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杰俊
莫言“文革”書寫中的權力、性和怨恨
北京 李杰俊
莫言在《豐乳肥臀》《復仇記》《生死疲勞》和《蛙》中頻繁地書寫性復仇、性戲謔和性窺伺,將革命與性、政治與性、暴力與性并置起來,一方面在同向性上強化了“文革”批斗在身體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殘酷性,另一方面又在逆向性上彼此構成了對立和反諷,完成了性對“文革”抑或革命和政治的雙重解構和顛覆。這也精微地傳達出了人類的陰暗心理和隱秘的性心理,觸及了“文革”發生群眾心理學的某些層面;同時,也折射出人們對平等理念的訴求。
莫言 “文革” 書寫 性
《豐乳肥臀》《復仇記》《生死疲勞》和《蛙》中,性復仇、性戲謔和性窺伺,成為莫言“文革”書寫的典型場景。這個場景,在《豐乳肥臀》中表現為上官魯氏被批斗時,上官金童幻想著懲治淫棍張麻子,鏇掉其命根子,讓其成為中國最后一個太監;《生死疲勞》中,表現為批斗公社書記范銅時,突出強調交代他喜歡吃驢生殖器的嗜好,批斗中讓其吃抹了墨汁的仿驢屌;《蛙》中,批斗縣委書記楊林和姑姑時,女紅衛兵給他們掛破鞋,肖上唇對他們是否通奸抱有極大興趣。批斗(革命、政治和暴力)與性復仇、性戲謔和性窺伺(性)的并置,三部小說出奇地相似。
先看《豐乳肥臀》批斗中上官金童白日夢式的性復仇。當上官魯氏被游行批斗時,小說節外生枝地插入了一長段上官金童試圖向造反派復仇的幻想,其中就包含有性復仇幻想。①“文革”中,心懷怨恨的人趁機造反,向怨恨對象實施報復。作為被怨恨對象的上官金童又何嘗沒有怨恨呢?他也幻想著有機會像造反分子一樣向曾經以食物為誘餌而占有諸多女性的食堂師傅張麻子報仇。上官金童懲治張麻子的性復仇,包含著性嫉妒和性怨恨。他是一個“戀乳者”和“精神戀愛者”,而不是一個性強悍的“西門慶”式的人物。也許正因為他是“精神戀愛者”,他才對占有女性肉體的他者具有排斥感,而這種性的排斥和報復早在《透明的紅蘿卜》中就有所體現。他一瞬間的性復仇幻想,與《透明的紅蘿卜》中小黑孩的性意識一脈相承,折射出隱秘的性心理。他對張麻子利用職權欺辱婦女的性怨恨,未嘗不潛藏著對權力的怨恨。
這種性復仇背后的性怨恨,以及伴隨而來的對權力的怨恨,在莫言書寫“文革”時期社會生活的小說《復仇記》中有更精彩的描寫。②書記老阮和老四對母豬的指桑罵槐,充滿了性的暗示和隱喻,那種因性而來的怨恨和敵視一觸即發。為什么書記老阮“罵下雪天”要使用淫言穢語?為什么老四會對書記老阮的淫言穢語這么敏感?《復仇記》中,書記老阮利用手中的權力,以回城為誘餌,欺騙并奸污了女知青。為掩人耳目,維護體面,他將懷孕的女知青下嫁給老四,生下大毛和二毛。后來,女知青死去。女知青是自殺?是他殺?還是病死?還是不堪老四的辱罵和折磨而死?這是一個謎,正像小說所說“這僅僅是個傳說”。女知青死后,戴了綠帽子的老四更增加了對書記老阮的仇恨,時刻準備復仇,小說中的“虐貓”“殺貓”和“吃貓”無不隱藏著老四對書記老阮的怨恨和“斷頭臺”心理。“該把這個婊子的×剜下來,把婊子招得嫖客的×鏇下來,扔出去喂狗!”老四這些惡毒話語的背后,既包含著對女知青的怨恨,更包含著對書記老阮的怨恨,包含著一種類似《豐乳肥臀》中“鏇掉”張麻子“褲襠里那一套東西”的隱秘心理。只不過他迫于書記老阮的權力而只能指桑罵槐。這又使他遷怒于大毛和二毛,“狗雜種”的字眼不時地折射出老四對書記老阮的性怨恨和權力怨恨。他還將這種怨恨傳遞給了大毛和二毛,唆使他們為其母報仇,從而試圖感受父子相殘的快感,可謂惡毒,而這惡毒背后正是對權力的控訴和詛咒。
《復仇記》中的性怨恨和對權力的怨恨,也出現在書記老阮的幫兇王先生身上。他對書記老阮既有殷勤的一面,也有飽含對其性和權力怨羨的一面。他吃豬心,喝書記酒,是一種變相的對女知青性占有的隱喻。只不過,他只是書記的狗頭軍師,權力不夠,只好在揭露書記老娘愛吃驢屌中獲得一種心理平衡,性戲謔之中足見人性的陰暗,羨慕嫉妒恨,五味雜陳。有意思的是,《豐乳肥臀》中上官金童因性怨恨而生的性復仇幻想與《復仇記》中“我”復仇時的幻想有異曲同工之妙,上官金童為女性的性復仇在“上官想弟淚滾滾地說:好兄弟,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時充滿了反諷色彩。《復仇記》中,作為“鬼魂”的“我”對曾作為看客且載歌載舞的老太太們以掐乳作為報復的行徑也頗具有喜劇情調,而其中蘊含的生命的沉重,莫言皆以輕逸的筆調出之。
再看《生死疲勞》批斗中的性戲謔。群眾批斗縣委書記陳光第和公社書記范銅時,陳光第以驢的形象出現,被群眾牽著鼻子走;范銅喜歡吃驢生殖器的嗜好被特別交代,并營造了紅衛兵小將們逼迫其吃抹了墨汁的仿驢屌的情形。這個場景中③,驢、嘴唇、屌、蘿卜,皆呈現出或明或暗的性暗示和性隱喻,這和《復仇記》中書記老阮和老四對母豬的指桑罵槐異曲同工。在圍觀的群眾眼里,縣長陳光第和公社書記范銅好似發騷的公驢,而驢是一種好淫的象征,將他們與驢聯系在一起則意味著他們性道德方面存在過失。群眾讓陳光第扮驢相和范銅吃仿造的驢屌,無疑包含著一種性怨恨和性戲謔,其背后潛藏著他們對權力的怨恨和戲謔。
性戲謔中,洋溢著一種民間的狂歡和娛樂色彩,彰顯著對權力的反抗,乃至民間的復仇沖動。性怨恨,又與民間的性艷羨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以至“色”之夢頻繁地出現。這種“色”之夢,往往通過一個兒童“我”表現出來,而莫言小說中“我”想娶媳婦的欲望比比皆是。《白棉花》《司令的女人》《愛情故事》和《牛》等涉及“文革”的小說中,我們也可以看到老百姓對女性的“色”之夢。需要指出的是,《愛情故事》中的小男孩“小弟”與男人的“小弟弟”諧意。其實,《牛》中的羅漢,也是如此。羅漢,和尚也。小羅漢,“小和尚”也。故羅漢也是男人“小弟弟”的諧意。其實,“透明的紅蘿卜”又何嘗不是小黑孩的“小弟弟”呢?《復仇記》似乎就透露出了天機:“在微弱的光芒里,我看到兩兄弟雙腿間的肉棍子直挺挺著,呈鮮紅的顏色,根部的毛兒綠油油的——宛若兩只新鮮的胡蘿卜,美麗又多情,機警可愛還透著一股愣頭愣腦的傻勁兒。”“他們玩弄著腿間的‘胡蘿卜’時竟然毫無羞恥之感,可我卻拘謹地撒不出尿來。他們嗤笑著我,等待著我,誘導著我。”莫言認為文學就是“在上帝的金杯里撒尿”,這可謂弗洛伊德所謂文學是力比多而導致的白日夢的最好注釋。
最后看一下《蛙》批斗中的性窺伺。④“文革”中,黃秋雅揭發姑姑與叛徒王小倜秘密聯絡的罪證,揭發姑姑和楊林通奸。當批斗縣委書記楊林和姑姑的時候,女紅衛兵在他們的脖子上掛上了破鞋。姑姑為此非常氣憤,拒不承認。楊林則屈打成招,只好交代和姑姑通奸。肖上唇認為楊林說通奸一兩次不老實,楊林只好說“三次……四次……十次……許多次……記不清了”,這樣才算作罷。這個場景中,革命群眾對縣委書記楊林和姑姑萬心的批斗,凸顯出一種性窺伺的成分。如果說紅衛兵們的行為多為一種因革命純潔性被玷污而來的道德怨恨,也不乏青春期力比多的隱秘宣泄,那么肖上唇在批斗中對縣委書記楊林和姑姑萬心是否通奸的興趣,無疑充滿了性怨恨和對權力的怨恨。其實,他對姑姑萬心的怨恨最早也因性而起,萬心曾給他結了扎,“文革”只不過成為其實施報復的機會。在這場批斗中,他和紅衛兵們以“革命的名義”對“牛鬼蛇神”實行專政,點燃了人們的窺探欲望和卑劣心理,以致批斗成了“邪惡節日”。在這里,批斗帶給大眾的是一種伴隨著性窺伺而來的性快感,也不乏對權力者的怨恨和戲謔,個人的和群體的隱秘和陰暗心理暴露無遺,革命本身的正義也遭到了解構和顛覆,人類外在的看客景觀和內在的陰暗心理獲得了雙向觀照。無獨有偶,這種批斗中的性窺伺,在《豐乳肥臀》“卷外卷:拾遺補闕”之“補五”中四姐作為階級教育的典型展覽中得到了最集中的表現。這個批斗和性窺伺并置的場景,似乎與《紅巖》中江姐在渣滓洞受刑的革命教育展覽存在著一種“互文性”,呈現出一種“戲仿”色彩。這個場景中,四姐從被人唾棄的妓女變為受難的圣母,于是對她這個“牛鬼蛇神”的批斗發生了逆轉,變為對革命者的道德批判和人性拷問。被批斗者的批斗會成了批斗者的被批斗會,“革命”名義下的批斗會成了一場人類隱秘和陰暗心理的展示會,邪惡的變成了崇高的,崇高的則成為了下流的。革命的崇高和正義與人類的隱秘和陰暗心理并行不悖,雜合混融,充滿了荒誕和悖論,極具兩極化張力,不乏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邪惡和震顫。
值得注意的是,肖上唇這個因性而對姑姑充滿怨恨的流氓無產階級形象,在“文革”中利用手中的權力肆無忌憚,無所不為,糟蹋了不少女性。然而,“文革”后肖上唇在政治上并沒有被清算,還活得有滋有味。他的兒子不但做了官,而且還成了富翁。而這種流氓無產階級形象在《芙蓉鎮》中的王秋赦、《古爐》中的霸槽、《騷土》中的龐二臭、《黑山堡綱鑒》中的劉廣龍、《堅硬如水》中的高愛軍等人身上皆有很好的體現。這些惡魔式人物儼然已成為“文革”書寫中最震撼人心的人物形象,而那種充滿了人性光輝和溫暖的人物形象則相對薄弱,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豐乳肥臀》《生死疲勞》和《蛙》中,頻繁地書寫批斗中的性復仇、性戲謔和性窺伺,將革命與性、政治與性、暴力與性并置起來,可謂莫言“文革”書寫的慣用手法和重要特色。一方面,兩者的并置在同向性上強化了“文革”批斗在身體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殘酷性;另一方面,兩者的并置又在逆向性上彼此構成了對立和反諷,完成了性對“文革”抑或革命和政治的雙重解構和顛覆,而這也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來重敘革命的慣用模式。莫言采用這種“文革”書寫方法的貢獻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他呈現出了那種人類普遍存在的對于性和權力的既怨恨又羨慕的糾結心態,精微地傳達出了人類的陰暗心理和隱秘的性心理,觸及了“文革”發生群眾心理學的某些層面。尤其是《復仇記》和《豐乳肥臀》中性怨恨和性窺伺背后的人性探尋和直逼靈魂,簡直讓人不寒而栗。如果說性復仇和性窺伺展示的更多是一種內在的隱秘心理,意味著性的壓抑,那么性戲謔則更多是內在看客心理的外化,意味著性壓抑的釋放和狂歡。“文革”時期,這種內在的隱秘心理和外在的看客姿態合二為一,可謂民族乃至人類陰暗心理的大爆發,也不乏“文革”發生群眾心理學方面的價值和意義。通過典型場景中的典型人物的言行,莫言在內與外、隱與顯中能將這種陰暗心理和隱秘性心理精妙地傳達出來,從而實現了其政治批判、歷史文化批判和人性批判,從中也可窺見傳統白描手法的影響。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性復仇、性怨恨和性窺伺背后的權力怨恨,又折射出人們對平等理念的訴求。這種“平等理念是現代性原則中最重要的意涵,在舍勒的分析中,現代化平等觀——無論是德性平等、財富平等、身份平等、權利平等,都是基于怨恨:即本來在德性的或社會的秩序機構中處于底層者,要把高位者拉到與自己相同的水平”⑤,以致“怨恨在目睹更高的價值時歡樂不起來,它將其本性隱藏到‘平等’的訴求之中!實際上,怨恨只想對具有更高價值的人施以斷頭術,因為他們惹它惱恨”⑥。這樣一來,我們就不難理解《豐乳肥臀》《復仇記》中怨恨者對權力者的“斷頭術”心理了。這種“斷頭術”心里流淌著游俠式的以武犯禁和快意恩仇,涌動著底層民眾的本能沖動和破壞欲望,而這恰是20世紀中國革命需要深刻反思的地方。底層民眾在成為歷史巨大推動力的同時,其潛藏的破壞力也不可小覷。“作為老百姓寫作”的莫言,對人類的隱秘心理和陰暗心理進行揭露和批判的同時,又不自覺地對其有所認同,其所謂的“作為老百姓寫作”的立場無疑也是得失并存的。面對環境和人性的險惡,以牙還牙,以暴易暴,終究不是好的辦法。在解構和顛覆革命時,如何避免二元對立思維,化解“文革”書寫中彌漫的戾氣,在塑造惡魔式人物的同時,如何塑造光輝俊偉的人物,這也是莫言等當代作家進行“文革”書寫時所亟待解決的問題。同時,這也說明當代作家對歷史和現實的建構同對其的解構同樣重要。然而,解構有余,建構不足,則是當下小說創作的短板所在。怨恨源于不平等,消除怨恨需要平等的建立。而真正的平等,往往又需要良好制度的保證,而非非理性的感情沖動,甚至道德評判。為此,“文革”書寫呈現出一些制度方面的探索和思考也非常有必要。總之,更好地提升“文革”書寫的社會廣闊度、藝術高度和思想深度,創作出世界一流的作品,使“文革”這樣的苦難資源化為精神甘泉,則是以莫言為代表的當代作家的使命所在。為此,當代作家依然任重道遠。
①莫言:《莫言文集·豐乳肥臀》,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417頁。下文涉及書中引文,皆出自此書,不再注釋。
②莫言:《復仇記》,《莫言文集卷4·鮮女人》,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256頁。下文涉及書中引文,皆出自此書,不再注釋。
③莫言:《生死疲勞》,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頁。下文涉及書中引文,皆出自此書,不再注釋。
④莫言:《蛙》,《收獲》2009年第6期。下文涉及書中引文,皆出自于此,不再注釋。
⑤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現代性與現代中國》,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375頁。
⑥〔德〕舍勒:《道德建構中的怨恨》,《價值的顛覆》,羅悌倫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28頁。
本文系201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規劃項目“莫言的文學世界”研究(項目編號:13YJA751066)、2013年度北京市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莫言與新時期文學創新經驗研究”(項目編號:13WYA002)和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項目編號:13&ZD122)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 李杰俊,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