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宇 鐘俊[廈門大學外文學院,廈門 361005]
美與思辨的雙重再現
——評蔡熙主譯的《狄更斯研究文集》
⊙張文宇 鐘俊[廈門大學外文學院,廈門 361005]
蔡熙博士主譯的《狄更斯研究文集》在譯文的連貫性、經濟性、美感特質諸方面都達到了較高的境界,在譯文與原文的一致性程度方面深度融合了信、達、雅的翻譯原則,是當下譯界一部難得的質量上乘的學術譯著。
譯文的連貫性 譯文的經濟性 譯文的美感特質
圖里曾經說過:“譯作的產生源于譯語文化中的空缺。”①對于狄更斯這樣的文學大家,英語世界中的研究可謂琳瑯滿目,而這些研究譯介到中國的,卻又是屈指可數——碩果僅存的恐怕也就是羅經國編選的《狄更斯評論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版)。蔡熙、劉白、趙炎秋三人合作翻譯的《狄更斯研究文集》(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就是在這一背景下,為了彌補我國外國文學研究界狄更斯研究資料的匱乏而產生的。
以上三位學者都是文學科班出身,于文學研究的造詣可謂深厚,又具有較高的英文水平,由他們來翻譯本書,確系眾望所歸。本書的主譯者蔡熙雖然博士畢業才兩年,卻已取得了豐碩的學術成果,發表論文四十多篇,博士論文《當代英美狄更斯學術史研究(1940—2010年)》獲湖南省2014年優秀博士學位論文,入選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理事。這里主要談談蔡熙博士的譯文。
一部譯文一旦產生,就脫離了原文,成為譯語文化中的一個獨立語言產品。因此,要評價一部譯文,首先要看它在譯語文化中的可接受度,也就是張文宇所提出的“譯語效能”②,包括譯文的連貫性水平、經濟性水平(文字簡潔程度)和美感水平;其次,還要看譯文和原文在這三個方面的一致性程度,或者更準確地說,還要看譯文—原文關系與譯者翻譯目的的一致性程度。
蔡熙的譯文在連貫性、經濟性、美感方面都達到了較高的境界,對照原文細讀,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較為完整地再現了原作者們要表達的宏觀和微觀意圖。應該說,蔡熙的譯文具有良好的質量。
說到連貫性,加拿大翻譯學者威廉姆斯曾提出一個翻譯質量評估的“論辯模式(argumentation-centered model)”③,說到底,就是語篇在宏觀、微觀各個層面上的合邏輯性。以蔡熙所譯《從托杰斯公寓看到的狄更斯世界》(The Dickens World:A View from Todgers)為例,這篇論文以狄更斯小說《馬丁·翟述偉》中的托杰斯公寓為基點,討論狄更斯小說中的一個特點——人的特征與物的特征之間的相互影響,或言置換。可以說,原文的第一句是很重要的,但又是不好理解的,可譯者把握住了作者的意圖,較為成功地表達在漢語中:“以邪惡的方式擁有東西的過程是模仿人,而人擁有物品的過程是模仿非人。”
原文由三部分構成,第一部分直接說明狄更斯作品中人與物之間的特征互化,第二部分進一步探析人物互仿的深層機理——物質世界與道德世界的相互滲透,第三部分以《遠大前程》中的匹普為例,講到了孩子負罪感的幾個層面及人與物、父與子之間的多重復雜關系及托杰斯世界的救贖問題。
在第一部分,第二段說明狄更斯把人的特征賦予物,第三段則反過來把物的特征賦予人,當然還有下一段里那些人化之物(木頭假肢之類);第五段講到人體的可分割性——“一半自我”“一半他物”,而在第六段中那些精神分裂的罪犯則完全由“自我”轉變為“他物”;第八段是對巴爾扎克描寫的“自然環境”和狄更斯“非自然環境”的比較;最末一段指出,這種怪誕的人—物特征互置是對失去連貫性的現實通過想象賦予連貫性的結果。
第二部分指出,以上特征互置的根源是道德現象和物理現象的相互關聯和滲透,而在狄更斯的世界里,人和物之間的關聯是自然而然的,公開行為和私密行為之間也是自然關聯的。犯罪主要有兩種——針對孩子的犯罪和蓄意謀劃的社會犯罪,兩種犯罪都是把人當作物體。公開的犯罪和私密的犯罪相互連續,焦慮在物質世界中隨處可感。托杰斯世界需要救贖。
第三部分以《遠大前程》中的匹普為例,分析了未成年犯罪——對自然秩序的顛倒始于自我意識,而自我意識又等同于負罪感。孩子犯罪可以分為幾個層面:心理形式階段,孩子被作為物體來對待;獲得精神內容階段,孩子開始將他人作為物體來對待;父子關系互換階段,開始時匹普的“神仙教父”馬格韋契把孩子作為“物體”加以利用,后來孩子繼承了父親的罪惡,父親在孩子身上再生,孩子又成了“父親的父親”;救贖階段,孩子療治、救贖自己的世界,承認邪惡存在的必然性,承認邪惡與愛的辯證關系。
以上主要觀點和思想還有很多不同層面的論證和示例,整個原作的論辯結構絲絲入扣、巨細和融。綜觀蔡熙的譯文,可以說是以一位文學批評學者的視角和深刻,忠實再現了原文的宏觀、微觀結構和相應的思想。他知道作者在說什么,說到了什么程度,各個不同部分在邏輯上和思想上又是如何融成一體的,并且以流暢的中文,恰到好處地表達了這些邏輯關系和思想,非常細膩的地方也處理得一絲不茍、連貫通暢。
另外,原作者隨意引用狄更斯著作中的語句或情節,這就要求譯者非常熟悉狄更斯的作品,包括最小的細節,才能很好地理解原作者想要表達的思想觀點,并且以既適合該論文又符合原作上下文的語言進行漢語表達——即便對于一位專業的文學研究者,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蔡熙成功地做好了這件事,其態度之認真、功夫之精深、才氣之出眾值得嘉許。試看:
《荒涼山莊》中的斯墨爾維德爺爺為了恢復人形,必須像抽打褥子一樣經常抽打。這種恥辱是可怕的,這暗示了難以言表的惡化。如同斯墨爾維德爺爺一樣,那些像操縱物品一樣操縱同伙的人本身發展了物的特性,如資本家博得斯奈普頭上以梳子取代了頭發,而另一些遭遇經濟動力學挑釁的落魄者同樣發生了變化,如罪犯馬格韋契,因為壓抑和恐懼而機械化。他的喉嚨里有一個吱吱叫的鐘表裝置,仿佛隨時會敲響,或者像可憐的小特溫姆洛,東道主把他當成折疊式餐桌,按照晚會的規模來伸展或者收攏他。
以上短短篇幅里提到了三部作品中的人物和情節:《荒涼山莊》里的斯墨爾維德爺爺,《我們共同的朋友》里的博得斯奈普和小特溫姆洛,《遠大前程》中的馬格韋契。在為數眾多、隨處可見的這類地方,譯者處理得總是得心應手、頗見功底。
那么,蔡熙譯文的經濟性如何呢?在這方面也是出色的。如:“無數讀者痛恨班布爾,向他投以憤怒的嘲笑。他們憎恨費金,想起賽克斯就不寒而栗。狄更斯描寫的悲苦和恐怖,也和他的幽默一樣,獲得了巨大成功。”譯文中這樣的句子到處可見,增一字則太多,減一字則太少。其實,在英譯漢的過程中,由于兩種語言句子結構的差異和譯者對漢語掌握的不足,冗贅是很容易產生的,如果細分,則有語義、銜接、結構和音韻等四大類冗贅。從蔡熙譯文可以看出,譯者的漢語功底很好,往往能夠用地道的漢語靈活而又忠實逼真地表達原文的信息,并且盡可能避免了冗贅,這是譯文美感的基礎——雖然尚不能直接等同于美感。
譯文優美是蔡熙譯文的又一大優點。美感并不獨屬于文學作品,寫得好的文學評論也往往會使讀者在欣賞思辨智慧的同時,享受到語言之美。蔡熙譯文很注意這一點,做得相當好。看下例:
在賽拉斯·威格身上,木腿男人的人性已經降為他那條木腿的物性,如果這種變化不及時制止的話,他在六個月內可能長出另一條同樣的木腿。有機體中的無生命肢體表明精神已經壞死,事實上,賽拉斯把自己等同于已經死去的肢體。醫院的搬運工把這肢體送到接骨師那里的時候,賽拉斯質問道:“喂,瞧瞧,你買我時出了什么價?”他怪誕地模仿身體復活,為他的木腿討價還價。這木腿人雖外表無害,但預兆某種非自然的東西;他已是行尸走肉。
人性降為物性,精神壞死,把自己等同于已經死去的肢體,為木腿討價還加,外表雖無害,但已是行尸走肉。這些文字既完好地再現了思辨的深刻,又展示了譯者的漢語功底:優美的詞語,和諧的搭配,自然流暢的行文,讀來頗為享受。
福伊希特萬格所稱贊的歷史材料的可塑性,對現代作家來說,實際上是一個陷阱。因為他作為作家之偉大取決于主觀意圖與再現客觀現實的誠實和能力之間的對立。主觀意圖越強,越易于占優勢,則作品越虛弱,越稀薄,質量越差。
像這樣具有深刻哲思的句子,很容易譯得拘謹、僵硬、干癟,而這里的譯文卻是那樣自然、清晰、深透,作為評論者的筆觸,可謂得瀟灑之風范。
一般說來,好的文學評論,往往有兩個最重要的特點:思辨之密,文字之美。同樣,好的文學評論譯文,也應具備這兩大特點。在《狄更斯研究文集》的譯文中,蔡熙很好地做到了這兩點。毋庸置疑,《狄更斯研究文集》是一本值得閱讀的好書,這部譯著不僅譯筆優美,而且選材精當,既注重經典性,又頗具時代性。這部譯著是對我國狄更斯研究乃至外國文學研究的重要貢獻。
①Toury,G.DescriptiveTranslationStudiesandBeyond,Amsterdam:JohnBenjiamin’s,1995.
②張文宇:《翻譯研究的工程思維——翻譯工程、情境模型和譯語效能》,《中國英漢語比較研究會第十次全國學術研討會暨2012英漢語比較與翻譯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2012年版。
③Williams,M.Translation Quality Assessment:An Argumentation-CenteredApproach,Ottawa: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2004.
作者:張文宇,廈門大學外文學院英語系博士生,新疆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鐘俊,廈門大學外文學院英語系博士生,南昌工學院基礎教學部講師。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