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堅偉[廣東外語藝術職業學院,廣州 510640]
魏晉六朝人物品評的美學化進程
⊙方堅偉[廣東外語藝術職業學院,廣州 510640]
魏晉六朝人物品評是一種由政治制度延伸至文藝審美的文化現象。曹氏父子時期確立了唯才是舉的導向,這種變革也伴隨著兩晉門第制度的建立而走向對形貌的重視,六朝時期文藝審美走向獨立,也標志著人物品評美學化的確立。
魏晉六朝 人物品評 美學化
魏晉人化文學觀受到人物品評的影響,歷經曹魏顛覆漢代重德性而代之以“唯才是舉”,至兩晉門第觀念影響而表現出形貌的重視,到了六朝時期確立了人物品評的美學化特征。
在漢末的政治斗爭與社會動亂之中,需要的是實干型人才而不是漢代所標榜的仁、孝。出于現實的考慮,曹操果斷地放棄兩漢重名輕實的人物品評標準而代之以“唯才是舉”,同時認為“天地間,人為貴”。這種用人思路已完全不同于漢代強調重德行、本孝道的鄉舉里選制度。曹氏政權在多年的征戰過程中,意識到人才對于社會治亂的巨大意義,特別是曹操在不同場合不時地表現出對人才的渴求。《短歌行》就抒發了這種情懷:“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為此,曹操分別于建安十五年春,建安十九年十二月,建安二十二年八月發布了三個求賢令,將這種求賢愿望作為一種政治指向確定下來,從這三個求賢令可看出曹操對于人才標準的定位。
曹操提倡的“才”是蘇秦、陳平之類能夠匡扶君主、成就霸業、有縱橫之氣的謀略之士,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縱橫家未必是賢人,但在亂世之中卻能力挽狂瀾,運籌帷幄于千里之外。其實,如果我們反觀曹操的文學創作,也同樣可以感受到其樂府詩歌中馳騁的也是戰國縱橫家的自信與汪洋恣肆的高古情懷,縱橫家的氣勢在漢代文學作品中一覽無余,直至漢末遺響尚存,于孟德處猶可掠一二。縱橫之氣移于言語或著于翰墨,便呈現春秋時期史傳散文那種秋風掃落葉般的艷麗風格,從曹操的人才觀也可窺探其文學審美走向。中國文學傳統自建安以后便欣賞并推崇這種灑脫、駿爽的文學風格,六朝文學批評專著幾乎都給予了高度評價或關注。如劉勰《文心雕龍》就指出:“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也強調:“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這種風格恰恰便是曹操詩歌體現出來的古直剛健,后人多以沉雄悲涼概括之。所以,曹操的人才觀與其文學審美愛好實際上是有著共同的契合點,換個角度看,以曹操為代表的建安文學也可以看作是人物評價才性觀在文學審美中的反映。這一切都根源于舊的意識形態的崩塌,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故孟德三令,非僅一時求才之旨意,實際明其政策所在,而為一政治社會道德思想上之大變革。”社會道德思想的變革必然引起諸多領域的調整,儒家道德觀的破產意味著新審美思維的最后松綁。
如果我們以九品中正制的設立來考察其對文學批評的影響時,九品中正制無疑從理論結構上為文學批評提供了范式。從《詩品·序》中,我們也可發現鐘嶸對于分品論詩的保守態度與《選舉考一》的九品升降靈活性的相似之處。《詩品·序》里說:“至斯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變裁,請寄知者爾。”論詩與官選固然不同,但從史料和鐘嶸的序言看來,兩者之間畢竟有思維上的共同之處,也可反映出政治制度對人的思考方式的影響。九品中正制啟兩晉南朝門閥制之端,并且沿著此路不斷將政治人才選拔方式推向固化僵死,且這種僵化的分門別第的等級思維左右著整個社會文化思維模式。循著九品中正制而最終確立起來以世族為主體的門閥制度,由于其壟斷性與封閉性造成的兩大社會問題便是等級森嚴及清議。這兩個問題都對文學品第批評觀念有直接的影響。
其一,九品中正制在向門閥制度形成的過程中,實際上并不僅僅是對政治人才選拔的影響,在制度成為一種慣性時,也同時反映在人們的生活思維中。古代的文學活動多操持于上層文人之間,以政治品第思維來看待文學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六朝出現《詩品》《畫品》《棋品》《書品》等分品論藝的著作不是一種偶然現象,這是一種長期的制度熏染下的條件反射式思維。其二,清議本來是為朝廷選拔人才服務的,隨著兩晉門閥制的不斷強化,清議的重點也漸漸發生了變化。清議的政治評價功能已大大弱化,且內容也不再局限于舉薦人才或推舉官員。發展到西晉,清議的內容發生變化,其實清議往往不包括對被品評者才能優點的評價,而是專指對其違反儒家名教言行的揭發。在這種情況下,人物品評自然趨向兩端,一是禮法之士對違禮名士的責難,二是放達士人崇尚曠達與自然。對違禮名士的責難很容易引發爭辯,而違禮名士又多為崇尚自然之性,所以,使得人物品評有可能向審美發展。《晉書·何曾傳》曰:“時步兵校尉阮籍負才放誕,居喪無禮。曾面質籍于文帝座曰:‘卿縱情背禮,敗俗之人,今忠賢執政,綜核名實,若卿之曹,不可長也。’”因言于帝曰:“公方以孝治天下,而聽阮籍以重哀飲酒食肉于座。宜擯四裔,無令污染華夏。”雖然阮籍因喪母也“舉聲一號,嘔血數升,廢頓久之”,但仍然為當時禮法人士所不滿,可見禮治在西晉時期也是相當嚴肅的事情。
前一種可看作倫理之爭的人物評價,后一種則可視為審美意義的人物品評,現在看來,后者應該對中國文化思想的貢獻更大,特別是美學方面。《人物志》在品評人物方面確實有著獨到的見解和視角,其自序講道:“夫圣賢之所美,莫美乎聰明,聰明之所貴,莫貴乎知人。知人誠智,則眾材得其序,而庶績之業興矣。”這是配合曹操唯才是舉的用人政策而提倡的,但劉劭已經觸及人的本質——即情性,認為“蓋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按照這種邏輯,人才是由情性所決定的,至兩晉時由于玄學的盛行,人的情性則推崇順應自然,六朝的人物品評從形貌到精神的方式也便應運而生。
六朝的人物品評可以歸結為兩大類:形貌審美與精神觀照。形貌審美包括人物風度、容貌、言語等;精神觀照含有情感、品格、修養等,兩者是互為表里的關系。形貌美與精神美的人物品評方式和六朝文學批評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從某種角度說,品文是品人的延伸。
形貌品評是六朝一種獨特的社會現象,而且這種品評方法很多均進入藝術批評包括文學批評中。形貌品評多從人的容貌、五官、穿著等進行,眼神是六朝時期人物品評最主要的一種方式。劉劭《人物志》就說:“夫色見于貌,所謂征神;征神見貌,則情發于目。”后來顧愷之言繪畫“傳神寫照,正在阿睹中”,實際在劉劭時就已經廣為人們接受,人們重視眼睛所傳達的精神氣質,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是有道理的。《世說新語·容止》對裴楷就有這樣的形容:“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臥,聞王使至,強回視之。王出語人曰:‘雙眸閃閃,若巖下電,精神挺動,體中故小惡。’”除此之外,六朝人特別是兩晉時期,愛好形貌美是一種風尚,從各種史料和小說家記載來看,不僅女子如此,不少男子也偏于中性美。《世說新語·容止》里有一段形容潘岳美麗姿容的敘述廣為人知,其載:“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丑,亦復效岳游遨,于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這種事情有點戲謔的成分,但也并不完全失真,類似這種對男子形貌美的記載在六朝史料中有很多。這種審美追求同樣體現在文學批評之中,陸機《文賦》曰:“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陸機《文賦》為論詩文構思之美文,其創作也遵循這種審美思想,喜好藻思綺合,清麗芊眠的文學風格與人物品評姿容之美實際是有共同之處的。
形貌審美的深層實際是對精神觀照的把握,其最終是為了瞻形得神、得意忘形。形貌與精神共同構成了魏晉風流,所謂“玄心、洞見、妙賞、深情”實際上就是從內外兩方面表現了時代審美的內蘊,魏晉風流是一個群體精神面貌的寫照。《世說新語·賞譽》載:“時人欲題目高坐而未能,桓廷尉以問周侯,周侯曰:‘可謂卓朗。’桓公曰:‘精神淵箸。’庾公目中郎:‘神氣融散,差如得上。’王平子與人書,稱其兒:‘風氣日上,足散人懷。’”像這類記載在《世說新語》一書中有很多評價人物精神美,六朝多引譬連類,運用類比思維做象征,如《世說新語·容止》以玉品人,其曰:“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綜述之,通過具體事物來比照人物的思想在先秦時代就已存在,《詩經》和諸子著作里便大量存在這類人物品評,至魏初重才能智慧,再到兩晉全方位人物品評,這種比照品評更是由品人向品文發展。漢代人物品鑒主要以德行、人格及節操為準,尚未突破傳統道德觀。但是,對精神的重視已促使人們不斷挖掘人的內在品質,這些品質并不僅僅以德行、仁義為標準了,漢末士人從經學的長期束縛中走出來時,發現原來人的存在并非那么單調,由此形成的思想沖擊自然會轉移到文學當中,在六朝充滿個性色彩、高標獨立的時代浪潮的席卷之下,文學的自覺與人的自覺的相對同步有著歷史的必然,文學作為對人的生命的觀照,到了六朝時期便順應時代潮流被擴張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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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張旭華.九品中正制略論稿[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
[7]黃少英.魏晉人物品題研究[M].山東:齊魯書社,2006.
作者:方堅偉,文學博士,廣東外語藝術職業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先秦漢魏六朝文學。
編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本文系廣東外語藝術職業學院2013年度院級科研項目成果(2013K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