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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失誤了
——讀《復活》臆說
上海徐志嘯
《復活》是托爾斯泰的名作,由一個真實的案例演繹而來。這部著作歷來為人稱頌,堪稱大師筆下的經典。但徐志嘯教授通過細讀發現,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情節,在構思上,似乎并非嚴密無縫,托翁顯然有著明顯的失誤之處。
托爾斯泰 《復活》 失誤
托爾斯泰寫《復活》這篇小說,其主要的故事素材有著實際的生活原型,他是聽了他的朋友——法官托尼講述的一個生活中真實發生的事情后,產生了創作沖動,只是當時沒有馬上動筆,醞釀了許久才正式下筆??梢?,《復活》的小說素材來自于生活本身,而非托翁完全的主觀刻意編造。托翁有他創作的動機和欲望,他試圖通過講述小說人物故事,揭露俄國社會的丑陋,同時喚起俄羅斯人民特別是上層貴族人士的良心發現——以宗教情懷的復活,拯救俄羅斯民族和國家,這是他非暴力主義理想宗教觀在晚年的集中體現。然而,生活是生活,小說是小說,兩者不可同日而語,生活的素材,唯有到了大文豪如托翁這樣的大手筆之下,才會誕生《復活》這樣的作品,換了其他人,恐怕也就聽過算數,了不起再傳言他人而已,絕無如《復活》這樣小說問世的可能。
但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我在仔細品讀《復活》,并略加推敲后,發覺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情節,無論構思與編排,似乎并非嚴密無縫。舉例說吧,小說中,作為主人公的瑪絲洛娃(卡秋莎),起初被描寫成是個天真活潑、聰敏善良的純情少女,在兩個地主老姑娘的莊園干活時,被來到莊園的兩個老姑娘的侄兒、公爵少爺聶赫留朵夫于遠征前夜誘奸了,致使她懷了孕。聶赫留朵夫本人無事一般地走了,她卻被趕出了莊園。因生計所迫,她先給人家當女仆,曾秘密與人通奸,后發展到公開與人通奸,進而成了妓女,走上了墮落的道路(按書中的話說,她這是要報復所有誘奸她的男人)。從小說后來的故事發展,我們可以清楚看到,托翁的意圖,是讓讀者明曉,瑪絲洛娃之所以走上墮落之路,根子在于聶赫留朵夫的這次誘奸以及誘奸后的無情拋棄,它導致瑪絲洛娃從此走上了不歸之路,而后才有了聶赫留朵夫當陪審員時,發現被審判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當年奸污過的女傭瑪絲洛娃,從而認為她蒙受了冤屈,于是,他始萌憐憫、悔恨之意,后生救贖、娶為妻之念——此后小說中的所謂“復活”,便由此發展。然而,問題是,瑪絲洛娃本人,是否確實是個純潔少女,她是在完全受騙的條件下被迫遭奸的嗎?小說中有兩個重要細節,為這個問題提供了答案,或許有些讀者會忽略:其一,瑪絲洛娃(卡秋莎)的母親,是個至死未婚的女農奴(飼養牲口者),卻居然年年生一個小孩,瑪絲洛娃是她與一個過路的吉卜賽人所生,是她的第六個孩子,到瑪絲洛娃三歲時,母親死了。這就引發了我們的疑問:瑪絲洛娃的母親是否是個善與男人勾搭的女子?這很值得打問號。小說中沒有告訴我們,她是因生活所迫還是本能性欲導致如此,抑或兩者兼具?這個重要細節讓我們自然聯想到,作為女兒的瑪絲洛娃,身上是否有著母親的遺傳因子呢。(對此,書中用兩位姑媽對聶赫留朵夫的勸慰和告誡的方式,有所言及,非筆者無端臆想)其二,從小說情節的具體描述可知,聶赫留朵夫在出征前到他的兩個姑媽家去時,并非因惡性驅動,單向勾引并強行奸污了瑪絲洛娃,小說很清楚地寫到,作為純情少女的瑪絲洛娃(卡秋莎),實際上對聶赫留朵夫有著一種“暗愛”——這種“暗愛”,或者可以稱之為少女的“情欲沖動”,只是出于本能的羞澀,她不敢明確向聶赫留朵夫當面明確表白,而一旦聶赫留朵夫做出了相應的舉動,可以想象,瑪絲洛娃一定是正中下懷,而絕不會拒絕。這樣重要的細節,使人不免對聶赫留朵夫的所謂“誘奸”要打上問號了,或者至少可以認為,當時的聶赫留朵夫,還沒達到一見到這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就馬上生淫心、耍流氓進而施以強奸的地步。他們兩人應該屬于一拍即合的通奸——雙方都是心甘情愿的,當然男方肯定先表現主動。如讀者諸君承認以上兩點,那小說后面的情節發展,顯然就缺乏堅實的基礎了。
再進一步。托翁的朋友告訴托翁生活中這個真實發生的故事,其中內容并沒交代少女母親的特殊身份,小說中瑪絲洛娃母親的形象,應該是托翁自己的編造——為他精心設計的小說情節及其發展做必要的鋪墊。這個鋪墊,從人物個性發展的需要來說,有它一定的合理性——正如兩個姑媽對聶赫留朵夫所說,這個小姑娘身上有著她母親生性淫蕩的因子。這是合情理的,它為小說此后情節的發展——瑪絲洛娃被趕出莊園后,因生計所迫,始是私下通奸,后干脆公開通奸,最終墮落成妓女,有了符合人物個性和身份邏輯發展的基礎。應該說,托翁這樣的編造,符合小說人物個性發展的內在合理性,屬于小說家獨到的構思創造。但托翁可能沒有想到,問題還有另一方面,正是瑪絲洛娃這樣的人物個性,恰恰削弱了聶赫留朵夫后來試圖全力救贖她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一個生性具有淫蕩因子的女子,值得如此同情和憐憫嗎?盡管她落到悲慘下場的原因,有著聶赫留朵夫不可饒恕的責任(始亂終棄,或謂一時玩物而已),有著俄羅斯社會對下層女子殘酷迫害的因素,且救贖她本身,既是聶赫留朵夫的一種懺悔和良心發現,也是作者借此表達對社會的控訴和鞭撻。但不可否認,正因為瑪絲洛娃自身有著先天的不良因子,加上聶赫留朵夫對她并非強暴性的惡奸,這就必然使人們對瑪絲洛娃的同情要相對減弱,而聶赫留朵夫的所謂“復活”,也因此失去了堅實的理性精神前提(這樣說,絕非減輕或原諒聶赫留朵夫可能的罪責,聶赫留朵夫至少是導致瑪絲洛娃最終走上墮落道路的導火索),這應該是托爾斯泰創作時所未曾預料的。更重要的是,托翁寫這部小說所要寄托的宗教精神的力量——喚醒人們,特別是喚醒上層貴族人士的宗教精神“復活”,以此拯救俄羅斯社會、拯救俄羅斯人民,因如此的人物個性設計,豈非某種程度上全成了海市蜃樓般的幻景?!人們會很自然地想到,實際生活中會有聶赫留朵夫這樣做出那一系列難以令人置信的“救贖”行為嗎?作者的小說中是否理想化的色彩太濃了些?
以上純屬筆者臆說,冒犯托翁,請讀者諸君批評。
作 者: 徐志嘯,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比較文學、古代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