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遇見虐點

北京　肖映萱

《遇蛇》：遇見虐點

北京肖映萱

“虐文”是“女性向”網絡文學的主要構成之一，大多以無法完滿的愛情故事戳中讀者淚點，為讀者“排毒”?！队錾摺繁闶禽^為成功的“虐文”經典，以人蛇三生三世的愛情悲劇“虐”著讀者。

《遇蛇》 “虐文” 虐點

網文觀察與新媒體（五） 主持人：邵燕君

“我深愛過的網文”是筆者在“網絡文學研究與創作”專題課（2014年秋季學期）留的作業，希望把曾經陪伴過自己、溫暖過自己甚至影響過自己“三觀”的作品打撈出來，和同學們分享。這里介紹的幾篇網文均可看作是“女性向”的小說（“女性向”一般指以女性群體為讀者對象），它們分別是從“虐文”“穿越文”“宮斗文”“直播貼”幾種類別中選出來的，其網文原著的女性取向和本期專題評論者的女性視角相得益彰。這幾篇網文未必是寫得最好的，卻是最吸引我去找原文閱讀的。借此也將之與更多的讀者分享。

——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正如“女性向”網絡文學大致能按“爽文”和“虐文”做出劃分，我認為讀者在作品中尋找的快感也無非有兩種——爽點和虐點。而在這兩者之中，我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抖M”（指在“受虐”中感到超常快感的人），對“日常流”“升級流”的“小白”“爽文”嗤之以鼻，只愛“虐文”。我的“虐文”閱讀體驗是這樣的：沉溺在文中主角們經歷的痛苦之中，刻意去引導平時克制自己不輕易流露的脆弱情感，然后讓所有深埋在心中的負能量隨著眼淚排出體外。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讀虐文對我來說是一種極為有效的“排毒”方式。

正所謂幸福的人生總是相似，不幸的人生卻各有各的不幸，虐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方式，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虐點。虐點可以培養，也會隨著不同的人生階段而改變，記得高中時我被明曉溪的《會有天使替我愛你》虐得肝顫。后來看過的網文多了，也就漸漸變得挑剔，能夠戳到點子上的文越來越少，一些文就沉淀下來，成為你某一天想著“好久沒有自虐了我要找篇文來哭一哭”時會翻出來一遍遍重溫的經典。

就像感冒藥和胃藥是居家旅行必備良藥一般，我手機里常備的“虐文”（耽美）有兩篇：《似愛而非》（橙子雨）和《遇蛇》（溯痕），它們是難得能讓我哭的文，嘩嘩流眼淚那種。前者是現代文，篇幅較短，適合迅速致郁；后者是古風大長篇，用于細水長流、水滴石穿的大虐。我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個深夜，在床上捧著手機看《遇蛇》，許多情節都能夠倒背如流，讀到的一瞬間卻仍像在心上揪了一把，然后就在黑暗里肆意地默默流淚。那時我就想，這篇文，大概匯集了我全部的虐點。

故事其實很簡單，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凡人與一只蛇妖，三生三世的愛情。

第一世，富家公子沈清軒倒了一盞茶，潑在正曬太陽的蛇妖伊墨身上，故事就這樣開始了。修行了千年的妖是不懂愛情的，沈清軒先愛上了，就傾盡一切去對他好。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就想方設法去要，拿他所有的付出，去賭伊墨的舍不得。十三年的日夜相伴，直到沈清軒身死，也沒有等到伊墨一句“喜歡”；但伊墨卻在他的墓碑上刻下了“未亡人”三字。

這一世的故事我最喜歡，也最常讀，一字一句去品味沈清軒對伊墨每一分的好。前陣子在朋友圈看到“燕園每日話題”的一篇文章，講的是北大女生“無法戀愛的理由”。里面有個化名桑桑的姑娘，北大研究生，從來沒談過戀愛。父母催她，她說自己中考高考沒湊合過，大學保研出國找工作也沒湊合過，憑什么談戀愛就得湊合？桑桑的標準只有一個：來搶走我?？吹竭@里我就感嘆，原來我不是一個人。在我看來，喜歡大概有兩種：一種是掛在嘴邊的，一種是用實際行動去做的。我所遇見的，多數是先用嘴邊的喜歡去試探，若得不到回報，就不會真正為你付出什么的。后來有人回應桑桑，說你自己沒有付出，又怎么要求別人付出？細細想來，這的確是桑桑們的自私，總以為先愛先輸，先喜歡的那個，總是要拿出些誠意來吧。作為“腐女”（指喜歡看“男男戀”的“耽美”作品的女性），我在書里看到的，卻是沈清軒對伊墨實實在在的好，予取予奪，帶著奮不顧身的決然，耗盡他的性命，去換一晌貪歡。有時候付出本身就是愛情的全部了，這種愛情，卻只在小說里存在著。

沈清軒無窮無盡的寵溺，讓無欲無求的蛇妖有了欲望，于是伊墨決定去尋沈清軒的來世。第二世的沈清軒名為季玖，是個手握天下兵權的大將軍，帶著不可一世的驕傲，在伊墨找到他時，他已經有妻有子。伊墨一開始只想速速斷了這份情緣回去修仙，對季玖用了強，由此注定了這一世會格外慘烈，虐心兼虐身。兩人糾纏到最后，季玖終是喜歡了，卻不甘心。他問伊墨，為何季玖對他好的時候就是沈清軒的轉世，對他不好的時候就是季玖？伊墨喜歡的究竟是沈清軒，還是沈清軒對他的好？這一問，把伊墨問懵了，也把我問懵了。喜歡一個人，究竟是喜歡這個人本身，還是喜歡跟他一起經歷的那段時光？如果當時他做了不同的選擇，或是換一個人做相同的事，是否就不會喜歡了？伊墨也想不明白，于是他們達成共識，決定分開。道別的那夜，伊墨只把季玖當作季玖，卻仍在最后一刻喊了沈清軒的名字。

這個故事的前半段，我是被沈清軒虐，心疼他付出了那么多，教會了伊墨什么是喜歡，至死沒有等來回應，卻讓不懂珍惜的季玖來收獲伊墨的喜歡。我最受不了這樣的錯位，《會有天使替我愛你》虐我的原理也是一樣。女主角在失去了裴優之后，把所有來不及給裴優的好都給了移植了裴優心臟的尹堂曜。我替裴優覺得委屈。

伊墨明明約好今夜只有季玖，卻仍發自本能地喊了沈清軒。以那一刻為分野，我轉為被伊墨虐，覺得沈清軒的愛或許是太過自私了，用短短十三年，讓伊墨余下的漫長生命都用來尋覓，用來懷念，也用來追悔那一句沒有說出口的喜歡，卻再也找不回一模一樣的那個人了。

季玖在死時念著伊墨，丟了一魂一魄，于是最后一世，沈清軒成了傻子柳延。伊墨早早地尋到了他，把他從小養到大。柳延從一開始就依戀伊墨，但伊墨還是在他身上找沈清軒的影子。最后伊墨接受了柳延的喜歡，卻仍是用千年修為換了沈清軒三世的記憶，求得最后的圓滿。當三世記憶匯于一身，三個人就變成了一個人，主要保留的是沈清軒的特征，季玖和柳延不同于他的部分被湮沒了。但在我看來，他們三個其實擁有獨立的人格，這篇文其實是變相的替身文，伊墨喜歡的始終是沈清軒，所以伊墨辜負了季玖和柳延。

作為一個有“雛鳥情結”（喜歡最初的CP，即配對關系）的人，我喜歡的主角當然是沈清軒，當然喜歡這樣的結局。中學時我喜歡看步非煙的武俠小說，后來會選北大中文系，多少受她的影響。步非煙早期的作品《玄武天工》，也講到了神和人的愛情，具體的情節我已記不清了，卻能清楚記得書的后記中有一個細節。步非煙說，有一天她在街上走著，突然想到如果這時有個人跑過來告訴她，他是她前世的愛人，尋了她很久。她問自己，如果是真的，她會不會拋下現在的男朋友，跟這個前世走。這個腦洞成了步非煙寫這個故事最初的觸動。當時我也問自己，如果是我，我會不會為前世而放棄今生呢？答案大概是不會。而在書里，我卻偏執地希望每一世的沈清軒都能選擇伊墨，希望他們圓滿。

作者給了沈清軒和伊墨一個相伴白頭的收尾，卻在文末又虐了我一把。沈清軒和伊墨在第一世收養了半人半狼的狼妖沈玨，后來一直陪著伊墨尋找沈清軒。第二世時，沈玨與人間的帝王有了情愛，但他見識過伊墨尋找沈清軒的艱難，沒有讓自己深陷其中，只答應去尋那帝王一世。等伊墨和沈清軒作為凡人終于化作塵土，沈玨又一個人在人間尋了很久，最后發現，原來帝王是天上的仙君，只下凡去歷練那一世。仙君知道沈玨在找他，卻沒有主動現身。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沈玨想，原來我這么喜歡這個人。然后他回到沈清軒和伊墨的墓地，捏碎了自己的內丹。

沈玨的故事比沈清軒的故事虐得還要迅猛，往往一擊即中，堪稱催淚彈。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效果，我想，是因為沈玨與我自己更為相像。他是寡情的，對那帝王未曾有過轟轟烈烈的喜歡，也吝嗇承諾，但終是在相伴的時間里動了心，答應了一世的尋找。發現仙君無視他的尋覓時，沈玨的心突然亂了，他發現自己竟然那么喜歡。而這喜歡，卻不被對方放在眼里。于是他便舍了性命，不去受伊墨受過的漫長痛苦。

“天涯”曾有一篇著名的帖子《浮生六記》，樓主南康在帖子里記錄了他與同性伴侶白起的日常點滴。后來白起迫于壓力選擇了結婚，南康又寫了一篇《我等你到三十五歲》，說他只等他到三十五歲，若那時白起不來，他就不等了。后來的后來，南康在三十歲時投水身亡，引來網友們紛紛扼腕。我想那一刻沈玨的絕望，不只是為了仙君的無情，而是怕他今后漫長的生命里，都沒有辦法再遇上那么一個人。南康也是被相同的絕望，逼得走上了死路。

最可怕的不是不愛，而是失去了愛的能力。遇不到來搶她的人的桑桑，于是只好在網絡小說中，陪著主角們談一場不介入的戀愛。

作 者： 肖映萱，北京大學中文系2013級當代文學方向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