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詩華[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5]
《補天》的隱含作者與隱含讀者
——從《補天》標題的改寫談起
⊙易詩華[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都 610065]
魯迅短篇小說集《故事新編》中《補天》的標題由“不周山”改為“補天”,是作者有意利用“補天”二字動賓短語的結構特色對“隱含讀者”的出現進行呼吁。小說《補天》建構了女媧“創世英雄”和“救世英雄”的形象,又將其消解,這與寫作《補天》時的作者心路歷程與生命體驗具有內在一致性,故小說中的女媧形象就是“隱含作者”。小說中“隱含作者”期待“隱含讀者”的出現,但“真實作者”又以對作品的非客觀評價誤導讀者的閱讀與判斷,這表明《補天》的“隱含讀者”是既具有積極進入故事的主觀能動性,又具備沖破作者誤導的能力,從而完全理解作品的理想讀者。
《補天》隱含作者 隱含讀者 改寫
寫于1922年的《補天》是魯迅小說集《故事新編》中的第一篇作品,同時也是《故事新編》寫作動機的直接體現,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補天》原題《不周山》,魯迅在1936年結集出版《故事新編》時將其標題進行了修改,從“不周山”到“補天”,小說標題由名詞變成了動賓短語,動賓短語的結構容易把讀者引入主語位置去更好地進入和體驗故事,這是作者呼吁“隱含讀者”的表現。小說對女媧形象先建構后消解,與寫作小說時作者的心路歷程與生命體驗相一致,可以說女媧就是小說的“隱含作者”。作者修改小說標題來呼吁“隱含讀者”,又以對作品的非客觀評價誤導讀者的理解與判斷,這說明《補天》的“隱含讀者”既具有積極進入故事的主觀能動性,又具備沖破“真實作者”誤導的能力。
《故事新編》小說標題的特點與標題改寫的行為是值得關注的。《故事新編》內八篇小說的標題頗具特色,這八個標題分別是“補天”“奔月”“鑄劍”“非攻”“理水”“起死”“采薇”“出關”。這些標題皆為兩個字,皆是動詞性短語,且除“非攻”外都是動賓結構的短語。這與魯迅前兩部小說《吶喊》和《彷徨》多以名詞性詞語或短語為題的現象頗為不同。
所有的符號文本,都是文本與伴隨文本的結合體。①而小說是符號文本的一種,其標題是作為一種伴隨文本——或者說副文本而存在,伴隨著符號文本一道發送給接收者,②它積極參與文本意義的構成,也嚴重地影響著文本意義的解釋。③可以說,文學作品的標題對文學文本的接收與理解、解釋具有重要作用。
對于作者將標題“不周山”改為“補天”的原因,筆者未能發現其直接的原因,作者只是在文章或與朋友的書信中簡單提到過標題有過修改的事實。如1935年,魯迅在給邱遇的信中寫道:“《不周山》系自己所刪,第二版上就沒有了,后來編入《故事新編》里,改名《補天》。”④但是,我們可以確定地認為,魯迅將標題“不周山”改為“補天”不是無意識的行為。許廣平曾回憶說:“他的文章,不但內容扎實,即使一本書名,也是非常細心地考慮過的。”⑤魯迅寫作態度十分嚴肅,文章的標題也十分嚴謹與講究,他的《藤野先生》,經歷過從“我的藤野先生”到“先生”,再到“藤野先生”共三次的修改。一些雜文題目,他在匯編出集時也進行過修改⑥,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修改為《論“赴難”和“逃難”》等等。故文章標題“不周山”改為“補天”,也應是有意為之。
標題從“不周山”到“補天”,是由名詞性詞語改為動賓結構短語的過程。“不周山”是古代傳說中的山名,讓讀者聯想到故事的傳奇性與神秘感。“補天”二字則短促有力,從作者角度來看,讓人聯想到強大的力量感和作者強烈的主觀性,同時也初步點明了《補天》的故事情節。從讀者的角度來看,“不周山”作為一種名詞性標題,容易給讀者一種處在不同于寫作者、也不同于主人公的狀態——一種事不關己的旁觀者態度,而“補天”作為動賓結構的短語,它既關涉主語和賓語,在此又缺乏主語,這個主語的空缺就容易把讀者引入主語位置,從而以讀者的身份進入故事主人公的身份,而后又主動進入和體驗故事的內容。
文學作品從根本上講注定是為接收者而創作的。⑦作者苦心孤詣將文章標題由名詞性的“不周山”改為動賓結構的“補天”,是一種為讀者提供閱讀與理解便利的行為,更是作者拒絕讀者世界的“看客”,渴求與呼吁“隱含讀者”出現的體現。
“隱含讀者”往往是與“隱含作者”同時出現在我們視野中的概念。“隱含作者”指處于某種創作狀態、以某種立場來寫作的作者。⑧“隱含讀者”就是指“隱含作者”心目中的理想讀者。“隱含作者”是渴求“隱含讀者”的。魯迅以將小說的標題由“不周山”改為“補天”這一有意為之的行為,搭建了一個讓讀者更容易主動進入和體驗故事的橋梁,意欲呼吁“隱含讀者”的出現。
敘事是一種交流行為,目的在于向讀者傳遞故事及其意義。小說《補天》講述了“創造英雄”和“救世英雄”女媧的被建構與被消解,女媧形象是作者心靈寫照的對象。
《補天》是“取了弗羅特說來解釋創造——人和文學的緣起”⑨,原意是“描寫性的發動和創造,以至衰亡”⑩,所以在《補天》中,女媧是以一位創造者的姿態存在的。小說一開始,女媧便創造人類。女媧創造人類是不自覺的行為,但是她很快就感受到了創作的快感,從而表現出強烈的主觀意愿,并“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繼續著伊的事業,呼吸吹噓著,汗混合著……”即便在做出了一些“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的小東西之后,女媧也無暇理會,直到力氣用盡,才“不由的蹲下身子去,將頭靠著高山,頭發漆黑的搭在山頂上,喘息一回后,嘆一口氣,兩眼就合上了”。這一部分是作者著力對女媧這一創造人類的英雄進行建構,但是,“造人者”女媧卻對其所造出來的一些人感到“詫異”“害怕”,甚至被“頂著方塊”的“小丈夫”進行道德批判。這是女媧作為創造英雄形象的第一次被消解。
如果說“造人”是女媧的一種不自覺行為,那么“補天”則是女媧的自覺行為。當看到天上的大裂縫,意識到天裂開了之后,女媧便打定了“修補起來再說”的主意,并“從此日日夜夜堆蘆柴,柴堆高多少,伊也就瘦多少”。在這里已經可以看出“補天”的代價是對女媧自我身體的摧毀。最終,大地的裂縫被修補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女媧“以自己用盡了一切的軀殼,便在這中間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可見“補天”的成功與自我的犧牲是同步的。至此,作者用女媧以自我犧牲為代價造就的驚天動地的事業,完成了其作為“救世英雄”的光輝形象塑造。接著,“救世英雄”女媧卻被自稱為“女媧的嫡派”的禁軍,在其死尸的最膏腴的肚皮上扎寨。在這里,作者對女媧“救世英雄”形象進行了第二重消解。
魯迅對女媧“創造英雄”和“救世英雄”形象的消解,還表現在作品“油滑”的風格上,具體表現為輕佻的語言、“圣人”的世俗化重塑、虛浮不實的基調等等,可以說,作品“油滑”的風格也協助了女媧英雄形象的被消解。
《補天》寫于1922年11月,結合這一時期魯迅的心路歷程與思想動態可以發現,小說中的女媧形象就是文章的“隱含作者”。
“隱含作者”是相對于“真實作者”而言的。“隱含作者”指處于某種創作狀態、以某種立場來寫作的作者,是隱含在文本中的作者的“第二自我”。?“真實作者”是處于創作過程之外的人,而“隱含作者”進入了創作過程之中,以某種立場和方式來寫作。由于作者在創作不同作品時所采取的立場和方式不盡相同,所以“隱含作者”的形象也是在變化的。?
在《補天》中,女媧是人類的創造者,但她創造的人類卻是世界的破壞者;女媧是極富自我犧牲精神的英雄,也最終為補天而犧牲。女媧的英雄形象被建構起來,而后又被消解掉。女媧的行為、遭遇和結局很大程度上是作者的自我寫照。
女媧作為文章的“隱含作者”首先表現在女媧勇往直前、不懼犧牲的精神與魯迅的現實形象相一致。與魯迅相知最深的終身好友許壽裳曾這樣評價《補天》:“利用弗羅伊特學說寫《補天》,說明女媧氏創造力的偉大和美妙,而歸結到判斷其自我犧牲精神的徹底。‘伊的以自己用盡了自己一切的軀殼,便在這中間(太陽和月亮)躺倒,并且不再呼吸。’”?許壽裳在此將女媧與魯迅直接聯系起來,他指出了從作者對女媧的描繪,可以看出作者自身“自我犧牲精神的徹底”。1919年,魯迅在《熱風·隨感錄四十一》中寫道:“所以我時常害怕,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鼓勵中國青年向上,于社會有所作為。他接著說:“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贊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魯迅鼓勵青年人在黑暗中主動發光發熱,而不是被動等待光明的到來。并以身作則地表示,如光明不能到來,自己便要去做“唯一的光”,一旦光明到來,便自動隱退。同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表達的精神與之不謀而合:“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女媧之于她所創造的人類,魯迅之于青年,在某種程度上何嘗不是父母與孩子的關系?
另一方面,女媧作為“造物英雄”與“救世英雄”的形象在作品中是被消解掉的,這與魯迅的現實遭遇及生命體驗是一致的。魯迅是不憚被犧牲的,但面對“殺人者在毀壞世界,救人者在修補它,而炮灰資格的諸公,卻總在恭維殺人者”的殘酷現實,并進一步看到“這看法倘不改變,我想,世界是還要毀壞,人們也還要吃苦的”?。作者陷入反省,并認清“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的事實。創作《補天》之時,正是魯迅經歷人生中第二次絕望的時期,他不斷自我懷疑、自我掙扎、自我拷問。所以,被建構又被消解的女媧形象與寫作《補天》時的魯迅本人有很大的一致性,《補天》中的女媧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彼時作者自我形象的投射。
作者在與朋友的通信中多次表示:“《故事新編》是根據傳說改寫的東西,沒有什么可取。”?“上月印《故事新編》一本,游戲之作居多。”?這是從整體上對《故事新編》的內容和創作態度的否定,在某種程度上也間接對《補天》的內容和創作態度進行了否定。在寫給朋友黎烈文的信中,魯迅再次提道:“《故事新編》真是‘塞責’的東西,除《鑄劍》,都不免油滑。”?在這里,作者表明態度:除了《鑄劍》以外,包括《補天》在內的七篇小說可能都是“塞責”的、“油滑”的。所謂“塞責”即是指作品創作是不認真的、敷衍的。作者進一步表示《補天》在創作之初“是很認真的”,但中途看見有人批評汪靜之《蕙的風》,“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當再寫小說時,就無論如何,止不住有一個古衣冠的小丈夫,在女媧的兩腿之間出現了”?,這便是《補天》“從認真陷入油滑的開端”,以后“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在《故事新編》序言中,魯迅直接對《補天》的價值有過“蓋棺定論”:“《不周山》的后半段是很草率的,決不能稱為佳作”,作者用“決不能”這樣絕對性的詞匯否定了《補天》成為“佳作”的可能性。至此,我們總結一下魯迅否定《補天》的原因:一是內容上,《補天》是根據傳說改寫的東西,不可取;二是風格上,《補天》的寫作由認真陷入了“油滑”,因而顯得草率。那么,《補天》真如魯迅所言是內容與風格都不可取嗎?
早在1908年,魯迅就對神話予以了高度評價,并熱情贊美了先民的智慧:“夫神話之作,本于古民,睹天物之奇觚,則逞神思(指想象)而施以人化,想出古異,淑詭可觀”,“太古之民,神思如是,為后人者,當若何驚異瑰大之。”?這是對包括有關女媧的傳說在內的神話故事發自內心的贊揚,表達出對此類神話的“神思”“瑰大”的認可與親近。而且,魯迅曾表達過這樣的觀點:“藝術的真實非即歷史上的真實,我們是聽到過的,因為后者須有其事,而創作則可以綴合,抒寫,只要逼真,不必實有其事也。”?這里可以看出,不能因為《補天》是“根據傳說改寫的東西”就不可取,因為藝術的真實不等同于歷史的真實。這就對魯迅自述的“根據傳說改寫的東西,沒有什么可取”進行了推翻,從而可以推斷其對《補天》內容“不可取”的評判是不可靠的。
《補天》在內容上構建了女媧的創始女神和救世英雄形象,而故事中女媧的現實遭遇和“油滑”的風格消解了女媧的雄偉形象,從而從構建與消解的正反兩個方面完成了對女媧的形象塑造。從這個意義上說,《補天》的“油滑”風格協助了小說角色的全面塑造,故魯迅對《補天》“油滑”“草率”、不能稱為“佳作”的敘述也是不可靠的,因為“隱含作者”與現實作者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所以讀者在小說閱讀中,要結合作者的創作語境進行解讀。
可見,作者對《補天》內容和風格的否定是非客觀的評價,是“真實作者”對“隱含作者”的遮蔽。《補天》的“隱含讀者”要能夠透過遮蔽看本意。具體來說,《補天》的“隱含讀者”應既具有積極進入故事的主觀能動性,又具備沖破“真實作者”遮蔽的能力,從而意會被建構又被消解的女媧形象就是寫作《補天》時的“隱含作者”。當然,“隱含讀者”往往只是“隱含作者”的一種期待,讀者只能盡可能地去接近文本預設的“理想讀者”。
魯迅將小說標題由“不周山”改為“補天”,強調了作者強烈的主觀性和強大的力量感,并憑借“補天”作為動賓結構的短語,既關涉主語和賓語,又缺乏主語的狀態,從而把讀者引入主語位置去更好地進入和體驗故事,最終達到拒絕讀者世界的“看客”,渴求與呼吁“隱含讀者”出現的目的。小說建構了女媧“創造英雄”和“救世英雄”形象,隨之又將其消解,這與作者既具備與女媧相似的自我犧牲精神,又陷入自我懷疑、自我掙扎、自我拷問的心路歷程與生命體驗相似,可以說小說中的“女媧”就是寫作《補天》時的“隱含作者”,而《補天》中“隱含作者”既期待“隱含讀者”的出現,又以對作品的非客觀評價誤導影響讀者的閱讀與判斷,表明《補天》的“隱含讀者”既具有積極進入故事的主觀能動性,又具備沖破“真實作者”誤導的能力,繼而能夠充分領會被建構又被消解的女媧形象就是寫作《補天》時的“隱含作者”的事實。
①②③趙毅衡:《符號學》,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頁,第143頁,第143頁。
④魯迅:《1095致邱遇》,《魯迅書信集》(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913頁。
⑤許廣平:《前言》,《魯迅回憶錄專著》(下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085頁。
⑥倪正茂:《從魯迅三改題目談概念的限制》,《邏輯與語言學習》1984年第4期。
⑦姚斯:《文學史作為向文學理論的挑戰》,《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3頁。
⑧??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71頁,第71頁,第74頁。
⑨??魯迅:《故事新編·序言》,《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49頁,第450頁,第451頁。
⑩魯迅:《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09頁。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懷亡友魯迅》,《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48—449頁。
??魯迅:《熱風·隨感錄四十一》,《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45頁,第45頁。
?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36頁。
?魯迅:《且介亭雜文·拿破侖與隋那》,《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43頁。
?魯迅:《86致增田涉》,《魯迅書信集》(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1243頁。
?魯迅:《1156致楊霽云》,《魯迅書信集》(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1002頁。
?魯迅:《致黎烈文》,《魯迅書信集》(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年版,第941頁。
?魯迅:《破惡聲論》,《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25頁。
?轉引自敖忠:《魯迅書信中的文論問題》,《重慶教育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
[1]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2]許廣平,許壽裳等.魯迅回憶錄專著[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3]魯迅.魯迅書信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
[4]倪正茂.從魯迅三改題目談概念的限制[J].邏輯與語言學習,1984(4).
[5]鄭欣淼.略論魯迅雜文的標題[J].人文雜志,1981(5).
作者:易詩華,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