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孟繁華
日常生活中的光與影
——新世紀文學中的魏微
遼寧孟繁華
魏微的小說關注“日常”,她的日常生活艱難而溫暖,低微而有尊嚴。魏微通過對“日常生活”中人物詩性、豐富性、復雜性的發掘,使其綻放出別樣光彩。
魏微 日常生活 《化妝》 《姊妹》 《家道》
魏微的小說,特別是她的中短篇小說,因其所能達到的思想的深刻性和藝術的疏異性,已經成為這個時代中國高端藝術的一部分。魏微取得的成就與她的小說天分有關,更與她藝術的自覺有關——她很少重復自己的寫作,對自己藝術的變化總是懷有高遠的期待。從1998年《喬治和一本書》開始,《在明孝陵乘涼》《情感一種》《夜色溫柔》《姐姐和弟弟》《尋父記》《到遠方去》《儲小寶》一直到《大老鄭的女人》《石頭的暑假》《化妝》《家道》等,每篇小說都有變化。這個變化不僅是題材、結構或修辭,同時也包括小說內在的旋律、情緒色彩或聲音等。這些變化就是感染我們的不同方式。
《化妝》是魏微的名篇,它一發表就好評如潮,連續獲獎。從發表至今已經過去多年,在這個淘汰和遺忘不斷加速的時代,一個作品能夠經受五年的檢驗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多年來我們忘記了多少作品已經數不出來,但我們記住的作品實在有限,《化妝》便是我們記住的作品之一。多年后《化妝》不僅仍然經得住重讀,而且可以判斷它是多年來最好的短篇小說之一。《化妝》由三個跳躍式的段落結構而成:十年前,那個貧寒但“腦子里有光”的女大學生嘉麗,在一家中級法院實習期間愛上了“張科長”。張科長雖然穩重成熟,但相貌平平兩手空空,而且還是一個八歲孩子的父親。但這都不妨礙嘉麗對他的愛,因為嘉麗愛的是“他的痛苦”——是“誰也不知曉的他的生命的一部分”。這個荒謬無望的不倫之戀表達了嘉麗的簡單或涉世未深。然后是嘉麗的獨處十年,她改變了身份——現為一家律師事務所的主人,改變了經濟狀況——可以開著黑色的奧迪“馳騁在通往鄉間別墅的馬路上”。一個光彩照人但并不快樂的嘉麗終于擺脫了張科長的陰影。但“已經過去的一頁”突然被接續,張科長還是找到了嘉麗,于是小說在這里才真正開始:嘉麗并沒有以“成功人士”的面目去見張科長,而是在舊貨店買了一身破舊的裝束,將自己化裝成十年前的那個嘉麗。這個想法是小說的“眼”,沒有這個化裝就沒有小說,一切就這樣按照敘述人的旨意然而卻是出人意料在發展。前往的路上,世道人心開始昭示:路人側目,曖昧過的熟人不能辨認,惡作劇地逃票,進入賓館的尷尬,一切都是十年前的感覺,擺脫貧困的十年路程在瞬間折返到起點。我們曾恥于談論的貧困,這個剝奪人的尊嚴、心情、自信的萬惡之源,又回到了嘉麗的身上和感覺里,這個過程的敘述魏微耐心而持久,因為對于嘉麗來說它是切膚之痛;這些還不重要,重要的是男主人公張科長,這個當年不能說沒有真心愛過嘉麗的男人的出現,暴露的是這樣一副丑陋的魂靈。嘉麗希望的同情、親熱,哪怕是憐憫都沒有,他如此以貌取人地判斷嘉麗十年來是以賣淫度日的。這個本來還有些許浪漫的故事,這時被徹底粉碎。
在我的印象里,魏微似乎還沒有如此殘酷地講述過故事,她溫婉、懷舊和略帶感傷的風格,特別有《城南舊事》的風韻,我非常喜歡她敘事的調子。但這一篇不同了,她赤裸裸地撕下了男性虛假的外衣,不是愛你沒商量,那是“抽你沒商量”。這個時代的世道人心啊!
現代文化研究表明,每個人的自我界定以及生活方式,不是來自個人的愿望獨立完成的,而是通過和其他人的“對話”實現的。在“對話”的過程中,那些給予我們健康語言和影響的人,被稱為“意義的他者”,他們的愛和關切影響并深刻地造就了我們。我們是在別人或者社會的鏡像中完成自塑的,那么,這個鏡像是真實或合理的嗎?張科長這個“他者”帶給嘉麗的不是健康的語言和影響,恰恰是它的反面。嘉麗因為是一個“腦子里有光”的女性,是一個獲得了獨立思考能力和經濟自立的女性,所以她“腦子里的光”照射出了男人的虛偽和虛假。這個“對話”過程的殘酷將會給嘉麗重大的影響,她的腦子里有光,那勢利的男人還有光嗎?如果說嘉麗是因為見張科長才去喜劇式地“化裝”的話,那么,張科長卻是一生都在悲劇式地“化裝”,因為他的“妝”永無盡期。
小說看似寫盡了貧困與女性的屈辱,但魏微在這里并不是敘述一個女性文學的話題,這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是一個關乎世道人心的大問題。在這個問題里,魏微講述的是關于心的疼痛歷史和經驗,她發現的是嘉麗的疼痛,但那是所有人在貧困時期的疼痛和經驗。當然,小說不能回答所有的問題,就像嘉麗后來不貧困了但為什么還是沒有快樂。那我們到底需要什么呢?就是這個不能窮盡的問題才使我們需要文學并滿懷期待。
讀魏微的小說,總是懷著一種期待,她是能夠給人期待的作家。特別是讀她故鄉記憶的小說,那種溫婉如四月微風拂面、春雨無聲潤物。《姊妹》同樣是一篇優秀的短篇小說,不同的是她溫婉中亦隱含了一絲凌厲。故事發生在“文革”期間,被稱為三爺的許昌盛“是個正派人,他一生勤勤懇懇,為人老實厚道”。這樣的人過的應該是循規蹈矩波瀾不驚的日子,與尋常百姓沒有二致,但三爺許昌盛卻“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居然一妻一妾,有兩個老婆。
性格內斂并不張揚的許三爺,是和黃姓三娘結婚十一年后才發現愛情的。他愛上了一個二十一歲的溫姓姑娘。這個重大的事變與其說在家庭內部掀起了軒然大波,毋寧說改變了當事人的生存狀態和性格:三爺婚后曾“破例變成了一個小碎嘴”,現在“嘴巴變緊了”;溫和的黃三娘兩年后才知情,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她不罵三爺,而是跑到院子里,把上上下下罵了一遭,“這次酣罵改變了三娘的一生,在由賢妻良母變成潑婦的過程中,她終于獲得了自由,從此以后她不必再做什么賢婦了”。而溫姓姑娘當時如火如荼的愛經過兩年之后,也“心灰意冷”,她說:“愛這東西,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時間改變了一切,但這個過程卻一波三折驚天動地。兩個“三娘”有了正面沖突并不斷升級之后,三爺逃之夭夭了。三爺的逃逸不僅沒有平息這場爭斗,反而加劇了爭斗的激烈。溫姑娘公開參與到尋找三爺的行列激怒了黃三娘,于是她帶領娘家的兄弟找到了溫姑娘:
溫姑娘坐在地上,她蓬頭垢面,起先她也還手,后來她就不動了,任著三娘胡抓亂撓、拿指節在她的額頭上敲得咚咚作響。溫姑娘是那樣的安靜,偶爾她抬頭看了一眼三娘,直把后者嚇了一跳。她的神情是那樣的堅定、有力量,充滿了對對手的不屑和鄙夷。三娘模模糊糊也能意識到,這女人是和她干上了,從此以后,誰都別指望她會離開許昌盛。三娘突然一陣絕望,坐在地上號啕哭了起來。
在愛情這件事上,女性比男性決絕得多。男性惹上事情之后的不堪、卑微、猥瑣,在三爺這里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當三爺逃逸之后,事實上,三爺已經出局了,兩個女人對他的不屑剝奪了一個男人最后的尊嚴。斗爭只在兩個女人之間展開。我驚異于魏微對人物心理的把握和洞察:兩個“三娘”這時都不在乎三爺了,而是彼此之間在心氣和意氣之間斗爭。溫姑娘沒有名分,本來處于心理上的劣勢,但此時的溫姑娘鎮靜無比:
是什么使溫姑娘變得這樣堅強,我們后來都認定,她的心里有恨——其時三娘正在四處活動,想把她告到牢里去,可是這么一來,很有可能就會牽連到許昌盛,三娘就有點拿不定主意了;溫姑娘聽了,也沒有說什么,淡淡地笑了笑。我們不妨這樣說,溫姑娘的下半生已經撇開了三爺,她是為三娘而活的,事實證明她活得很好,她一改她年輕時的天真軟弱,變得明晰冷靜——她再也沒有男人可以依靠,心里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活著,要比黃臉婆更像個人樣。隨著小女兒的出生,她身上的擔子重了許多,她在家門口開了間布店,后來她這店面越做越大,改革開放不久,她就成了我們城里最先富起來的人,當然這是后話了。
如果僅僅寫兩個“三娘”的爭斗,小說還是愛恨情仇并無新意,這樣的世俗故事司空見慣。但后半部分的轉折使小說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可有可無的三爺死在四十八歲上,三爺的死使兩個女人有了認識各自命運的可能。她們還是相互忌恨不能原諒,但在具體事情上,她們又無意間相互同情、憐憫、體貼,比如溫姑娘的孩子受了欺負,黃三娘看見了不由自主地站在溫姑娘的孩子一邊;溫三娘念著黃三娘沒有女孩,囑咐自己的女孩要給黃三娘送終。她們都沒有忘記對方是“仇人”,但在情感上又是五味雜陳一言難盡。她們在三爺死后無意中見了一面,這一面使兩個女人的內心發生了變化:
我們族人都說,兩個女人大約就是從這一面起,互相有了同情,那是一種骨子里的對彼此的疼惜,就好像時間毀了她們的面容,也慢慢地消淡了她們的仇恨。我不太認同這種說法,我以為她們的關系可能更為復雜一些,她們的記恨從來不曾消失,她們的同情從開始就相伴而生,對了,我要說的其實是這兩個女人的“同情”,在多年的戰爭中結下的、連她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誼。命運把她們綁在了一起,也不為什么,或許只是要測試一下她們的心里容量,測量一下她們闊大而狹窄的內心,到底能盛下人類的多少感情。現在你看到了,它幾乎囊括了全部,那些千折百轉、相克共生的感情,并不需要她們感知,就深深地種在了她們的心里。
小說寫了兩個女人不幸的人生,但小說不只是在外部書寫她們永無天日的苦難,而是深入到人物內心,在人性的復雜性上用盡筆力。兩個女人的關系永遠糾纏不清但又彼此依存。
如果從三爺這個角度看,也可以認為這是一篇相當“女性主義”的小說,它是一種“逆向”的性別書寫:作為男性的許三爺,唯唯諾諾小心翼翼,沒有擔當沒有責任,自己闖了禍最后的選擇竟是逃逸,與兩個女性比較起來,他可憐到了可恨的地步。他早早地死去,在小說中也有一種被“放逐”的意味——他真的不重要了。而女性在這里就完全不同了,她們敢于捍衛自己的利益或愛情,沒有名分也敢于將懷孕的身體招搖過市,男人死了也將“一日夫妻百日恩”演繹得撕心裂肺感天動地;為捍衛名分堅決拒絕了以“妾”的身份在葬禮上出現。女性的凜然、坦蕩和義無反顧躍然紙上。但我并不認為這是一篇“女性主義”的小說。魏微在這里要表達的還是與人性相關的東西,特別是女性的愛恨交織、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心理的復雜或微妙。家庭的破碎、身份的曖昧使兩個女性度過了悲慘的時光,這應該是一個絕望的主題,但魏微讓人心在絕處逢生,在絕望的盡頭讓我們看到了光。人心善惡的變化,以及沒有永久的憎恨,沒有不變的仇恨等,被魏微表達得真切而細微。她不急不躁、從容不迫、款款道來的敘述耐心,使她當之無愧地成為一個成熟的小說家。更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一個發生在“文革”時期的故事。但小說中,“文革”只是一個背景,那些大是大非并沒有進入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他們按照自己的生活軌跡度過的也是不平常的歲月,但這個不平常只與情感、人性的全部復雜性相關。
魏微這些年來聲譽日隆,她的小說逐漸形成了可以識別的個人敘述和修辭風格。她的小說溫暖而節制,款款道來不露聲色,在自然流暢的敘述中打開的似乎是經年陳酒,味道醇美不事張揚,和顏悅色沁人心脾。讀魏微的小說,酷似讀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有點懷舊略有感傷,但那里流淌著一種很溫婉高貴的文化氣息,看似平常卻高山雪冠。《家道》是魏微近年來頗受好評的小說。如今許多小說都是正面寫官場的升降沉浮,都是男人間的權力爭斗或男女間的肉體搏斗,但《家道》卻寫了官場后面家屬的命運。這個與官場若即若離的關系群體,在過去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果官場運氣不濟,官宦人家便有“家道敗落”的慨嘆,家道破落就是重回生活的起點。當下社會雖然不至于克隆過去官宦家族的命運,但歷史終究還是斷了骨頭連著筋。《家道》中的父親許光明原本是一個中學教師,生活也太平;后來因寫得一手好文章,鬼使神差地當了市委秘書,官運亨通地又做了財政局局長。做了官,家里便門庭若市車水馬龍,母親也徹底感受了什么是榮華富貴的味道。但父親因受賄入獄,母親也徹底體會了“家道敗落”作為“賤民”的滋味。如果小說僅僅寫了家道的榮華或敗落,也沒什么值得稱奇;值得注意的是魏微在家道沉浮過程中對世道人心的展示或描摹,對當事人母親和敘述人對世事炎涼的深切體悟和喟嘆。其間對母子關系、夫妻關系、婆媳關系、母女關系及鄰里關系,或是有意或是不經意的描繪和點染,都給人一種驚雷裂石的震撼。文字的力量在貌似平淡中如峻嶺聳立。小說對母親榮華時的自得,敗落后的自強,既有市民氣又能伸能屈審時度勢性格的塑造,給人深刻的印象。她一個人從頭做起,最后又進入了“富裕階層”;但經歷了家道起落沉浮之后的母親,沒有當年的欣喜或得意,她甚至覺得有些“委頓”。
還值得圈點的是小說議論的段落。比如奶奶死后,敘述者感慨道:“很多年后我還想,母子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種男女關系,那是一種可以致命的關系,深究起來,這關系的悠遠深重是能叫人窒息的;相比之下,父女之間遠不及這等情誼,夫妻就更別提了。”如果沒有對人倫親情關系的深刻認知,這種議論無從說起。但有些議論就值得商榷了:落難后的母女與窮人百姓為鄰,但那些窮人“從不把我們當作貪官的妻女,他們心中沒有官祿的概念。我們窮了,他們不嫌棄;我們富了,他們不巴結逢迎;他們是把我們當作人待的。他們從來不以道德的眼光看我們——他們是把我們當作人看了。說到他們,我即忍不住熱淚盈眶;說到他們,我甚至敢動用‘人民’這個字眼”。這種議論很像早期的林道靜或柔石《二月》里的陶嵐,且不說有濃重的小“布爾喬亞”的味道,而且也透露著作家涉世未深的天真。
魏微曾自述說:“我喜歡寫日常生活,它代表了小說的細部。小說這東西,說到底還是具體的、可觸摸的,所以細部的描寫就顯得格外重要。當然并不是所有的‘日常’都能夠進入我的視野,大部分的日常我可以做到視而不見,我只寫我愿意看到的‘日常’,那就是人物身上的詩性、豐富性、復雜性,它們通過‘日常’綻放出光彩。”(魏微:《讓“日常”綻放光彩》,見“一刀文學網”2005年7月2日)
這就是魏微的目光或心靈所及。她看到的日常生活不是“新寫實”小說中的卑微麻木,也不是“底層寫作”想象的苦難。她的日常生活,艱難但溫暖,低微但有尊嚴;尤其那古舊如小城般的色調,略有“小資”但沒有造作。魏微對生活復雜性和豐富性的發現,使她的“日常”有了新的味道和體悟——她看到了日常生活中的光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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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孟繁華,著名文學評論家,現供職于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