，西方強國已經不滿足于對第三世界經濟、政治方面的控制，更加強了文化方面的殖民。一方面大肆推行文化輸出，同時又通過多方渠道對第三世界進行歪曲和“他者”化。在強權的作用下，文化霸權主義有了滋生的土壤。隨著中國的迅速崛起，西方世界展開了對中國的妖魔化宣傳，最主要的就是“中國崩潰論”，主張把中國分裂為西藏、新疆、蒙古等幾個國家。張承志對此一直深表憂慮：“我雖然屢屢以反叛中國式的文化為榮，但在列強及它們的幫兇要不義地消滅中國時，我獨自為中國應戰。”他還特別提出要嚴格限制日本等國有關中國地理風貌的電視節目拍攝，因為作家敏銳捕捉到：在攝像機的后面，隱藏著他們對中國領土虎視眈眈的眼睛。對新殖民主義所發動的戰爭，作家一直都立足于人道主義立場予以尖銳批判，在《2002年3月25日的小報》一文中，他揭露了美國和以色列軍隊對阿富汗平民的屠殺，他追問“自由的法國、科學的德國、浪漫的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國家面對屠殺的無視，指斥在世界新體制中強權一方對弱勢一方所采取的不義之舉，以及世界對此保持的可恥沉默。

在文化層面上，鑒于歐洲中心話語文化迫使第三世界面臨失語，而作為“他者”的東方又被不斷妖魔化，張承志對西方文化霸權給予了猛烈批判，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立足于國家民族立場，反抗文化“他者”化，反擊西方分裂中國的言論，他在《無援的思想》里這樣寫道：“1972年最北的草原縱深發生了大雪災。由于那雪災的極度殘酷，一個新的蒙古語詞組甚至都被創造出來：temorzodu，鐵災。救活蒙古草原的是南線源源運來的糧食、藥品、被服，更不用說火柴和磚茶。災后門前圈里空空如也的蒙古人是從南部趕來了羊群，借它們再求繁殖的復蘇——西方列強不愿意報道：是中國救活了草原。”此外，他將另一個評判的焦點對準西方的大眾傳媒。西方媒體通過宣傳，向人們潛移默化地灌輸認同西方、“他者”化東方的思維方式和認知模式，美化侵略行徑，顛倒是非。作家對此予以憤然揭露，在《熱情的行蹤》里，他這樣寫道：“已經是屠殺和運動正義對決的邊緣。60年代曾有過波瀾壯闊的抗美援越反戰——而今天，在強權和強權制造的輿論如此壓迫的今天，它會再一次激動人心地降臨嗎？”在《找到的眼神》中，他更是予以辛辣諷刺：“此刻對他們正是好時機，從控制全球的話語霸權到壓服世界的高科技武器，一切可能有的他們都有了。美國‘國家地理’對阿富汗少女的尋找活動和報道，既不是真實的藝術，也不是客觀的報道，而是不義戰爭的宣傳。”

除了將批判視野指向西方霸權主義，張承志還對國內知識界被“殖民化”的現象進行了批判。在客觀上超越了后殖民批評中純粹的東西方二元對立，拓展了后殖民批評的關注視野。上世紀80年代之后，中國社會經歷了重要社會轉型，社會普遍價值觀發生轉變，功利主義、消費主義與享樂主義泛濫，人文知識分子與精英文化開始逐漸邊緣化。有感于當下知識界的“媚西”姿態，張承志努力從歷史、文化層面追溯其深層文化心理，呼吁知識分子從多維視野中去找尋有效的文化參照：“中國知識界普遍出現這種‘媚西’傾向，實際上與長期以來‘左傾’的恐怖歷史有直接關系。知識分子還心有余悸，生怕再現那段不人道的、文化專制的歷史。因為記憶太恐怖，所以在現實中就片面地強調向西方學習。不能否認這種心有余悸是真實的，這里可能有他自己的親身經歷，有他父母妻兒的遭遇。但是，我希望這樣的知識分子有更廣闊的思考，因為，我們應該認識到，這正是我們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我們的命運中肩負著一柄雙刃的寶劍：一方面，如果你忘記過去，昨天高唱某種理想的人可能再用專制的思想來壓制你；另一方面如果你矯枉過正，又可能招來一個帝國主義的陰魂……我呼吁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雙刃劍的命運面前，做出正義的選擇。不要因過去確實曾有過的一部分個人遭遇，而喪失分析今天和今后形勢的能力。”③

在東西方文化關系的思索中，作家將追尋的目光投向了曾帶給西方世界巨大心理壓力的地中海南岸的穆斯林世界，特別是有著八百年穆斯林歷史的安達盧斯。通過兩次在西班牙、摩洛哥、葡萄牙、法國等地的自費旅行，他寫出了《鮮花的廢墟——安達盧斯紀行》一書。安達盧斯以其多層文化的重疊讓作家嘆為觀止：“一座名城，必須要同時擁有羅馬、阿拉伯、天主教三種神跡和文化。只有那樣的地方，才值得為它奔波。”此書首篇的《兩海之聚》，將象征著東西方既相互聯系又相互對峙的直布羅陀作為書寫的第一站，顯示出作家以東方文化抵御西方文化的深刻用意：“一度打垮征服了西方、給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以談虎色變的教訓和永遠的心理壓力，甚至在一個時代使西方在文化上亦步亦趨的，并非中國或印度，而是穆斯林世界……相交匯合，互不侵犯的兩海既被截斷又沒有被截斷。”作為結束篇章，《誰是勝者》創作于美國攻打阿富汗之后、即將攻打伊拉克之前，文章以西班牙的阿蘭布拉宮為楔子引發戰爭、歷史人物與永恒存在相比照的思辨，通過反復引述銘文“除了真主，沒有勝者”一句，揭示“人與永恒存在相比何其渺小”的辯證哲學意蘊，以銘文來暗示人類共同面對的命運，在有限的時空中傳遞出作家無限的期許。

在后殖民批評中，歧視與反歧視無疑是重點話題。飽受歧視的歷史記憶與底層立場使張承志既批判文明內部的歧視，也深刻審視著民族、國家之間的歧視現象，從而將反歧視的主題提升到更開闊的視野。在散文《大地散步》中，他這樣寫道：“我親自目睹那些印度人、東歐人、拉美人、東南亞人、阿拉伯人在海關和領事館時滿臉的屈辱的神情時，心便感到抽搐。更不用說中國人；世界對中國的歧視是絕對的。”值得關注的是，作家還關注了民族國家內部主體文明對邊緣文明的擠壓，為自己的后殖民批評奠定了更廣泛的批評維度，在《無援的思想》《安寧的權利》等文章中，他揭示了與社會發展相伴而生的大肆擴建對古老文明的擠壓：古老的文物在消失，文明的街區在消失，他痛心地看到“游牧草原的循環不已的歷史”已經走向終結，現代文明對草原文明的擠壓已全面施行，與草場一同消失的是人的安寧的權利、偉大的傳統和文化、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在《匈奴的譴歌》中，作家立足游牧文明立場，追溯漢文明對游牧文明的擠壓“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傳遞著游牧民族的悲愴與無奈。

值得注意的是：全球化帶來的不僅是不同國家、民族之間的對抗，也必然導致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與對話。對待西方強勢文明的方式不僅是二元對立式的對抗和批判，也需要努力建構不同文明間順暢溝通與平等對話的平臺，既可以警惕文化的“被殖民化”，又能得到有益的借鑒。學者出身的張承志立足底層文化，穿梭于伊斯蘭文化、漢文化等不同文明之間，努力探求新的文明闡釋方式，在《人文地理概念之下的方法論思考》中，他這樣寫道：“我們決定了一個‘文明內部發言’的原則，盡力把對文明的描寫和闡釋權，交給本地、本民族、本國的著述者。我們更選擇了第三世界的文化立場，對地域的歷史過程和未來判斷，實行批判的、有利于世界上大多數人利益的描述。”值得特別一提的是，雖然作家明確將第三世界作為自己文化立場的基點，并將伊斯蘭文化作為自身對文明闡釋的出發點，但他從來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反對過于簡單和單一的民族傾向。對于民族性的解讀，張承志更傾向于從帶有母系、同血質的文化視野中確立群體的集合，更強調民族文化認同心理。近年來，張承志文學創作的重心已逐步從對邊緣少數民族文化的關注轉移到對中國文化的捍衛。無論是少數民族文化所面對的“他者”——狹隘的漢文化，還是中國文化所面對的“他者”——西方新殖民主義，張承志所發起的“抗戰”文學的最終目的不是反抗本身，而是最終指向以區別的族群文化為基礎、構建一個勾連彼此歷史與現實的整體文化交流平臺。

①羅鋼、劉象愚：《后殖民主義文化理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頁。

②張承志：《誰是勝者》，現代出版社2003年版，第236頁。

③張承志：《文明的入門——張承志學術散文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322頁。

作者：李秀萍，文學博士，北京青年政治學院社會科學理論教研部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北京青年政治學院院級科研項目《全球化語境中的多元共生——新世紀北京文學研究》，編號：MZ201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