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寧肯
文壇縱橫
七十一個詞——《三個三重奏》創作札記
北京寧肯
作家在線
本文是寧肯長篇小說《三個三重奏》的創作札記,是作者在創作過程中對在場的、稍縱即逝的感觸進行的回味和沉思。這一借助現代網絡——微博記錄下來的“心靈的攝影”,不僅在文體上是一種嘗試和創新,同時也通過及時的記錄而使得作者瞬時的思想火花得以保存與流布。
《三個三重奏》 心靈照片 心靈攝影
2012年春,在密云水庫附近購得一間小房子,如此寂靜幽美的空間,促使我開始寫長篇小說《三個三重奏》。長篇小說是一個大工程,寫起來曠日持久,異常孤獨。同時小說本身的感觸即元小說的感觸也異常豐富,常常會停下來回味、沉思,許多關于小說或其他的語言會涌上來。過去逢到這時會抽一支煙,戒煙后就只是沉思默想。有了微博有所不同,可以上上微博,一百四十字毫無壓力,心里有什么就寫下什么,這就如同把映在心上的語言用微博攝取下來,如同照相,心靈的攝影。
“心靈的攝影”是我女兒后來總結的,她也上微博,有時還與我互動一下,也為自己瞬間的感受拍個照。微博真的像照相機,有時還像單反,通常人們照相那一刻無疑是有什么好風景讓你心動了,微博也一樣,心一動便拿起微博給自己的心拍一張。微博成了我寫長篇小說《三個三重奏》的心靈照相機,如同沒事抽口煙斗,時不時就端上一會。這成為習慣,如同抽煙是我過去的習慣,須臾不可離開。
2012年秋天,“心靈的攝影”已積累了一些,看著過往的漸行漸遠的心靈“影集”不無感慨,遂有一天寫道:“長篇小說與微博節奏互補:創世的龐大、艱難、沒有邊際的勞作,與瞬間所感、點點滴滴的另一種記錄映照,十分神奇。如同一種復調,鋼琴與長笛的間奏、大河與小溪的呼應,構成另一種立體的寫作。一部長篇小說下來,后面會跟著多少細細的涓涓的微博呢?”
真讓我說對了,到2014年5月,粗算,完成了《三個三重奏》的兩年時間里,我一共寫了八九百條微博,它們都跟在長篇小說后面,差不多二十萬字。之前長篇接近尾聲時,心有所動,語言涌上來,我端起煙斗給自己拍了張照——我寫道:“很多時候,想的時候比寫的時候多,微博不過是想的邊角料。或許將來寫一本書就叫‘思想的邊角料’,它們的主要特點是在場的,瞬時的,伴生的,稍縱即逝。它們讓思想不再孤單,常常像吸一支煙。對,是思想的煙斗,沒事就端上一會。特別在失眠的早晨,這煙斗忠實,無語,一如自己的影子,或也可叫‘思想的煙斗’。”
這條微博不僅引起朋友熱議,也引起了商務印書館資深編輯蔡長虹女士的注意。同樣是在微博上,她與我取得聯系,希望出版《思想的煙斗》。蔡長虹女士說一直在暗中關注我的微博,早有此意,現在是時候了。說實話,我并不覺得特別意外,我知道這些“心靈的照片”的意義,它們像相冊一樣,是個人珍藏。
壬辰年春,尋山野小居,入密云之水庫南岸,得一廳一室一露臺,坐擁陽光,或看云起,曰:云居。
人有時會無意識地回到過去某階段的生活環境,直到有一天恍然:這里不是和自己當年在西藏哲蚌寺山下的小山村很像嗎?那時與現在,四周皆山,既可仰視,也可俯視,同樣背后與兩側是更高的山,正面是傾角的村莊、樹、公路、河谷、遠山腳下反光的河流。
思想是一件費力的事情,捕捉思想更是如此。當放出那些思想的鳥,你卻并沒同時準備好捕它們的網。你準備好網,那些鳥又飛了。或者飛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變得殘缺不全。殘缺不全往往會改變最初的思想,形成另一種東西。這還算好的,更多時候會因殘缺而迷失。最好的狀態是思想飛起來,網也舉了起來。
凝神地想一種艱難的東西,會把心提起來,就像在單杠上做一個高難度沒把握的動作,非常緊張、恐懼,大氣也不敢喘。在狀態中提著心不覺什么,不在狀態或進入狀態前,一想到這種提心就會緊張、畏縮,這是寫作恐懼癥的原因。事實上,任何一個作家都有寫作恐懼癥,但這種恐懼又是誘人的,像某種運動一樣誘人。
把感知過的東西再感知一遍,是一種畏途。然而這又是必須的。這需要極大的耐心、勇氣與折磨。如果說感知是開拓,重新感知就是把開拓留下的所有困難全部解決,并發現新的可能,開掘更深更困難的意義。感知有未知的樂趣,重新感知則喪失了這一樂趣,非常可怕;但又是必須的,因為品質的分野就在這里。
很早就有種模糊的直覺,覺得能用上《一個幽靈城的拓撲學結構》,還真用上了,某種虛構與現實的互文性恰到好處。有些東西是冥冥中的安排,總是在絕處逢生,而且生得那么漂亮。預設通常有兩種,一是直覺的預設,一是理性的預設,前者總是糾正后者。兩者相互作用,構成寫作的神性。
很久沒聽《美國往事》主題音樂了,再聽還是感人,而且它提醒了我一種東西。幾乎要忘了這種東西了,非常及時。實際上正是這種東西是最初的動機,寫著寫著差點忘了。這段音樂正因為附在黑社會題材上,因此越發抽離,又越發契合。就是要寫出這種東西。一種悲涼,抒情,雖然是惡的底子。
通過文字的縫隙,可以進入未知的靈魂。慢慢地探測——這個過程與其說是發現,不如說是創造。其中經驗與內心指向起著重要作用。沒把握,卻有經驗,在陌生與未知中前行,或許這反而是最好的狀態。
最關鍵的時候,光標,就像刻刀一樣,指到哪兒刻到哪兒,最后的描寫或者說刻畫就是這樣。著一字,刪一字,均在刀下,有火星。內在的張力沒有任何縫隙,必須是準確的秩序,一如格倫·古爾德的巴赫的秩序。絕不能夸張,但每個字都要落在音準上。
從一種時空到另一種時空,從來是敘述的難點,主要是難在過渡上,過渡得是否自然、舒服,實際上也是語境的轉換。轉換好了行云流水,轉換不好生硬笨拙,總不轉換又顯得呆板扁平。因此轉換的關鍵點特別講究語言的機智,講究帶入感。這方面波拉尼奧做得最出色,他的敘述轉得非常快、野,卻非簡單蒙太奇。
在精密中體現主體,其自然與主體,或者真與主體的關系密不可分。同東方水墨的強大主體比,有種值得玩味細品的東西。東西方之不同如此之深,隔閡如此之深,骨子里沒有聯系。
一個人有時很難詮釋自己,任何說出的都不及寫出的,或想要寫出的,任何的說出都是遮蔽。你的詮釋不可能比你寫出的更好,就像在山頂上不可能再造一個山頂。甚至在山頂上支個涼棚也不可能。
有些音樂必須留在另一個房間聽,因為那音樂屬于那個房間,在那個房間聽了無數次,伴著一個人和大地和夜和漸漸升起的黎明,和周圍的山脈,和永恒的屏——屏中的跋涉。那音樂屬于那個時空的一種偉大的孤獨,聽到那音樂就浮現出一個人在房間里的一切。如此快就懷念一個地方,一定和生命最深刻的東西有關。
一段真實的經歷變成一種若隱若現的表現,藝術與機構達成目的并不一樣的一致,張力也在此產生。一個時代的應力,或許恰好決定了一種風格,應力消失有時某種特定表現也隨之消失。在這個意義上,應力是契機、考驗、決心與智慧混合體,如《沉默之門》。
略薩說:“小說的真實性當然不必用現實來做標準,它取決于小說自身的說服力,取決于小說想象力的感染力,取決于小說的魔術能力。一切好小說都說真話,一切壞小說都說假話。因為‘說真話’對于小說就意味著讓讀者享受一種夢想,‘說假話’就意味著沒有能力弄虛作假。”
寫作的意義在于深夜的閱讀。
庖丁解牛地解剖波拉尼奧,會發現沒什么是不可以敘述的。特別是他的“當代性”,讓人看到當代的可能。他是智力活動,情感活動,技巧駕馭情感的活動,一如鋼琴的活動。
弋舟的小說這一兩年有種從里往外的成熟,感覺就像一片認真種的莊稼歷冬歷夏到了季節,字里行間有一種金黃飽滿的成色。中篇小說相當于音樂里的薩克斯,用來形容弋舟這篇小說恰當不過,全篇因著追尋一個人的死因吹出了一曲明暗有度、隱喻叢生、低回百轉的歷史挽歌。
暴力、性,均來自原始、本能,無論何種意識形態都不能改變打動我們的原型。我們因原型被打動,不是因原型穿上了何種衣裳。反過來說,原型又有多種衣裳,找到這些衣裳有時同樣重要,甚至比原型還要重要。關鍵是原型與衣裳的變化、嬗變我們能發現多少?
生命中的遷徙對人的影響一般都很大,童年離鄉如同離開母腹子宮,總想返回,故鄉記憶磨滅不掉。一次青年的西藏遷徙對我亦是生命的一個飛地,一道深塹、裂谷,一條滔滔大江,每臨都覺得生命被分成了兩個部分。每次都像走到路的盡頭,從未試圖跨過。也曾有一個近十年的臨淵沉默期,而這是必要的。
一般人物有兩種功能,認識功能與審美功能。有的有認識功能,但缺少審美功能;有的有審美功能,但認識功能不足。認識功能包括社會、歷史、現實的承載力等社會學的功能;審美功能復雜一些,最簡單要有特點。其他還有情感、隱喻、詩意、顛覆、測不準、不確定等審美情緒。成功人物一般具有雙重功能。
如果不拖延、中斷,神來之筆會出現嗎?我常常這樣問。確實,非常想為拖延開脫,消滅不了它,就要為它找到存在的理由,很多情況都是這樣。然而,拖延之后想法出現了變數,并為這一變數感到驚奇,如果不拖延就會順著原想法慣性走下去,在預設下前進,但拖延打破了預設。有了這樣的甜頭,常故意拖,所以慢。
印地安人說,別走得太快了,等等你的靈魂。繼續為拖延辯護,雖然這并非美德。有時候拖延是情節走得太快了,或者說敘得太快了,這時要停下來,等一等。等什么呢?等你諳熟了你寫下的東西。一氣呵成是好的,但靈魂也常常是氣喘吁吁的、殘缺的、不完全的,要讓靈魂大于情節,有時就得拖延。
一個注釋寫了一萬三千字,當然已不是注釋,但它處在注釋的位置就仍是注釋。就是在這兒進入了敘事的沼澤地,一段難以自拔的敘事。不過具體的每一步又是清晰的。總體方向不明晰是否也是一種敘事?誰知道呢。也許走出之后這段方向不明的敘事反而是自然的、原生態的,如同沼澤自身的魅力。
必須走一些歧路,覺得不對,還要走下去。覺得對只反映你現有的水平,覺得不對的也一樣。但不對,可能包含了你所不具有的可能。
降調、示弱,在沼澤地的敘述中,是一種敘述的推力。所敘述的內容打上這種低調的目光,再平凡瑣碎也可讀。若無任何變調,強行持續敘述就會平庸、乏味、難以卒讀,是無效寫作。所以有時變調是一種困境中的選擇,雖然這時仍可能還沒找到敘述的方向或目的,仍在沼澤中。
寫上世紀80年代三男一女騎車去海邊旅行,不能發生愛情,只是朦朧吸引、競爭,情節張力不強,也不能強,因為高潮不在這里,不能過早定位四人關系,即女的愛上誰。規定性很強,無故事,無方向,還要前進,這就形成了沼澤敘事。但這種沼澤敘事又是必要的,相當于刀的背部,力量正來于此。
漢德克認為,文學是不斷明白自我的手段,是表現還沒有被意識到的現實。這個表述很好,適合沼澤敘事的無方向性、無目的性。目的或現實是一個慢慢覺醒的過程,即意識到的過程。
有許多很好的可斷開的地方,如果斷開非常雋永,印象深刻,余味無窮,像許多詩、散文,甚或短篇小說一刀下去切得棒極了。但是長篇小說靠的不是這個,甚至應該淡化這種斷。長篇靠的是綿延不絕、整體的起伏,如大江的涌動,很難停在一朵浪花上。這也是長篇為什么要與詩與散文做斗爭的緣故。
經常聽人說“現實比小說精彩”,實在是誤會,可見“現實主義”蔽人之深。小說是未被意識到的現實。意識到的現實不是小說的現實,是非虛構的現實,網絡的現實,媒體的現實。小說既不需要這樣的現實,現實也不需要這樣的小說。你想通過讀小說了解現實嗎?你錯了,但你想了解自我或未意識到的現實,你是對的。
習慣勝于才華,才華具有不確定性,而習慣是確定的。
想的時候比寫的時候多,微博不過是想的邊角料。或許將來寫一本書就叫“思想的邊角料”,它們的主要特點是在場的,瞬時的,伴生的,稍縱即逝的。它們讓思想不再孤單,常常像吸一支煙。對,是思想的煙斗,沒事就端上一會。特別在失眠的早晨,這煙斗忠實、無語,一如自己的影子,或也可叫“思想的煙斗”。
繼續推那塊石頭,每次都是開始難,特別吃力,一旦動了,滾動起來就容易了。途中的飲水,看會兒天,打尖,都不礙,揮汗時甚至是一種享受。唯有開始。而且石頭越來越大,開始時就越發難,得真是一個大力士。從早晨推到黃昏,兩次同樣的云升起,大地安靜,群山環繞,翹翹板一樣起落,但有一刻完全一樣。
事情有時就是這樣,同樣的眼睛也會看見不同的事物。
以為快要走出敘述的沼澤地,結果再次陷入沼澤。讀者只能忍受一次沼澤,二次落入就只會剩作者在那里。孤立無援、艱難、無意義,這時干任何事情甚至散步都帶著恐慌色彩。卡夫卡為什么打動人?就是常描寫這種恐慌,某種深層的東西導致的表面的荒誕行為,把一杯水喝掉,接著又喝了一杯,但根本不渴。
設局就要破局,想不破局就收場是不可能的。比如三男一女騎自行車去海邊旅行就是局,難點在于這個局后面還有局,真破了前面的,后面就無法收場,或者失去動力。不破也不行,敘述的徘徊已持續一段時間,這就是沼澤地。
推土機式的敘述和靈動的敘述,前者是邏輯的,后者是意境的。
除了結構,就是分寸。分寸即張力,敘事推力有時也來自分寸。
破局,走出沼澤。但喜悅是如此短暫,因為茫然又現,就在眼前。新的局,新的沼澤,如何開局?路在哪里?一切都未知。無論已面對過多少次茫然,茫然來臨依然茫然。長路中的每一段路都是這樣,有太多的開始、縱深、落入自設的陷阱、出來。還好,自設的陷阱這點好:可以退出,重來。不像生活,以及其他。
卡住,或走進死胡同是常有的事。無中生有——有時無會生出無,這是很可怕的。這時情緒不佳,深刻地懷疑,無意義、否定感都會乘機襲上來。沒別的辦法,只有退出來,承認在此處的失敗。退到哪兒呢?退到你曾那么興致勃勃的地方,退到曾讓你信心滿滿的地方,在這兒你會看到意義,重拾信心。
一切似乎漸漸清晰,朦朧中的一切——結構、形態,終究會成為陽光下的一切。過去已反復印證過,多數不會有錯。茫然的、掙扎的、無方向的沼澤地之后的山地或丘陵敘事大抵如此。不存在平原,要么沼澤,要么丘陵乃至高山。起伏才有結構,掙扎是另一種結構,唯獨平原不是結構,平原至多是結構中的一部分。
新聞與小說的不同在于,新聞是遺忘的形式,小說是反抗遺忘的形式。這也是現實已很精彩,小說為何還要寫實的原因。未來新聞消失,但會在小說中復生。另外新聞只有一種看法——對與錯,小說則是復雜看法。
神秘的次序,永遠需要孜孜以求,一旦恰切就會整體閃光,仿佛在游戲廳打中了。相反總是一派昏暗,常常看上去也差不多了,可就是差了什么,一切死氣沉沉的。有時就差一點,一個次序,但是找到它并不容易,得反復試。
描述一個時代巨大而清晰的轉型,沒有比描述1980年前后的紅塔禮堂更動感了。1978年斯特恩來華首演,接著是梅紐因,然后是與1979年一起到來的小澤征爾,都是紅塔禮堂。還有那些當時還是內部電影的《孤星血淚》《紅菱艷》《巴黎圣母院》……那時當你走進電影院前可能還是一個舊時代的人,但出來時你已是一個新人。
無論有過多少次修改,通讀都是必要的。而且必須是一種保持勻速的閱讀,要讀出聲來,這時候才會發現許多細部的問題。這就是品質。改掉這些問題,真正的品質才會上來。品質就是準確,無懈可擊,是車與車的區別——好車與冒似好車的區別。
以經驗為對象的寫作,準確是第一位的。一切的修改包括通讀都圍繞著準確,以準確為中心,準確即美。甚至在通讀的聲音里也在對準確進行校對,聲音不對,節奏不對,高低不對也是一種不準確。我覺得寶馬車的內飾簡直就是用聲音校對過、處理過,準確得完全無懈可擊。準確到極致即藝術。
讓密度變得流暢著實不易,但又是必須的。如果時間不夠,其他可忽略,但密度部分必須像水一樣流動起來,所有的卵石都必須清晰。沒有沙,只是水和石頭。
準確,是經驗與共鳴的基石。
有一種特別的東西,與想象的非洲無關,但又不是其他地區藝術家的風格,因此又是非洲的。這個藝術家增加了非洲的內涵,某種意義創造著非洲。他詮釋了藝術家與本土的關系。或許就該是這種關系,如果他無法歸類,他就只能還是非洲的,代表了非洲。
太專注了就會被對象控制,成為對象的一部分,這已不是佛家的我執,而是執我。不知有沒有“執我”一詞,意思一樣,但又不一樣。執我是更深的我執,是被執,被對象執,舉起。但破解又是一樣的,那就是放下,一切都沒什么了不起的,沒什么不能徹底放下。放下即回歸自然,與一棵樹無別。
有些地方寫得必須鬧,持續的鬧,鬧夠了,鬧得不耐煩了,然后回歸寂靜,也是一種節奏。不能總是優雅,要有溢出,溢出之后再平穩如初。有時看一幅畫也是這樣。
都市會讓無意識產生混亂,疲勞也是來自無意識的混亂。書寫這種精神現象就是書寫都市,機場、高鐵站、地鐵、出租站、加油站、超市、大悅城的滾梯、電影院、醫院、銀行叫號、交通擁堵,莫不如此。而鄉村,最徹底的安靜是無意識的安靜。
擺渡過來了——從一個時空到另一個時空,從一種敘述到另一種敘述。電影好辦,一個鏡頭就過來了;文字就要相當的功夫,要溫水煮青蛙,要高度的滑動技巧,要果斷,又要一唱三嘆、反復,最后像船行江上,漸行漸遠,進入另一個時空。
何為真實,事實上完全取決于個人修養、眼界、差異,對甲是真實的,對乙可能就是不真實的。常常是這樣,當馬以自己的標準指責驢不真實時,驢很難回答馬的問題,反之亦然。爭議就在于馬和驢是兩個問題,但看起來又像一個問題。
建立富有張力的語境至關重要,一旦建立,在最關鍵處最著力處卻選擇最普通的詞,會產生更大的張力,會讓一個普通的不起眼的詞承載巨大的力量,光芒四射,如同石頭也會發光。石頭發光比金子發光更感人,這就是語言的秘密所在。
現實與文學的關系,不是現實與現實的關系,是現實與魔幻的關系,指向現實卻不被現實羈絆。創造性的現實,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大的遺產,特別對中國具有永久的啟示。還有就是永不褪色的拉美式的激情,老馬走好。
將敘事壓縮進心理,既是心理的又是敘事的。注意,這樣的心理敘事不是意識流,意識流另當別論,你的主指還是想敘事,不過是帶上一點心理色彩,因此就不能太跳躍、隨意,要保持秩序感和清晰度。否則會非驢非馬,讀起來累、吃力,既無敘事效果,也無心理效果。
一個東西畫出來了,或寫出來了,帶著太多的未完成的東西有待完成。某種意義上,作品不是畫出來或寫出來的,而是修改出來的。修改的過程就是接近真實的過程,讓真實無礙地呈現出來,甚至生長出來。根從大地伸展出來,不帶任何泥土,已不是根,這就是真實,真實的過程。
一筆一筆,一句一句,有時它們多像啊。每一筆、每一句都使事物更加清晰、有力,就是事物本身。之前它就像剛剛出土還沒有清理的文物,現在可以陳列了。
實情是,現代小說的邏輯性要超過形象性,這幾乎是個秘密。故事邏輯性不必說了,重要的是語言的邏輯性。語言的邏輯性又不是一個語言的問題,問題就在這里。在于思維的邏輯,洞察的邏輯,概括的邏輯,心理的邏輯,隱喻、指涉、溢出、變形的邏輯,同時這些又都體現為語言的邏輯。
語言的邏輯吞噬了故事的邏輯,又是現代小說的大問題,如何將這兩者結合起來,如何讓語言的邏輯處理現實問題,至少在我們的現實里有著廣闊的空間。我們多大程度擁有處理現實的能力?那些看似不能處理的是現實的問題,還是我們的問題?實際上沒有前一個問題,只有后一個問題。
這時代非常好的一面是存在著后臺寫作,或隱匿的寫作者,前臺人物不用說符合這個時代的復雜標準,甚至過于符合了。非人力的超越性存在于隱匿者身上,“五四”以來隱匿者太少了,現代文學有幾人?但此時代復雜性已非“五四”后可比,應有更多隱匿者或后臺寫作。沒什么了不起的。
有些時候需要啰嗦一下,磨嘰一下,比如開始一個新場景,新內容即是。這時不能太簡,啰嗦一下,有種松懈,反倒是最好的從容,會產生一種認同。因為閱讀新內容開始時總有一種漫不經心,因此相應的也要有點漫不經心的節奏。但要把握好,不能過,稍松懈后立刻精準,不知不覺地進入了閱讀狀態。
深入一個事物,再深入另一個事物,會感到世界如此不同。不同而又相映,在更高意義上呈現,成為奇觀。作品自然也會是這樣,只要引導深入進去。如果深入不進去,或無法沉溺其中,便不會有奇觀,不會有不同,也不會有互映。因此引導便成為關鍵,而表現力則是保障。
不同事物的關聯不是通過闡釋獲得的,而是通過感覺,通過一種叫媒的東西。藝術家的才華更多體現在媒上。找到媒,那不易獲得而又無所不在的媒,神秘的媒,顯而易見的媒。
一些點滴的增刪,增加著清晰度。有時一點清晰度都很重要,都會使事物一下完整了很多。當你無法使整個冰山露出,那就露出一點,但找到或擦亮這一點并不容易。
凡宏觀詩性的敘述,都具有飛翔性質,無論是概括一個時代還是一個人。偶爾這樣飛一下,很重的東西會突然變輕,但落下時會更重,比沒有飛起來過還重。重在空中體現比在地上體現更有決定意義,更有分量。
雖然無須潔癖,打磨還是需要的。這個不能作為自我安慰的理由。主要是長篇即使想有潔癖也不可能,做不到,有時候下了不少語言功夫以為不錯了,但獨立出一部分,比如作為中篇,仍會發現語言是那么粗糙,廢話太多,短篇就更甚。長篇有長篇的語境,但這并不意味著不需要語言的打磨,只不過是在長篇語境下打磨的。
我是一個迷戀時間的人,當我開始有自我意識時就開始了迷戀時間,覺得時間神奇,自己與時間一樣神奇。我寫小說從長篇小說寫起,是源于我最早對時間的認識,我覺得小說就是長篇小說,時間就是長篇小說。當我思考小說的時候我就是在思考時間。我的閱讀也是從長篇開始的,后來才知道有中短篇小說。
反小說,反故事,反人物,現代主義小說在五花八門的成功與不成功的實驗之后走到了頭,如法國“新小說”。但走到頭并不意味著事情的結束,有趣的一面正是:現代主義小說雖然走到頭了,但傳統小說也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寫了。這應該是現代主義最大的貢獻,其碎片遍布于小說中。
形式即控制,形式的背后是一個主體的問題,一個主體性強的人形式感一定強,反之一定是形式感弱的人。一部小說就是對世界的掌控,對生活的掌握,生活如艾略特所說是無政府的、混亂的,小說就是要為這樣的生活提供一個組織,一個政府,讓沒有聯系的發生聯系,讓不可能的變成可能。
長篇寫完了,西藏也回來了,心靈的風景消失,沒什么可用文字拍攝的了。整理微博,為《思想的煙斗》。一層層時間,如頁巖一樣揭開,不過兩年,微博已沉積得像地心一樣。元寫作,元小說,元微博——關于微的微博:拿著小鏟、刷子,一點點清理,像考古工作一樣干活,卻沒有回憶。對,考古工作者從無回憶。
作 者: 寧肯,作家,代表作有散文《一條河的兩岸》《藏歌》,詩歌《雪頓節》,長篇小說《蒙面之城》《沉默之門》《天藏》等。“新散文”代表作家。現為《十月》雜志副主編。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